當歸

李曉奕

阿公出生在動蕩不安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他既沒有出生在名將輩出的興國縣，也沒有成長于素有“共和國的搖籃”之譽的瑞金，更從沒去過“坐一江望兩岸”的豫章故郡。或許是太苦了，有一天，苦得連名字都被遺忘的小村落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時我才十歲出頭，抱著高我一個頭的琵琶彈《十面埋伏》。半瞇著眼打拍子的阿公猛地一敲桌子，大聲嚷著：“呔！那小鬼子偷偷摸摸進了縣城！我還是個打赤腳的小兒，沒見過刀槍，卻知道他們是要吃人的！可氣呀！我隔著那蘆葦蕩看著他們進了村子，把咱們農家才種下的莊稼踩得稀巴爛，把咱們老百姓骨頭踩得咯吱響！可氣呀！”

阿公說，他偷偷躲在那枯黃的草叢后面，又驚又恨，嘴里啃進了泥土渾然不知，半天才反應過來，滿嘴的苦澀味。也不知道是那被踐踏了的泥土苦，還是心里的眼淚澀。

苦到頭的村子被夷為平地之后，外公進了縣城討生活。那藥房掌柜看他十幾歲的小伙子眉清目秀，便收了他當學徒。在外公眼里，掌柜是絕頂聰明的大人物，識得報紙上密如蚊蟻的小字，還樂意教他這個粗人讀書。可阿公想著，小時候他待過的地主家，老爺就說過不能讓他們這些下人讀書，說是人懂事了就變壞了呀！所以他只跟著掌柜學那些中藥的名字，別的一概不肯學。

突然有一天，小巷里鑼鼓喧天，家家戶戶的大姑娘小伙子一齊上了街，喊著：“解放了！共產黨來了！解放軍來了！”阿公遠遠看著風塵仆仆卻仍然精神抖擻的部隊，不由得心生羨慕。那個為首的軍官模樣的人像是感覺到小少年熾熱的目光，徑直向藥房走來。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打斷阿公的話說：“您還分得出士兵和軍官？”阿公好不神氣地搖頭晃腦，說那軍官一臉正氣，腰間別了把擦得锃亮的手槍，走到他面前喊他“小同志”。掌柜和賬房先生瞧見那真槍，都腳底抹油跑了，只有他初生牛犢不怕虎，心里還升起一股莫名的親近感。解放軍軍官問他這“小牛犢”：縣城的糧倉和銀行在什么地方？他便自告奮勇帶著一隊戰士東奔西跑，甚至還幫傷病員開方子抓藥。那些戰士總愛開玩笑，說我阿公是個赤腳醫生，開的中藥都不苦口。阿公傻笑著說，當歸性溫味甘，不像黃連那樣苦。

那名軍官是一位大隊長，看著阿公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黃芪、當歸、加應子……忍不住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你不僅是個忠厚淳樸的人，還是個讀書種子！怎么樣，有沒有想過加入中國共產黨，加入解放軍！”

阿公被驚得一愣，當歸的“歸”字寫成了鬼畫符。他咬著嘴唇說，自己瘦猴兒似的扛不起刀槍，腦子也不靈光，進了組織也只能白吃飯，配不上一枚黨徽、一身軍裝。

大隊長也不強求，只說他不比任何人差，比自己隊伍里的傻大個兒還有出息，要是肯用功讀書，當個大學生，肯定能為國爭光。

外公臉一紅，不敢想那番情景。其實，他前不久才談成了一門親事，給一個富農家當上門女婿。這家的大小姐可不得了，在北京大學讀書。畢業后，這位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外婆，并沒有留在首都當吃香的老師，而是響應國家號召回到南昌，參與國營洪都機械廠的建設。外婆白天和其他設計師們圍繞著設計圖商議，晚上在夜校給不比自己年齡小的少男少女們當義務老師。阿公天天坐在教室里面，紅著臉聽外婆講抗日戰爭艱辛，講打土豪分田地，講巍峨的天安門城樓，講馬克思和恩格斯，講1954年7月航空工業的創建者們在這里將新中國第一架飛機——“初教-5”送上了萬里藍天。毛澤東主席簽署的致全體職工的嘉勉信，成為洪都一代又一代職工前進的不竭動力。外公親手摸過那架“大鳥”的翅膀。不久之后，生產車間就多了個俊俏又清瘦的小伙兒，瘦猴兒似的扛不起重物，腦子也不靈光，卻特別能吃苦。

外婆過世前還清醒的時候，仍會拉著我的手反復念叨：“你阿公，可是八級鉗工呢！”這是一個快被時代遺忘的稱號，它沒有相應的閃耀勛章，只有一張早被阿公壓箱底的古早證書。它見證了中國老一輩工匠的奮斗歲月，他們手握一把銼刀，開天辟地，敲敲打打出國家建設的基石。我們現在很難想象在機械化流水線生產還未普及的年代，0與1之間一分一毫的細微差別都在鉗工手中定乾坤，銼出最其貌不揚的零件，拼成最不可小覷的武裝。

阿公老了，漸漸不能勞動了。

外婆過世的時候，吞下過很多苦水的阿公憋不住紅了眼睛。

在電視上，看國產C919大飛機翱翔浩宇、睥睨四野的時候，他又悄悄揩去眼角的淚花。

國慶閱兵，他舉著老花眼鏡盯著電視，看著和他差不多歲數的老紅軍，像在找人?？煽此荒樎淠揖椭浪麤]能找到熟悉的面孔。

為了讓他開心點兒，我握著他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阿公，我遞交的入黨申請書得到組織批準了！”阿公愣了愣，把手拍得通紅，連說：“好！好！好！阿公也是老黨員！說起這個，還要講到當初我在藥房當學徒，遇見的一位解放軍……”

“……現在可真是過上好日子了，把我開心的，吃過些什么苦都忘啦！只是你阿婆，那些廠里的好兄弟，當年的大隊長……真想讓他們也看看，如今咱們國家瞧著多繁榮富強??！”阿公說著說著，忍不住流下眼淚。

人生當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作者系江西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 / 程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