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主流報刊對中國C919飛機報道分析

張玉 潘昶玥

目前，飛機制造領域的兩大巨頭是歐洲空客公司和美國波音公司，其中，空客公司持股者是歐洲宇航防務集團（EADS），該集團由德國、法國與西班牙聯合組建。中國大型噴氣式客機C919（以下簡稱C919）的問世使中德兩國在飛機制造領域呈現合作與競爭并存的現實局面。在此背景下，德媒如何看待和報道C919值得分析和研究。

一、德國六大報刊對中國C919的報道簡況

據統計，德國六大報刊《明鏡周刊》《南德意志報》《世界報》《法蘭克福匯報》《時代報》《圖片報》等對C919報道并不頻繁。第一篇報道出現于2009年C919代號發布之時。截至2019年12月31日，最后一篇報道出現在2019年4月10日，報道主題為“波音墜機事故后C919可能從波音與空客競爭中獲益”。在六家媒體官網中以“C919”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獲得36篇相關報道，其中，6篇來自《明鏡周刊》，8篇來自《南德意志報》，6篇來自《世界報》，10篇來自《法蘭克福匯報》，1篇來自《時代報》，5篇來自《圖片報》。分析六家媒體的報道，能夠比較直觀地了解德媒對C919的詮釋。

二、詮釋包裹理論下德媒對C919報道的框架分析

社會學家甘姆森（William A. Gamson）認為，新聞報道框架是“新聞內容的一種核心組織理念”，是“不同元素的組合”。①框架有兩個層次，第一層為界限，即新聞報道取材的范圍；第二層為框架化，即論說某一議題的意義體系建構。在框架化層面，新聞報道的意義構成一個詮釋包裹。甘姆森把詮釋包裹分為兩個組件，即“框架裝置”和“推理裝置”。框架裝置是提示人們如何思考某一議題的象征符號，包括隱喻、描述、短語、論據、視覺形象等；推理裝置則是提示人們如何處理某一議題的元素，包括問題來源、后果或事件影響、責任歸咎、解決方案、道德呼吁等。

通過對德國報刊有關C919的36篇報道文本進行研讀，運用詮釋包裹理論，對文本中的框架裝置及其背后的推理裝置進行搜集、整理與剖析，提煉出三個重要的詮釋包裹，列于下頁表中：

表中框架裝置與推理裝置中各種元素從以下幾個層次構成相應詮釋包裹，影響并塑造德國公眾對C919的認知與理解。

（一）沖突和競爭：C919飛機成為競爭者，由政府推動的競爭手段值得商榷

面對可能為空客帶來新一輪競爭的C919，與對合作互利的希冀相比，德媒的警惕態度占了上風。德媒站在巨頭公司的視角，強化了“競爭”與“挑戰”的概念。

在框架裝置的隱喻與描述部分，競爭概念得以強化，報道中多用諸如“宣戰”（sagt den Kampf an）、“挑戰”（herausfordern）、“加劇競爭壓力”（versch？rft den Konkurrenzdruck）、“直接攻擊”（direkt angreifen）等充滿警惕性的用詞，制造緊張氛圍?！秷D片報》援引中國商飛（COMAC）航空專家的話作為論據：“當然，我們的目標是成為市場上的第三大玩家”，②借以凸顯中國的目標與野心。

