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黃經255度飄落

鐵匠鋪

攝影家要出書，不出意外的話，當然是出攝影畫冊，孫悅萌沒有違反這個常規，書出來后，送了我一本。瞅一眼書名，“黃經255度”，什么意思啊？不懂，一查，就是大雪。

這本書的主題是雪，主角是雪，主旋律還是雪。

超過一百張，都是雪的照片。

打開書——我是懷著某種期待做出這個動作的——翻開書頁，我希望有場大風雪向我撲來。

覆蓋在一百張照片上的雪量，聚合在一起，要邀來遒勁的風，那樣的表演一定能讓我滿意。

但，首先要征得孫悅萌的同意。他是所有照片的拍攝者，所有的雪都屬于他。這是他的私權。雪的組合、雪的消費、雪的派送、雪將如何花式展示，支配權均屬于他。唯一的例外是一只鷹，我認為，我和他是這只鷹的共有人。

這只鷹出現在本書的最后一張照片上。那是一張P過的照片，少女來自麗江，而鷹來自雨崩。曾經流行一句話：“我不在雨崩，就在去雨崩的路上。”雨崩美得令人窒息，卻藏在大山深處，至今不通公路，要進村，全靠步行或騎馬。有一年，孫悅萌去那兒采風，我也去那兒玩玩，就這樣，半路上撞到了一起。

那個清晨，當一只鷹在頭頂盤旋時，我們共同抬起了頭。接下來，我們的動作有了分歧，孫悅萌舉起相機咔嚓咔嚓，而我的眼皮眨都不眨，看著鷹在雨崩透明的空氣中畫著圓圈。

在場的其實還有第三人，一個紅衣喇嘛，他坐在干柴堆上，朝天上瞥了一眼，輕聲說，天上的鷹越來越少了。

這句蒼涼的話讓我記住了那個清晨。

沒有想到，孫悅萌也念念不忘。他將本書最后一張照片的天空溫暖地留給了這只鷹翱翔。在麗江少女的注目中，鷹向著右上角的邊框飛去——它的姿態其實更像沖擊，沖擊那道邊框，要飛到邊框之外去，這是這只鷹帶有情緒的告別，沒有了鷹，天空將格外寂寞。

這只鷹也是本書最后一個和攝影有關的元素，很小，可是具有磅礴的生命與非凡的追求。深沉、孤傲、勇猛、銳利，鷹的這些品質，顯然不能照搬過來作為本書基調的關鍵詞。問題就來了，鷹這個元素的出現究竟有什么寓意呢？它是否是作者的自我反省與自我期許呢？

我有許多搞攝影的朋友，他們的活動我很少參加。我狹隘而又固執地認為，創作是很私人的行為，好的創作狀態是獨狼行動，而不是一群鬣狗圍剿一只小兔子。很可惜，許多攝影人并不欣賞獨狼精神。現在的攝影，名聲有點污。所謂創作，走的是綜藝節目的路線，穿得花花綠綠，拿著棍棍棒棒，幾十上百人共同擁有一個興奮點。理應充滿個性光澤的創作活動，最終生產出來的是海量的糖水片。

“舌尖”一詞，如今橫行天下，感動了舌尖好像就是感動了心靈，來自舌尖的誘惑好像就是最高等級的誘惑。其實舌尖不等于心靈，舌尖是器官，心靈是精神。糖水片只能感動舌尖，所以糖水片成為貶義詞。好的攝影作品必須具有殺傷力。殺傷力就是穿越舌尖，深度觸及，讓內心顫動。孫悅萌的攝影作品，給予我的會是什么，是舌尖的甜味還是內心的顫動？打開這本書之前，一切都是未知，但我希望本次閱讀能讓我受傷。

那就打開吧。紙張很厚，掀開每一頁都帶著響聲。

《黃經255度》是孫悅萌的個人攝影畫冊，畫冊中的所有照片都曾在公共空間巡回展覽。作品進入公共空間，就自動成為公共話題，要允許參觀者自由評說。攝影的硬核技術我一點不懂，我只是將作品當成可供評論的公共讀物。

風霜雨雪這四樣，雪的野心最大。雪能遮蔽一切，涂改一切，抹殺一切。有個詞“雪藏”，能被雪藏的，不止是一個明星、一項技術、一樁陰謀，甚至還可以是一段歷史。幸運的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很少見，雪還會融化，雪的這些弱點讓我們有更多的機會觸摸到真實世界的粗獷肌理。

讓我們找一場中等規模的降雪吧，這樣的規模比較常見……翻頁，翻到頁碼030，老屋……停，就是這場雪。

老宅子都是有了年份的，一磚一瓦都滲透出含蓄的高貴氣，盡管擠成一團，彼此卻端著架子，正襟危坐，不茍言笑。雪下啊下啊，就將許多屋頂染白了。奇怪的是，有一處宅子竟被雪疏忽了，它的四方形的屋頂上幾乎沒有積雪，每片瓦都是森森的黑色。

為什么會這樣？有點奇怪。因為風向？因為某個高大的物體擋住了雪的來路？或者，是這個宅子的體溫高，雪落下就化了。體溫為什么會高？生著大火爐？舉辦家宴？人多熱氣高？

這是閱讀帶給我的快感。沒有誰能給我答案，可我仍然愿意對這座確定無雪的老宅子進行不確定的遐想。放大這張照片后，會看到更多的細節。電線、管道、空調、天窗、太陽能熱水器，院墻外走來幾個人，手里提著禮盒。這張照片攝于2010年2月11日，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他們是到哪一家探親訪友，會不會就是那座屋頂無雪的老宅子？這么想著，就覺得神秘，還有溫情。

假如手握一張選票，我就投給這張“老屋”。不為別的，不為焦距、快門和光圈，只為那片無雪的屋頂。它是細節，它是情節，它還是讓我迷惑與迷戀的陷阱，我愿跳下去，通過那個矩形天井，走進老宅子，去聽它的呼吸。

那次去雨崩，走啊走啊，到了一座大山腳下，天已大黑，就在一家客棧住下。那個地方叫西當。客棧老板是藏族大哥。那天是當年的最后一天，藏族大哥高興，我們也高興，聚在一起，撥旺爐火，七手八腳，很快就整出一桌菜來，大家舉杯痛飲，一個勁地說扎西德勒。藏族大哥把臉喝得紅紅的，就丟了杯子站起身，圍著矮方桌跳鍋莊舞，我們也跟著一起跳。我喝多了，上床呼呼大睡。而孫悅萌則在半夜時分，裹件大衣，懷抱相機，一個人跑到樓頂露臺上，開始安靜地拍西當月色。我覺得，這就是孤獨的狼性。

有本翻譯書，講創作心得的，叫《攝影100關鍵詞》，其中讓我喜歡的關鍵詞有隱喻、僥幸、欲罷不能、好奇、故事、動感、危機時刻和出其不意。以上那些關鍵詞，我們能在孫悅萌的畫冊中找到么？如果有，是哪幾個？是勉強沾了點邊，還是悟到了其中奧義？

狼是孤獨的。狼是不安的。狼還是會思想的動物。它知道自己的追求，也知道自己的短缺;知道自己的雄心，也知道自己的蒼白。獵物每天都在進化，狩獵場每天都在更換著地形地貌，它不能是昨日之狼，不能是今日之狼，它必須成為明目之狼。正是源于對現狀的不滿與反省，狼才會不安，才會在月圓時分，孤獨地站在山巔對月長嗥。

很快就是立冬了，立冬之后是小雪，小雪之后是大雪，又一個黃經255度。雪又要飄起來了。喂，孫悅萌，還會拍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