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劍波 周志清 王占魁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
金沙遺址“祭祀區”以出土大量商周時期的金器、銅器、玉器等禮儀性器物和特殊埋藏形式而聞名于世,相較而言,漆木器相對較少,關注度也不高。在禮儀性堆積L58 中出土一件木雕彩繪人頭像(編號L58:688),制作精良、造型和裝飾都獨具一格①,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目前鮮有學人進行研究。本文通過對其出土背景、造型及時代的討論,對其文化淵源和功能性質進行了初步分析。
L58 是祭祀區內一個較為特殊的祭祀遺存,位于2004 年發掘區的ⅠT6908、ⅠT 7008、ⅠT 7108、ⅠT 6909、ⅠT 7009、ⅠT 7109、ⅠT 7110 內,開口于?層下,打破?層。L58 平面形狀呈不規則形,東西殘長14.20、南北最寬11.20 米,分布面積約159平方米,因為考慮后期保護與展示的需要,L58 未進行全面揭露。坑內填土堆積分兩層,第①層填黃褐色粘砂土,夾雜灰燼、碎石等,厚0.20~0.35 米,填土內出土遺物300 余件,其中出土少量木器,形制可辨有木雕人頭像、鑲嵌玉石片木尾(圖一、二),木雕人頭像位于L58 的東北部(圖三)。第②層堆積較為特殊,坑內分布有大量黑色黏土,有多處區域填土為黑色,包含大量灰燼、木炭、木屑、樹葉等,各堆積界限明晰,應是有意為之,該遺存底部依據遺物堆積差異,共計分出17 處獨立堆積,各處堆積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除少數無遺物外,均有一定數量的遺物。第②層堆積內出土有玉、石、竹、木、陶器以及動物和植物遺骸等,其中玉器2 件、石器148 件、竹器12 件、木器67 件、陶器43 件。第②層填土中的灰燼、木炭、木屑等大量碳化物集中出現,似乎反映出該堆積的形成中可能經過大規模的“燎祭”活動②。較多的木器和石器上涂有朱砂。其中第①層中出土的木雕人頭像以其獨特的造型和繁縟的裝飾,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人頭像全長79 厘米,為一整塊圓木制作而成,通體向前彎曲,上大下小,可分為上下兩端,上端38 厘米,為截面呈橢圓形的木雕人頭像;下端41 厘米,經過削尖處理,上有三個橢圓形孔,下端可能插入某種介質之中,使人頭像豎立(圖四;圖五,1)。整體而言,上端浮雕彩繪較為精細,下端較為粗糙,可能與上下兩端功能區別有關。雕刻全部集中在上端,圖案上涂有黃色、暗黃色、黑色顏料和紅色朱砂,以紅色和黃色為主,上端的浮雕彩繪是器物的核心部分(圖五,2)。
上端彩繪人頭像圖案從上到下可分為四部分,每部分之間以陰刻的葉脈紋區隔,最上端的第一部分和最下端的第四部分均飾淺浮雕式的變形勾卷云紋,形似獸軀干末端的某種變形。第一部分為頭頂,橢圓形,正中為一橢圓形木芯,木芯周圍有一圈“V”字形凹槽,凹槽內有黑色膠狀物質,很可能有東西鑲嵌在凹槽內。頭頂的周邊有三圈呈三角形的折線紋,折線紋的兩側各有一黑色的橢圓形環帶,環繞的折線紋、居中的圓形木芯、放射狀的樹紋及橢圓形的環帶,巧妙地構成了太陽光芒萬丈之勢。第二部分紋飾較為復雜,在連續的菱形框中飾無首的夔紋,在菱形之外,也填以夔紋的軀干及四肢,紋飾滿密。值得注意的是,菱形紋及其中夔紋的形態根據圓木的弧度變化而有所變形。冠飾的上部為兩圈凸出的“樹枝”形帶狀紋,其上涂的顏料為黃色、暗黃色和朱砂。“樹枝”形帶狀紋之間為雷紋,其上涂的顏料為黃色和朱砂。冠飾的下部為菱形卷云紋,主體紋樣涂黃色顏料,陰線部分涂朱砂。
第三部分為人頭像。雙眉粗壯,凸起,內卷;雙眼凸起,長橢圓形;用陰線勾勒出的卷云紋為鼻;大嘴張開,為長方形,面部主要以涂朱砂為主。側面各有一夔龍,涂黃色顏料和朱砂;以卷云紋為地紋,采用黃色顏料、朱砂或暗黃色顏料。整體為兩組對稱的浮雕式獸面紋,是整個裝飾的主體。獸面部分較窄,軀干部分較寬。紋飾以勾卷的云紋為地,獸面部分的口、目、獸角等部位為浮雕而成且占據較大幅面。而鼻、眉、耳等部位則以陰線的方式表現。這種反差對比使得獸面清晰而簡潔。獸面口部向外岐出夸張的獠牙,較具個性;獸面向兩側展開浮雕式的軀干和四肢,雕刻細膩而清晰。
人頭像的下端猶如一把尖刀,素面,做工較為粗糙,只是在下節的靠上處有三個橢圓形小孔,正前方一個,左右側靠后各一個,大小基本相同。