這一框架的推理裝置特色鮮明。中俄在航空工業方面進一步的合作成為了競爭框架下的問題來源之一。如《南德意志報》關于C919首次試飛的文章《航空：上海試飛》（Luftfahrt-Flugversuche in Shanghai）中提到：“中國商飛（COMAC）的下一目標是與俄羅斯合作制造寬體飛機C929……俄羅斯人想要在蘇聯時代之后首次回歸大型飛機業務……盡管它在西方獲得市場上的成功的可能性很小。”③對中俄合作的凸顯，尤其刻意突出“蘇聯”一詞，試圖喚起民眾對于冷戰時代工業競賽的回憶，形成充滿競爭氛圍的框架，引發受眾警惕與抵觸的情緒。該框架最核心的問題無疑是C919為空客與波音帶來的競爭壓力。德媒對其競爭力的描繪多以C919所獲得的訂單量來呈現。例如，《明鏡周刊》一篇關于C919參加廣東珠海航空展的報道以數據展現C919受歡迎的程度：“C919的首批訂單量達到了100架，買家中包括中國三家航空公司與美國通用電氣金融服務有限公司（GECAS）?！雹軐ECAS下達訂單的強調突出，試圖證明對C919將成為國際市場上攪局者的擔憂絕非空穴來風。作為解決方案，波音與空客布局了相應的防御性策略：“最后，空中客車公司和波音公司正在大量采用新技術研發新型長途客機A350和787?！雹莸旅綄_突競爭框架下的責任歸咎于中國政府：記者在報道中指出政府力量可能對中國商用飛機市場施加影響，試圖傳遞對不完全公平競爭的不滿與抱怨?！稌r代報》在《中國對波音和空中客車發起攻勢》（China startet zum Angriff auf Boeing und Airbus）中指出，在商業銷售方面，政府的力量使C919在中國國內市場不可能缺少客戶：“無論機器是不是真的優秀，最終，國營航空公司很容易被迫購買這款飛機?！雹薜旅皆谛形闹泻敛谎陲棇χ袊田w公司可能采用具有政策優勢的競爭手段的擔憂，強化了報道中包含的敵對警惕的情感。就對中國政府行政干預的責任歸咎而言，這一假想的責任歸咎顯然缺乏論據，體現出明顯的對中國結構化因素的批評與敵意。

（二）技術：C919的成功研發體現了中國一定但有限的技術實力，且可能存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問題

基于這一詮釋包裹的報道圍繞技術展開，報道通常包含兩個層次：一是中國令人矚目的自研技術能力，二是C919研發背后仍然存在的技術問題。

在隱喻、短語和描述層面，一方面，德國報刊以客觀的態度闡釋C919反映出的中國航空制造業的技術水平，如《南德意志報》稱“中國的工程師近年來在各個領域縮短了與西方的差距”，⑦但另一方面，又將技術方面的缺憾作為報道重點。此類報道中負面色彩的詞句遠多于正面，例如“重大挫折”（ein herber Rückschlag）、“一場災難”（ein Desaster）等，以及“乍一看C919獲得了圓滿成功”（Auf den ersten Blick ist der C919 ein voller Erfolg）。除了援引有限的C919機型的各類基礎參數以說明中國高速發展的飛機自研水平外，其他所采用的論據皆用以證明中國技術水平依然有限。2015年11月2日《世界報》的通訊《中國大飛機的希冀存在問題》（Chinas gro？e Flugzeug-Hoffnung hat ein Problem）突出了C919上線日程的延遲，認為中國飛機制造技術與西方相比仍存在短處。⑧2016年8月30日《南德意志報》的文章《中國：憑自己的實力》（China - Aus eigener Kraft）中，首先追溯了中國自研噴氣式客機ARJ類似的延后歷史，進而認為在整個研發過程中，缺失的一環是中國自己制造的民用飛機發動機；北京方面已有一個雄心勃勃的目標，希望能夠自主開發發動機；但“只有通過長期的努力，這個目標才有可能實現……在五年內可能達成”。⑨此外，《世界報》稱發動機制造商CFM在接受采訪時認為，“保護自己的技術非常重要，并提及未預料到的抄襲”“波音至今仍拒絕在中國組裝飛機，原因就是懷疑中國的組裝廠能否保密”。⑩將利益相關方專家的言論作為論據，試圖表明對知識產權保護問題的擔憂并非臆測。

推理裝置部分，德媒從C919在質量與維修方面可能不受信任、客觀技術、缺乏經驗、知識產權保護等問題對C919及其制造過程進行批判。責任歸咎大部分落在中國研發能力不足與知識產權保護不力兩大層面。

