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當塞林格百年誕辰之際,重讀《九故事》,似有特別之意。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我的祖父,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江津,遁世隱居,完成了《據(jù)幾曾看》。想他以如何的心境,進行這一切。
《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之后,塞林格深為名氣所累,已厭倦公眾對他的解讀和窺探(這一原則甚而貫徹于他身后,作為忠實的擁躉,村上春樹在翻譯了《麥田》一書后,親筆寫下序言,作為對日本讀者的導讀,但這一序言卻被塞林格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拒絕)。1953年,他從紐約的公寓搬到了新罕布什爾的鄉(xiāng)間宅子,開始躲避世人。《九故事》正出版于這一年。
其實是一些被世界所傷的孤獨成人,與不期而遇的孩子惺惺相惜,尋找救贖但卻最終未能突圍而出的故事。這本書起筆于《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是塞林格終生致力的格拉斯家族序列的一部分。小說由一個信馬由韁的電話開始,不耐煩而世俗的女子,對她的母親談?wù)撟约旱恼煞颉U煞蛎形髅桑歉窭辜易逯械拈L兄,在小說中是個面目蒼白的年輕人,躺在海灘上,無所事事,甚至懶得脫下自己的浴袍。在妻子與岳母的對話中,可以知道他來自于一場剛結(jié)束的戰(zhàn)爭。無從窺探他的內(nèi)心,但塞林格的字里行間,已足夠體會其難以言狀的孤獨。這篇被納博科夫擊節(jié)為“最偉大的小說”的作品,有著成熟且柔韌的結(jié)構(gòu)。它并不嚴密,但全篇讀將下來,卻呈現(xiàn)出某種“嘈嘈切切錯雜彈”的美感。其中經(jīng)典的情節(jié),莫過于西蒙與小女孩西比爾的偶遇,談及香蕉魚。這是一種塞林格自創(chuàng)的魚類,一種鉆到洞里吃飽了就出不來的魚,是西蒙的自況。在周遭欲望的膨脹終點走向毀滅,是其解脫孤獨的唯一出路。但塞林格的筆調(diào),如村上所評述,清明溫暖。對話如淡云閣雨,讓人忘卻其基底,其實是一個士兵精神重創(chuàng)后無法逆流而上,再難回復現(xiàn)實的困境。
“I cannot beat it”多年后,當在一部叫作《海邊的曼徹斯特》的電影中聽到主人公的這句臺詞,怦然想起塞林格。似乎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篇小說的關(guān)節(jié)。一如電影中落寞日常的中年男人李。他平淡而略帶詩意地活著,前提是無人觸及他內(nèi)心的隱痛。他沒有接受周遭親友的拯救,而選擇了未與過去的自己和解。塞林格為西蒙選擇歸宿,只為說明,人生終極的意義,不只是等待救贖。
“只要我有時間,只要我能找到一個空著的戰(zhàn)壕,我都一直在寫。”塞林格本人參加過諾曼底登陸與猶他海灘戰(zhàn)役。寫作對于他是某種與戰(zhàn)爭并行的常態(tài)。一臺便攜式打字機伴隨他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在硝煙中,寫下了《麥田里的守望者》。戰(zhàn)后,他主動要求住院治療。其間赴巴黎拜訪海明威。
《為埃斯米而作》是解讀塞林格這段生活的密碼,或可視為自傳。也是《九故事》中最為療愈的作品。全文分兩部分,作者在過渡段落寫道:“我仍然在故事里,不過從現(xiàn)在起,為了某種我無權(quán)公開的原因,我已把自己偽裝得很巧妙,連最最聰明的讀者也難以辨認出來。”這是刻意的躲藏,又有一種令人疼惜的欲蓋彌彰。在英國受訓的軍士x,戰(zhàn)爭期間心似余燼。他在茶室邂逅了教養(yǎng)良好的女孩艾斯米。當后者向他展現(xiàn)了一個“很小而矜持的笑容”,這“淺淺的、含蓄的笑讓人覺得特別溫暖”。女孩靠近x,因為捕捉到了他同樣孤獨,“有一張極其敏感的臉”。在交談中,他了解女孩出身高貴,卻父母雙亡,她手上戴著的龐大的軍用手表是父親的遺物。在臨別時女孩提出要給他寫信,請求他為自己寫一個“凄楚的故事”。下半部分筆鋒一轉(zhuǎn),便是“我”為艾斯米寫下的故事。x收到了女孩的包裹與信件。其中是已經(jīng)在郵寄過程中震碎的女孩父親的手表,女孩希望能為這個萍水相逢的士兵,提供一件“護身符”。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寫道:“只要一個人有了真正的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總又希望能夠重新成為一個——一個身心健康如初的人。”《九故事》的開首,塞林格寫下一則禪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拍之音又何若?“事實上,《為埃斯米而作》恰為答案。一個在戰(zhàn)爭中身心俱疲的士兵,和一個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老成的貴族少女。他們?nèi)绐毷指髯該襞模轻加新暋T诒娐曅鷩W的時日深處,終見回響,猶如彼此合掌。在小說中,艾斯米的弟弟查爾斯,那個不斷浮現(xiàn)的謎語,是基調(diào)喜劇的隱喻,一堵墻對另一堵墻說什么,答案是,“墻角見”。孤獨、封閉而冰冷的磚石,尚有匯聚之時。何況是企圖互相取暖的人性。這小說中,可見處處是一種微小的愉悅,在瓦解著故事本身凄楚的底里.
