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晉峰


2020年的春節,上海野生動物保護部門的工作人員很忙碌——一些上海市民打來求助電話,要求把在自家周邊見到的越冬蝙蝠“處理掉”。
據悉,僅正月初十這一天,閔行區野生動物保護管理站的工作人員就出動了六次,上門幫居民驅趕蝙蝠。蝙蝠的這番“躺槍”遭遇,源于此前有科學家發文稱蝙蝠或是新型冠狀病毒的自然宿主,并被冠以“毒王”之稱。
實際上,上海的蝙蝠也并非科研人員發現的SARS病毒的自然宿主中華菊頭蝠。依照目前的科學證據,那些被驅趕的蝙蝠沒有把新冠病毒傳染給人類的能力,但疫情陰云下人們的恐慌卻意外地讓蝙蝠成為關注的焦點。
蝙蝠非但不能滅殺,還要納入保護
不僅老百姓將疫情“甩鍋”給蝙蝠等野生動物,一部分專家也持類似觀點。前不久,某行政法學專家組在野生動物保護法啟動修改之際提出建議:那些更容易引發公共衛生問題的動物(如刺猬、蝙蝠、穿山甲、蜈蚣、毒蛇等)可以考慮采取特殊保護措施,允許科研利用和生態滅殺,但嚴禁食用。
我們相信該專家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這番對物種進行選擇性滅殺的“生態滅殺”論,絕不可取!任何一個結構穩定的生態系統都存在非常復雜的調控機制,需要系統地思考,不能簡單地把幾個物種“滅殺”了事,否則帶來的將是更大的生態災難。半個世紀前,把麻雀當“害鳥”、把華南虎當“害獸”大肆捕殺導致生態失衡、物種瀕危等例子便是前車之鑒。
人類對于蝙蝠還知之甚少,全世界共有大約1400種蝙蝠,我國至今還沒有任何一種蝙蝠被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但事實上,蝙蝠是維持生態系統健康不可或缺的野生動物類群。
已有的研究表明,在地球上的多樣生態系統中,這些夜間飛行的哺乳動物通過捕食農業害蟲、授粉、傳播種子等,為人類提供了重要的生態系統服務,在控制農業病蟲害、減少化學品污染、維護糧食安全等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
舉個簡單的例子,在美國印第安納州150只棕蝠1年大約可以吃掉130萬只害蟲,研究估算,蝙蝠為該國挽回農業損失約229億美元。蝙蝠還可以吃掉大量的蚊子,對減少蟲媒傳染病——如西尼羅河病毒和東方馬型腦炎——發揮著重要作用。
野味之殤,竟仍未令人警醒
溯源此次疫情中的首批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發現他們中不少與位于武漢的華南海鮮市場有關,而這個名為“海鮮市場”的地方卻存在多家售賣野生動物的店鋪。此次疫情或與2003年的非典型性肺炎(SARS)類似,與野生動物非法交易和食用有著高度關聯。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從華南海鮮市場環境樣本中曾檢測到大量新冠病毒,提示該病毒來源于該市場銷售的野生動物。
即使2003年SARS的殷鑒不遠,人們對“野味”的追求卻不降反升。疫情爆發之前的過去7年中,“蝙蝠”“果子貍”在百度的搜索熱度持續上升。2020年1月31日發布的《百度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搜索大數據報告-拒絕野味篇》顯示,明知道蝙蝠攜帶病毒,但蝙蝠糞便“夜明砂”仍是被熱捧的藥引:2013-2020年間一直在熱搜榜上,唯一低谷期是2014年4月埃博拉病毒來襲的時候。
常識告訴我們野生鳥類常常是禽流感的來源,但百度搜索大數據顯示,哪怕禽流感爆發,也沒能阻止人們對野雞這一“野味”的向往——“野雞的做法”依然是熱搜關鍵詞。
獵殺野生動物禁而不絕的背后
即使在2020年春節期間全民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時,仍然有盜獵分子逆勢而行。據央視報道,2月3日,云南施甸縣森林公安民警在巡查過程中,突然發現一群候鳥落下去以后再也沒有起飛。這引起了民警的警惕,隨即對候鳥降落地展開了拉網式巡查。結果發現,一名男子使用網兜抓住了19只高山兀鷲。
在這起非法獵捕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案中,共查獲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高山兀鷲26只,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金雕1只,疑似高山兀鷲羽毛35捆、疑似高山兀鷲脖頸2件、爪子18只,疑似高山兀鷲肉10件、油脂1塊。這些“野味”流向何處有待進一步調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正如“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當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在失去野生動物的時候,背后可能意味著不為人知的巨大生態損失。就拿這個案件中的兀鷲來說,它們在高原生態系統中具有重要的生態服務價值。兀鷲是生態系統中的頂級消費者、位于食物鏈的頂端,幾乎沒有天敵;又堪稱“清道夫”,能清理動物的腐爛尸體,減少這些尸骸帶來的風險——傳播結核病、狂犬病等疫病。這些清道夫勤勤懇懇地“免費干活”,阻斷了這些疾病在人類與動物之間的傳播。
該案件發生在云南,那里是全球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也是中國作為主辦國即將舉辦《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BD COP15)的地方,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也反映出生物多樣性的主流化任重道遠。
深刻理解“生命共同體”,扭轉生物多樣性喪失的局面
如今人類對于“野味”的捕殺,早已從遠古的“不得不”成為了獵奇、炫耀、迷信所謂保健價值等心理驅動下異化的需求。事實上,由于人類活動帶來的生物多樣性危機,已經將人類置身于“第六次生物大滅絕”的危險中。
生物多樣性代表著地球上動物、植物、微生物等物種、遺傳資源和生態系統的豐富程度,是人類社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石,也是生態文明水平的重要標志。這種“自然銀行”,人類用之不覺,但失之難存。雖然“生物多樣性”這個概念既包括保護也包括利用(可持續利用),然而現實中永遠是保護的速度趕不上利用的速度。如今的自然資源已經經不起貪得無厭的索取和消耗。