（三）國家力量：C919的研發是中國展示國力的手段

這一框架下的報道將C919的研發和落成解讀為中國國力的展示，側重將C919的研發和首飛成功與政治因素相聯系，即：中國借助C919彰顯國力、贏得國際聲望與地位。

采用具有中國特色的視覺形象、隱喻和描寫來組建框架裝置。例如：2015年11月2日《南德意志報》對C919外模揭幕的報道《中國制造噴氣式飛機：拉開帷幕》（China baut Düsenjet - Vorhang auf）中，進行了對重要的視覺形象“拉開紅色帷幕”及鼓掌場面的描寫：“這個巨大的成就隱藏在紅色幕布之后。然后拖輪將飛機從機庫中拉出，成千上萬的員工與客人鼓起掌來。”11以“紅色幕布”“鼓掌的人群”等意象刻畫出具有中國特色的落成儀式場面，以此襯托C919對中國的重要意義。《法蘭克福匯報》用“中國鳥”（Chinas Vogel）12的隱喻突出了C919高飛沖天的形象，暗喻中國工業水平的迅速上升以及中國對這一飛機的高度期望。論據方面，報道通過回顧中國工業歷史以及援引領導人講話來強化C919對中國人的政治意義。《法蘭克福匯報》追溯了“文革”時期中國對自研飛機Y-10的追求，13來描述中國人五十多年來的自研飛機之夢，還認為航空發展是中國政府當前五年計劃中的重要內容，過分強調自研客機是“中國制造2025的戰略步驟”， 14凸顯C919所承載的政治意圖。

從推理裝置上看，正因中國各界賦予C919遠超技術與經濟領域的期待，《法蘭克福匯報》對行政力量介入競爭表示擔憂：中國不僅在國內可能對C919給予大量采購上的優待，也可能在國際上采用外交手段進行協助，其中舉出一個案例是請默克爾為C919在歐洲完成安全檢查提供幫助。在這一框架下，責任人相當明顯：中國商飛的國企性質。《法蘭克福匯報》引用歐洲工商管理學院教授的觀點，稱中國商飛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國家資本主義和市場邏輯的混合體，不僅擁有充足的資本支持、原料資源支持，而且獲得了更高的長期信貸額度。15與技術框架類似，責任的歸咎以引用歐洲專家引語形式完成，撰稿者并未借此發揮，在意識形態上并沒有展現出更多的評判意圖?！斗ㄌm克福匯報》對上述問題進一步加以探討，以較為溫和的態度給出解決方案。該報認為，飛機是否安全不應由政治家決定，而應由技術專家決定；北京向國際社會展示的“開放市場的推動者”形象不應只是一種自我營銷工具，16試圖暗指中國應切切實實地促進公平競爭。

三、結語

通過對德媒對C919報道框架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一是德媒在采用沖突和競爭框架報道中國C919時，在遣詞造句上突出沖突、挑戰，引用訂單量數據證明C919的競爭力，且加入部分來自于中方的引語，但選擇性相當明顯：優先引用能夠證明中國商飛競爭野心的言論。

二是技術框架下的報道所采用的框架裝置與推理裝置中，可以看出德媒對中國技術行業仍存有一定偏見。一方面，開發日程的推遲以及技術、經驗的局限固然是客觀實際，對知識產權方面的疑慮也借用CFM公司引語的支撐；另一方面，德媒對中國技術水平負面消息的關注度明顯高于正面消息。

三是德媒對關乎國家力量這一詮釋包裹的運用呈現出一種平衡的姿態。一方面，中國特有的一些場景被記者以審視他者的眼光放大凸顯，另一方面，德媒提出了期望中國政府推動公平競爭的呼吁。

不可否認，對中國內部市場受政府干預、知識產權可能受到侵犯的擔憂，仍然是德國媒體對中國持有刻板印象的表現。德媒將政府干預中國商用飛機市場作為推理裝置的問題來源，影響受眾對C919議題的思考與態度，卻并未給出令人信服的佐證，知識產權方面的懷疑與擔憂也缺乏足量有力的論據。對公平競爭以及知識產權保護的呼吁，與西方社會文化背景中價值觀的母題相呼應，自然可能有相當大的受眾市場。某一詮釋包裹的市場命運可能會受新聞工作者遣詞造句、報道角度等的影響，但與價值觀母題息息相關的詮釋包裹，顯然更有可能具有長久的生命力。

（本文系2018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資助項目“中歐合作背景下‘一帶一路文化傳播機制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2120180186）

「注釋」

①William A. Gamson and Kathryn Eilene Lasch“，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social welfare policy”， The Pinhas Sapir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Development： Social Policy Evaluation： Health， Education， and Welfare，Israel： Tel Aviv University， 1980， pp.2-3.