1949年,十四歲的簡·米勒在佛羅里達戴托納海灘遇見了三十歲的塞林格2014年,簡回憶了他與塞林格的相遇和交往。這短暫的十數(shù)天,塞林格邀請簡午后一起去海灘散步,他護送著這個女孩踱到碼頭。“他的左肩永遠在我身后向著我,塞林格傾聽的樣子就好像你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一樣。”塞林格的女兒瑪格麗特在傳記中寫道:“他生命中一系列非常年輕的女性其實是他自身愿望的投射,或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角色,因為未經(jīng)世事時,你感到迷茫、不安全,很容易成為別人希望你成為的人。”
可見,《為艾斯米而作》是整本《九故事》的題眼,是一個疲憊而內(nèi)心破碎的成人,浸潤于孩童的內(nèi)心,溫暖的滌清。孩子如真實而脆弱的精靈,塞林格如此認真地寫孤獨的相遇。也寫成人與孩童之間的封閉與打開。《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由兩個昔日女友喝酒聊天開始。被造訪者埃洛伊斯是一位家庭主婦,但她在女友看來生硬而難伺候,終日怨天尤人。“整幢房子一股橘子汁的氣味”也令她生厭。她因為久前去世的戀人耿耿于懷,在點滴回憶中打發(fā)終日,無法融入正常的家庭生活。給女兒拉蒙娜帶來巨大的心靈陰影,而出現(xiàn)了嚴重自閉傾向。拉蒙娜因逃避現(xiàn)實,給自己構(gòu)筑了想象出的生活壁壘,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存在的小伙伴“吉米”。而她的母親卻因為無法進入女兒的內(nèi)心歇斯底里。《下到小船里》同樣寫到一個受到情感重創(chuàng)的孩子,四歲的男孩萊昂內(nèi)爾也是個孤僻而又自閉的孩子。兩個庸俗的女仆對他父親的隨意談?wù)撆c惡意評價,輕易地傷了他的心,就像面對以往任何傷害一樣,他選擇了躲藏。而他賴以逃避的空間是一艘小船。然而幸運的是,他的母親波波,以耐心與善解人意進入了他的世界,幫助他與自己和解,為他擺渡回現(xiàn)實中來。在故事的結(jié)尾:“他們不是慢慢走回家去的,他們來了一次賽跑。萊昂內(nèi)爾贏了。”
《九故事》的實質(zhì),或許是一場對話。發(fā)生在成人的焦慮、浮躁與孩童的天真之間。彼此有著微妙的感應與隔閡甚而依賴。換一個角度,或許也是塞林格面對自我的對話,與過去和微不足道的周遭。這本書的末篇《特迪》是塞林格對于孩子最忠誠而動情的崇拜幻影。特迪是一個可稱之為先知的孩子,具有“一種真正的美”。他與甲板上偶遇的尼可爾森(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人)發(fā)生對話,以兩首日本謠曲開始。“蟬鳴正喧鬧,全不察覺將隕滅,即在一瞬間”,事實上,這是特迪對自己命運的預言。作為一個十歲的男孩,他有前世來生,前世“是一個在靈魂升華上取得很大成就的人”,而且“還得再次轉(zhuǎn)世為人回到世界上來”。因他遇到一位女士,否則“可以死去,直接升為婆羅門,而不必重新回到世間來”。他稱自己六歲時眼里一切皆是神。妹妹在喝牛奶,他看到的是“把神傾倒進神的里面去”.f電能與神共處,“那樣的境界才是真正美妙的”。
特迪的去世,或可稱為某種涅槃。也與《九故事》首篇西蒙的命運神秘地遙相呼應。塞林格借特迪之口,道出“從有限的維度中擺脫”似乎成為了自身人生訴求的標志。在晚年,其消弭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執(zhí)著于靈修與禪宗,吠檀多印度教、在神秘的“倭格能儲存器”里打坐數(shù)個小時。1958年塞林格致信好友漢德法官:“以平和的心態(tài)與神同在,在責任的大道上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要是神希望你繼續(xù)前行的話,他的靈感能讓你知道。”
他看她把面前的書合了起來,原來是一本英文書。他看見了書名,是麥克尤恩的《時間中的孩子》。這是本內(nèi)容慘淡的書,關(guān)于一個平凡男人的失與得。她又在面前的抽屜里窸窸窣窣地翻了一會兒,翻出了一串鑰匙來。
——《朱雀》
寫麥克尤恩,或許并非因為他在舊年來到了中國,也非因他對北京的霧霾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評價。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BBC拍攝的《時間中的孩子》,想起在十五年前,自己寫作《朱雀》的第一章:黯淡而安靜的黃昏,迷路的男主人公與女孩相遇,在那個售賣假古董的店鋪,讓女孩捧起的正是麥克尤恩的這部作品。我已回想不起為什么是這樣。但確定這本書關(guān)于人和自己的相處,是切題的。