圖四 彩繪木雕人頭像線圖

圖五 彩繪木雕人頭像照片
上端紋飾區域的最上面兩個部分似獸面的冠飾,在紋飾區域以朱、白雙色填充,營造出“面具”之感,共同構成了所謂“人頭像”的造型,唯人面的主體并非人而更似青銅器上的獸面。木雕彩繪神人頭像從整體來看,應是豎立放置。人頭像的上端部分是注目的焦點,顯現在外;人頭像的下節部分應是插入在某個東西內,其上的三個孔可能是系孔,使其更加穩固。木雕神人頭像表情猙獰,給人以威嚴、肅穆之感。這件木雕人頭像以其獨特的造型,繁縟的裝飾而區別于其它遺物,可能是當時古蜀人祭祀時極為重要的禮儀性遺物。
這件木雕人像出土的L58 出土了大量陶器,為討論其年代提供了基礎。L58 上下分①、②層,兩層出土的主要陶器為小平底罐、大口甕、直口缸等,這幾種陶器的基本形態也基本一致(圖六,1-4、9-12)。但第①層多了束頸罐、斂口甕、盆、圈足等器類(圖六,5-8)。總的來說,第①、②層從陶器來看,年代大體在同一個階段,第①層并未明顯晚于第②層。整個L58 上下層堆積內的器物年代應基本一致。
L58 出土的陶器中,小平底罐、斂口甕、高領甕、束頸罐等均與成都中海國際H26 同類陶器非常接近(圖七,1-5)③。如小平底罐與H26:50、束頸罐與H26:293、斂口罐與H26:254 等器都非常接近。小平底罐的形態也與孫華所分的三星堆遺址第二期第三段比較接近④。但L58 中并無中海國際H26 及三星堆遺址中均有的觚形器、杯、盉等,也不見三星堆遺址常見的鳥頭把首、平底盤、圈足盤等陶器。L58也不見任何尖底器,距典型的十二橋文化也有一定的距離⑤。近年新公布材料的廣漢新藥鋪遺址⑥,其中H15 等單位陶器與金沙L58 和中海國際H26 非常接近(圖七,6-9)。總之,L58 這批陶器的年代應該與中海國際H26 和三星堆遺址第二期三、四段比較接近。

圖六 L58 出土陶器

圖七 中海國際H26 和新藥鋪H15 陶器
中海國際H26 測年數據約為距今3500~3400 左右,相當于商代早期至中期。三星堆遺址第二期三、四段,孫華推測為相當于商代早期偏晚至中期。那么L58 這批陶器的年代應該也在商代。L58 第②層有兩個測年數據(表一),年代分別約為公元前1547 年~1429 年(置信度88.2%)和公元前1626 年~1508 年(置信度95.4%),綜合推測第②層的年代約為距今3600~3450年,而木雕人像所在的第①層年代則可能稍晚,大致與中海H26 測年接近,約在商代早期偏晚至中期。因此,從共出陶器與相關遺存的對比及植物種子測年來推測,L58 這件木雕人像年代可能為商代早期偏晚至中期,約當二里崗上層至殷墟文化一期階段。