②Das Bild“，Neuer China-Jet startet Angriff auf Boeing und Airbus”， May 6， 2017， https：//www.bild.de/geld/aktuelles/wirtschaft/china-startet-zum-angriffauf-boeing-und-51603784.bild.html.

③Jens Flotta， “Luftfahrt - Flugversuche in Shanghai”， May 5， 2017， https：// www.sueddeutsche.de/wirtschaft/luftfahrt-flugversuche-in-shanghai-1.3492387.

④Spiegel Online“，China stellt Passagierflugzeug C919 vor”， November 16， 2016， http：//www.spiegel.de/reise/aktuell/konkurrenz-fuer-airbus-und-boeingchina-stellt-passag ierflugzeug-c919-vor-a-729364.html.

⑤Jens Flottau，“ Durchstarten im Reich der Mitte”， March 24， 2010， https：// www.sueddeutsche.de/auto/china-jet-comac-c-durchstarten-im-reich-dermitte-1.10659.

⑥Zeit Online“，China startet zum Angriff auf Boeing und Airbus”， May 5， 2017， https：//www.zeit.de/wirtschaft/2017-05/china-passagierflugzeug-c919-luftfahrt.

⑦Elisabeth Dostert and Jens Flottau&Marcel Grzann“，China baut Düsenjet -Vorhang auf”， November 2， 2015， https：//www.sueddeutsche.de/wirtschaft/ china-baut-duesenjet-vorhang-auf-1.2718622.

⑧Nina Trentmann，“Chinas gro？e Flugzeug-Hoffnung hat ein Problem”， November 2， 2015， https：//www.welt.de/wirtschaft/article148341794/Chinasgrosse-Flugzeug-Hoffnung-hat-e in-Problem.html.

⑨Jens Flottau，“China - Aus eigener Kraft”， August 30， 2016， https：//www. sueddeutsche.de/wirtschaft/china-aus-eigener-kraft-1.3141586？reduced=true.

⑩Gerhard Hegmann，“Chinas Prestigeflugzeug muss am Boden bleiben”， August 8， 2013， https：//www.welt.de/wirtschaft/article118817555/ChinasPrestigeflugzeug-muss-am-Boden-bleiben.html.

11Elisabeth Dostert and Jens Flottau&Marcel Grzann，“China baut Düsenjet -Vorhang auf”， November 2， 2015， https：//www.sueddeutsche.de/wirtschaft/ china-baut-duesenjet-vorhang-auf-1.2718622.

12Holger Appel，“Chinas Vogel”， November 2， 2015， http：//www.faz.net/aktuell/ wirtschaft/unternehmen/chinas-c919-soll-airbus-und-boeing-ko nkurrenzmachen-13889626.html.

13Hendrik Ankenbrand and Christian Schubert，“Mit diesem Flugzeug greift China nach der Lufthoheit”， May 4， 2017， http：//www.faz.net/aktuell/ wirtschaft/unternehmen/woher-kommen-die-teile-fuer-chinas-c919-14998874. html.

14Ulrich Friese，“Gerangel über den Wolken”， July 18， 2016， http：//www.faz.net/ aktuell/wirtschaft/unternehmen/boeing-und-airbus-konkurrieren-mit-comacjet-c919-aus-china-14345143.html.

15Christian Schubert，“Konkurrenz aus China： Das Ende der gemütlichen Luftfahrt”， February 7， 2011， http：//www.faz.net/aktuell/wirtschaft/ unternehmen/konkurrenz-aus-china-das-ende-der-gemuetlichen-luftfahrt-1590874.html.

16Hendrik Ankenbrand，“Merkel soll China bei Flugzeugzulassung helfen”， June 1， 2017， http：//www.faz.net/aktuell/wirtschaft/agenda/merkel-soll-china-beiflugzeugzulassung-helfen-150419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