長江曾是世界上水生生物多樣性最為豐富的河流之一,但長期以來,受攔河筑壩、水域污染、過度捕撈、航道整治、挖砂采石、灘涂圍墾等影響,長江水生生物的生存環境日趨惡化,生物多樣性指數持續下降。農業農村部宣布從2020年元旦開始長江流域分步禁漁十年,其實也是無奈之舉。因為如果再像原來那樣竭澤而漁,我們的子孫后代將會無魚可撈、無魚可吃,我國生態安全的重要屏障也將陷入危境。同樣的,禁食野生動物也應下這般果斷決心,唯有如此才可能減緩生物多樣性危機,走可持續發展之路。
事實上,過去兩百年來,由于人類活動的影響,全世界范圍內生物多樣性喪失的速度越來越快。在我國也如此,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2000-2015)中,中國唯一未能達成的是7B項:顯著減少生物多樣性喪失的速度。2015年,聯合國提出17項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其中第14、15兩個目標是關于生物多樣性的,對保護陸地和水下的生命提出了要求。事實上,這兩個目標代表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恰恰也是生態文明建設的內在要求。我們要認識到,山水林田湖草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人與自然要和諧共生,我們才能真正地實現可持續發展。
值得指出的是,我們要保護的不僅僅是那些少部分瀕危珍稀野生動物,而是整個生物多樣性。因此,禁止食用野生動物,應采取“一刀切”的政策。正如中國人與生物圈國家委員會委員周海翔教授所指出的,“其實,任何物種都在為生態平衡做著貢獻。它們的命運不該由我們決定,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國家重點與非重點之分,反而是非重點是所謂重點物種生存的基礎。換言之,生物塔的塔身和塔基,是塔尖存在的必要條件。”
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把2020年稱為“生物多樣性超級年”,他號召各國領導人抓緊行動,扭轉生物多樣性喪失的局面:“2020年對人類和地球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年。在我們開始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的關鍵十年行動之際,生物多樣性為諸多全球挑戰提供了解決方式,從氣候變化到糧食和水安全,從體面的工作到性別平等,健康的生態系統也至關重要。現在是把自然放在可持續發展的中心,并投資于恢復地球的自然支持系統的關鍵時期。”
新冠肺炎疫情的教訓:建立野生動物保護長效機制刻不容緩
實際上,公共健康利益與人們行為之間并不總是一致的,因此,更需要建立野生動物保護的長效機制,通過法制來確保野生動物保護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引發了人們抵制野生動物消費的輿論風波,成為了一次全民學習野生動物保護與公共健康的重要“課堂”。2月24日召開的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上,表決通過了《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在如何確保“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長效機制上,我有以下建議:
首先,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從公眾層面來說,應倡導綠色生活方式,加大科普力度,讓吃“野味”從過去一小撮人的“炫富”成為被公眾所不齒的一種行為。從法律上,應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動物。我們也注意到有人在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中提出通過檢驗檢疫來防治類似SARS、新冠肺炎等疫情,但這是無效的,因為檢驗檢疫僅針對已知病毒,而野生動物身上還藏著大量的未知病毒。因此,要解決野味之殤,唯一解決問題、從源頭防控的辦法就是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動物。
第二,建議修改《野生動物保護法》,從修改名稱開始,制定一部國家層面的《生物多樣性保護法》。中國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國家之一,而我國現行《野生動物保護法》保護范圍狹窄,作為保護對象的野生動物是指“珍貴、瀕危的陸生、水生野生動物和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這顯然遠遠不夠。
第三,《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訂工作中,應明確以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為指導,遵循可持續發展理念。在立法宗旨中增加“維護生態安全”和“保障公共衛生安全”,并確立“全面保護、審慎利用、風險預防、公眾參與、損害擔責”的原則。全面禁止野生動物貿易,堅決取締和嚴厲打擊非法野生動物市場,從源頭上控制重大公共衛生風險;應取消“野生動植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制度,因為這個漏洞頗多的制度正是導致大量野生動物以合法的方式繼續非法地被捕捉和消費的主要機制。
第四,建議設立“中國國家生物與科學倫理委員會”,制定最嚴格的野生動物利用特許制度。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訂應立足于全面嚴格保護的思想,對野生動物要審慎利用,除涉及全社會公共利益需要外,不允許進行其他利用。國家生物與科學倫理委員會中,應吸收社會組織、人民群眾代表等作為委員。對于野生動物的馴養和繁殖,應經過這個倫理委員會的批準,并要有公眾參與機制、公示程序。
第五,嚴厲打擊網絡平臺野生動物非法交易和非法售賣獵捕工具,強化快遞物流運輸監管。當前,野生動物及其制品、非法獵捕工具等通過網絡平臺非法交易,網絡交易的規模化、隱蔽化,是刺激國際野生動物非法貿易的重要誘因。建議加大網絡平臺的法律責任追究力度,促其盡職強化管理,否則要承擔損害野生動物的連帶責任。此外,野生動物非法交易通過快遞物流進行運輸的情況呈遞增趨勢,建議法律中增加條款,規定快遞物流等行業不得為非法交易野生動物提供運輸服務,否則承擔連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