若干年后,才看到這部同名影片。由卷福扮演這個失神而自我重生的父親。看他拿著iPhone打電話,多少有些時日流轉(zhuǎn)的違和感。但是一切都還好。2017年一年中,麥克尤恩有三部作品被拍成了電影,分別是《兒童法案》《在切瑟爾海灘》以及這部《時間中的孩子》。在處理上,似乎都有一種奇怪的柔和與自圓其說,恰是麥氏的原作所致力跳脫的。這個英國人,有他獨特的堅硬與天馬行空,是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平行宇宙。所以我并不驚訝會覺得電影的處理言未盡意。
2019年4月18日在英國出版的作品《Ma-chines Like Me》中,麥克尤恩將背景設(shè)定在了1980年代倫敦的平行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英國輸?shù)袅烁?颂m群島戰(zhàn)爭,瑪格麗特·撒切爾和托尼·本恩正在展開權(quán)力斗爭,艾倫·圖靈在人工智能領(lǐng)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在類似《高堡奇人》設(shè)定的反烏托邦語境里,麥克尤恩關(guān)心的仍然是人與機器的普世戀情,以及這背后令人扼腕的道德困境。說到底,仍然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故事。
我很感興趣的是這次麥克尤恩的中國之行,在遲到了九年后,他看到自己中文版的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他饒有興味地端詳馬卡龍藍色的卡通小人封面,說:“這個畫面太可愛了,可是與我的作品沒有絲毫關(guān)系。”不知是否出于某種市場策略,想當年,多少讀者被這個萌萌的封面所迷惑。待發(fā)現(xiàn)是一本惡意滿貫的小說,竟已欲罷不能。
雖然與黑白版畫風,印著鼠、鮮花與裸女的英美版書封相比,這本中文版有過于“清新”的嫌疑。但不可否認,這封面以些微刻奇的方式,揭示了這本小說的實質(zhì)。那就是無處不在的,有關(guān)處理天真與惡的悖論。這本麥克尤恩在二十七歲完成,確切地說,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課程的畢業(yè)作品,為他贏得了恐怖伊恩的稱號,也獲得了毛姆獎。然而,它卻并不具備青年作者常態(tài)的迷惘與叫囂感。正如約翰·倫納德所說,麥克尤恩的腦袋里“漆黑一片,彌漫著乙醚的氣味”。《最初》是一本令人感到絕望的書,陰冷,有著一種在手術(shù)室中的防腐藥水的氣息。少見光亮處,是一張兒童純真無辜的臉,但這張臉忽而沖你微笑,卻說不清的邪惡,令人觸目驚心。如果借用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書名,這本書或是一本名副其實的《惡童日記》。
那么讓我們感受一下這本書的氣質(zhì)。《立體幾何》中,年輕的男主人公從祖父那里繼承來的古董——尼科爾斯船長的陽具。“在碎玻璃和福爾馬林蒸騰的臭氣之間,尼科爾斯船長垂頭喪氣地橫臥在一卷日記的封皮上,疲軟灰暗,丑態(tài)畢露,由異趣珍寶變作了一具可怖的猥褻物。”這只來自十九世紀的“那話兒”,直至被主人公的妻子歇斯底里地毀壞,依然橫亙在小說的兩性關(guān)系之間。微妙加之的定義,復寫了有關(guān)物態(tài)價值的殘酷辯證。在麥克尤恩的文字中,你可感受到一種惡作劇式的煞有介事。這篇帶有博爾赫斯氣息的故事,以一個書呆子為主人公可謂恰到好處。從祖父日記中習得的立體幾何拓撲“魔術(shù)”令結(jié)尾有了詭異的儀式感——性愛變成了一種剝離欲望的機械操作。收束于明朗的晦暗,幾乎令人意識不到這是一場明目張膽的謀殺。
《家庭制造》中,這種儀式感被作家設(shè)置成為了日常游戲。我們都十分熟悉,叫作“過家家”。這是青春騷動的男主人公,一個性早熟的男孩,對胞妹康妮布下的誘餌。他從街談巷議中獲得的性知識,以及與朋友之間那種來自男性攀比的虛榮心,讓他急不可耐地付諸實踐,希望康妮配合他完成“爸爸媽媽做的事”,以擺脫童貞。然而,在這場可笑又笨拙的性事中,他不斷地遭受著妹妹理性的質(zhì)疑以及嘲諷,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如被評鑒的表演。主人公最后只獲得了“蚊叮似的高潮”。作者寫道:“對交合中的人類來說,這也許是已知的最凄涼的交合過程之一,它包含了謊言、欺騙、羞辱、亂倫……”而在這陰暗的母題背后,可以看到一種蒙昧的蒼涼與可悲的戲謔感,離棄了常識的道德判斷,如霧霾卷裹了去向成人世界的鴻溝。事實上,麥克尤恩對這個故事中傷感的意義內(nèi)核念念不忘。在長篇小說《水泥花園》中,再次觸及亂倫題材:而《在切瑟爾海灘上》,則是對“童貞”主題再一次猶如刀刻的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