表一 L58 ②層測年數據
這件人像內涵較為豐富,造型與金沙遺址其他器物有較大區別,可能是受到了外來文化的影響。大致可以從整體人面像的造型及獸面紋的結構兩個方面來談。
與這件人像大致同時的三星堆遺址中,出土了多種人頭像及面具,兩者人像結構上頗為相似。如K2 ②:83、K2 ③:228 兩件人像,大方形的眼珠及橫長形大口,均與金沙這件接近。而在地處長江中游的后石家河文化諸遺址的考古發現,為我們討論該人頭像的來源提供了想象的空間。后石家河文化多處遺址均出土了浮雕式的玉人頭像,與三星堆的銅人像和金沙的木雕人頭像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其中肖家屋脊W7:4(圖八,2)⑦與三星堆祭祀坑部分人頭像如K2 ②:83(圖八,4)⑧,在整體結構尤其是頭飾上十分接近;新近出土的石家河譚家嶺W9 玉人面像(圖八,3)⑨與三星堆K2 ③:228(圖八,5)⑩等人面具的人頭像也具有較高的相似度。其他如肖家屋脊遺址W6:32(圖八,1)?,也與三星堆常見的人頭像較為接近,且肖家屋脊W6:32、石家河譚家嶺W9 人像獠牙的形象與金沙木雕人頭像的獠牙也較為接近。后石家河玉雕人頭像的種種特征表明,三星堆和金沙的人頭像的出現可能與長江中游地區后石家河文化有著密切聯系。
雖然三星堆金沙人頭像與后石家河文化玉人頭像在年代上相差數百年,但考慮到青銅時代早期較多藝術形象均與新石器時代末期諸文化密切相關,不能排除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文化聯系。結合近年成都平原新石器晚期遺存的發現與研究表明長江中下游新石器晚期文化在很早就已經進入成都平原,并深刻影響了成都平原的新石器晚期文化。寶墩文化晚期的成都十街坊遺址M6 出土骨錐形器(圖九,4)?、三星堆仁勝村M5 出土的玉錐形器(圖九,3)?與長江中游肖家屋脊遺址AT1215 ②:2(圖九,2)玉錐形器?以及長江下游良渚文化中晚期福泉山M9:4(圖九,1)玉錐形器?在形態上都比較接近,反映出長江中下游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對成都平原地區的影響。這種影響一直持續到三星堆乃至十二橋文化,金沙遺址出土的良渚式玉琮就是這種影響的孑遺。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長江中游后石家河文化人頭玉雕像與祭祀區出土木雕人頭像有著許多相同的文化元素與裝飾特征,該木雕人頭像可能是受到后石家河文化影響而異化的產物。

圖八 后石家河文化出土玉人面像與三星堆出土銅人面像

圖九 長江流域諸遺址出土錐形器舉例
而獸面形象,則可能與中原商文化有密切關系。中原地區從二里崗到殷墟時期,獸面紋從較細的線條向凸起于銅器表面的半浮雕式演變,幅面更加寬大,且在主體紋飾之下,常常有云雷紋等作為底紋。而獸面也從較小向較大演變。金沙這件人像的獸面與中原地區相比,并無完全一致的器物,大致處于從二里崗文化到殷墟文化的過渡階段。硬折卷曲的獸角、橫長的大口、分離向兩側延展的軀干,包括口、眼、鼻、角之間的位置關系和間距,均與中原獸面紋非常相似,如大司空M58:4 鼎(圖一〇,1)?,以及受中原文化影響強烈的三星堆K2 ②:109 尊(圖一〇,2)?。與銅器獸面相比,也存在很多不同之處,如大方形的眼眶、較為簡單的肢體;除了獸面主體,較少有多余的曲線;線條總體偏硬朗,與銅器獸面較圓滑的風格差異較大。可能因其為木器,而中原地區為銅器有關;載體的不同,可能影響了一些紋飾的表現手法。總的來說,金沙這件器物在獸面形象這一點上極有可能受到了中原商文化青銅器獸面的影響,但因其要融合進一幅人面像之中及載體的不同,并非完全相同。

圖一〇 殷墟和三星堆出土銅器獸面紋
在主體紋飾之外,金沙這件人像也有一些本地化的風格。如人頭像上下兩端的所謂葉脈紋裝飾,在金沙遺址金器中均有所見,如冠飾上的箭尾裝飾、魚形器上的裝飾等。此外,木雕獸面輔助紋飾主要為變化的卷云紋,也在金沙金器上有所體現,如冠飾上鳥尾卷曲的形象,蛙形飾的造型則與獸面鼻梁的卷云非常接近。這些相似性說明,這件木雕的裝飾與金沙遺址其他器物裝飾存在共通之處,具有較強的本土風格。
結合以上分析,金沙這件人像的整體構造可能與后石家河文化人像有密切關系,而獸面的造型則可能借鑒了中原商文化銅器的一些特征,在一些細節上也有與金沙其他器物相似的表現手法。應該是多種因素融合、本地制造的一件禮儀用器。
關于該木雕人頭像的功能目前僅有個別學者進行討論,王暉認為木雕彩繪人頭像是古蜀人插在某個宗廟祭壇上作為先祖祭祀神主的,三星堆青銅神像應是蜀國先君先王的神像宗主。這些青銅人頭像的面部各不相同,大概是模擬傳說中古蜀人先祖——蜀國歷史上的先君先王的形狀做成的。進而認為套在圓木柱上的三星堆青銅人頭像與金沙木雕彩繪人頭像的形制一樣,本為南方古國的圓木柱形制的先祖“梼杌”,其性質是用來祭祀先祖的祭主。“梼杌”是長江流域巴蜀楚地以斷木做成的先祖祭主之狀,而青銅人頭像是木質先祖祭主的仿制品,青銅人頭像是用其它做成再套在斷木之上的先祖祭主?。
關于此認識筆者認為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首先這件木雕彩繪人頭像已經是一件高度抽象和變異的人面像,已非當時生人的具體鏡像,猙獰的面目和復雜的彩繪無不突出神秘而威嚴,凸顯其凌厲的美和濃郁的儀式感,而這正是祭祀儀式過程中尤其需要凸顯的效果;其次既然是先祖祭主為何出現于“浮沉”堆積中?其同各類祭祀用品掩埋在一起,功能可能是作為祭品出現的。從祭祀區目前刊布的祭祀遺存資料觀察,尚未發現明顯的祭祀先公先王祖先崇拜的案例,目前揭示的祭祀對象幾乎都是以山川河流等為對象的自然崇拜。目前,多數研究者認為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青銅人像的功能是神巫或群巫?,青銅立人像則是巫師或祭司?;三星堆青銅人像和木雕彩繪人頭像有著相似埋藏背景,均出土于禮儀性堆積中。由此,筆者認為該木雕彩繪人頭像同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青銅人像可能有著相近的功能和性質,其可能是主持祭祀活動巫師或祭司的替代品,在祭祀活動完成后同其他禮儀性遺物一道“沉祭”,以此來實現人神之間的交流溝通。
這件器物制作精良,形制特殊,出土在祭祀區禮儀性堆積之中,可能是金沙神權社會所特有的某種禮儀用器,其功能可能與三星堆青銅人頭像比較接近,為古蜀社會中巫師或祭司的替代品。該人頭像的出土,體現了中原商文化在二里崗上層時期就已經向四川盆地強烈擴張,殷墟文化前期延續了這種態勢。而長江中游地區自新石器時代晚期就與成都平原關系密切,這種跨時空的文化互動和延續現象值得進一步關注。
注 釋
①這件器物曾在兩處有所著錄,但介紹均較為簡略,僅有照片,無出土背景等介紹。a.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金沙玉器》,科學出版社,2006 年;b.施勁松:《金沙遺址祭祀區出土遺物研究》,《考古學報》2011 年2 期。
②姜銘:《金沙遺址·祭祀區植物大遺存浮選結果簡報及分析》,《成都考古發現》(2015),科學出版社,2017 年。
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中海國際社區2 號地點商周遺址發掘報告》,《成都考古發現》(2010),科學出版社,2012 年。
④孫華:《四川盆地青銅時代》,科學出版社,2000 年。
⑤江章華、王毅、張擎:《成都平原先秦文化初論》,《考古學報》2002 年1 期。
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廣漢新藥鋪商代遺址發掘報告》,《考古學報》2017 年2 期。
⑦?? 湖北省荊州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石家河考古隊:《肖家屋脊:天門石家河考古發掘報告之一》,文物出版社,1999 年。
⑧⑩?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 年。
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石家河遺址2015 年發掘的主要收獲》,《江漢考古》2016 年1 期。
? 朱章義:《成都市南郊十街坊遺址年度發掘紀要》,《成都考古發現》(1999),科學出版社,2001 年。
?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遺址工作站:《四川廣漢市三星堆遺址仁勝村土坑墓》,《考古》2004 年10 期。
?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福泉山——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0 年。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大司空——2004 年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14 年。
? 王暉:《楚史書〈梼杌〉的名源與三星堆青銅人頭像性質考》,《史學史》2007 年4 期。
? 肖先進、樊一、劉南松、楊海嘉、劉家勝:《中國三星堆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2000 年。
?a.沈仲常:《三星堆二號祭祀坑青銅立人頭像初記》,《文物》1987 年10 期;b.錢玉趾:《三星堆青銅立人像考》,《四川文物》(三星堆古蜀文化研究專輯)1992 年;c.孫華:《四川盆地青銅時代》,科學出版社,20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