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5日的《紐約時報》網站上,刊載了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的文章,題為《我說過漫威電影不是電影,讓我解釋一下》。此前,因為在訪談時的一句“漫威電影不是電影”,斯科塞斯被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2019年10月初,在接受英國《帝國》雜志采訪時,斯科塞斯就漫威電影如此回答說:“我試著看了幾部,但都不適合我;在我看來,它們更接近主題公園,而不是我一生都熟悉和喜愛的電影,因此說到底,我不認為它們是電影。”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斯科塞斯看來,電影關乎的是“啟示”——美學的、情感的和精神的啟示;它關乎的是“角色”——人的復雜性和他們充滿反差、有時甚至自相矛盾的本性,他們彼此相愛相殺而又突然直面自我;它關乎的是在銀幕上遭遇我們意想不到的東西、是被它以戲劇化的方式加以詮釋了的現實生活,是對于藝術形式之可能性的拓展。斯科塞斯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電影是一種藝術形式,就此而言,它與文學、音樂或舞蹈是平起平坐的。
你當然也可以舉例說,希區柯克的電影也類似“主題公園”,你甚至可以說,希區柯克的電影也有點千篇一律,但斯科塞斯指出,希區柯克的“千篇一律”,與如今漫威電影的“千篇一律”,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們能在漫威電影中找到諸多界定了“電影”的元素,但它們沒有“啟示”、沒有神秘感或者真正情感上的危險性,沒有任何人或事處于生死攸關的情境之中。這些電影只是被用來滿足一些特定的需求、它們只是一些有限主題的變種;它們名義上是續集,但在精神內核上更像是翻拍,它的內容全都是官方允準的,并不可能有其他的發展和走向——而這些特點正反映了漫威所代表的現代系列電影的本質:市場調查、觀眾測試、內容審查、內容修改、再審查、再修改,直到合乎上映要求。
斯科塞斯進而指出,在過去的二十年里,電影業界在各個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而這其中悄然發生的最壞的變化就是,對于風險持續而又穩定的消除。當下的很多電影都是為快速消費而生產出來的完美產品,它們中的很多還都是由才華橫溢的團隊完成的。但這些團隊也一樣缺少對于電影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個體藝術家所具有的一體化的愿景,原因當然在于,個體藝術家本身就是其中最具風險性的因素。現在的情況是,我們有兩個各自分離的領域,一個是全球視聽娛樂領域,另一個是電影領域,它們仍然會時有重疊,但這種情形正在變得越發稀罕。而斯科塞斯擔心,兩者中的一種在金融上的主導地位,會被用來邊緣化甚至貶低另一方的存在。
斯科塞斯最后憂心忡忡地指出,對于那些夢想拍電影,或者那些電影事業剛剛起步的人來說,現在的情況正是殘忍的、不歡迎藝術的——在他看來,如今的時代,并不值得歡慶。
(韓曉露)
2019年10月11日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網站上,刊載了本·哈欽森針對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漢德克的評論文章,題為《彼得·漢德克:進入古怪的經血》。
漢德克獲得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一出,就立刻引出了軒然大波,眾多名家議論紛紛:拉什迪稱其為“年度國際白癡”、齊澤克說他是“戰爭罪行的辯護士”、美國猶太裔作家喬納森·利特爾罵他是“混賬”。所有這些反應,都是基于漢德克的政治立場,即他對前南領導人米洛舍維奇的公開支持。這當然把我們引向了某些更為“經典”的話題,比如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作家的美學成就與其道德行為之間的關系——我們已經有了納粹分子克努特·漢姆生、反猶分子路易斯·費迪南德·賽琳、法西斯分子龐德,如今,戰爭罪行辯護士漢德克也步入了這一古怪的經典行列之中。
但漢德克的文學才干究竟如何?哈欽森即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哈欽森指出:首先,漢德克是一個高產作家,小說、詩歌、戲劇和電影劇本,加起來早已過百;另一方面,他很早即踏入文壇,1966年其第一部小說《大黃蜂》出版時,他年僅二十二歲。而作為“憤怒的偶像破壞者”而成長起來的1960一代,漢德克不僅對君特·格拉斯和漢斯·韋爾納·里希特等著名人物持有異議,他更是對整個戰后德國文學的道德傾向不敢茍同——在1960年代的時代氛圍之中,漢德克似乎對前輩持有某種“弒父”式的敵意,就此而言,他其實正是當年的所謂“反文化”之子。也因此,漢德克的早期作品所秉持的,就是“作為挑釁的藝術”這樣一種觀念,比如他的早期名作《罵觀眾》,就是靠說而不是靠演,并且是對布萊希特間離效果的某種重寫——在這個劇里,觀眾不是被用來教育的,而是被用來辱罵的。他因此試圖尋找一種新的戲劇形式,在其中,是演員觀察觀眾,而不是觀眾觀察演員。而在漢德克1970和1980年代的作品中,“走”變成了某種極端的存在主義隱喻,他這一時期的寫作常常是高度視覺化和電影式的,其作品讀起來往往就像“慢動作”,而“走”這一主題也一直貫穿其作品至今:他筆下的人物往往像西西弗斯一樣,起點即終點,周而復始,而又一無所獲;另一方面,此一時期,他開始與德國電影導演文德斯合作,并完成了《柏林蒼穹下》等名作,漢德克的憂郁與文德斯的抒情風格相得益彰,這也使得漢德克的這些劇本成為其代表作。
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如此稱贊漢德克:“憑借著具有語言學才能的有影響力的作品,探索了人類體驗的外延和特性。”而在哈欽森看來,漢德克對于他之所謂主流意見的反對態度,并不會因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否而改變,這個安靜、固執而又不屈不撓的人,將注定因為他所步入的那個古怪的經典行列,而繼續讓很多人感到不安。
(孫錫蓮)
2019年10月25日的《波士頓評論》網站上,刊載了詹姆斯·G·查佩爾針對尤金-麥克卡拉赫之著作《錢迷心竅:資本主義如何成為現代性的宗教》的書評,題為《糟糕的羅曼史》。
馬斯洛的“人類需求層次理論”眾人皆知,根據這一理論,人類的需求層次等級分明,先要有吃有穿,才能追求友誼和愛情,而人類的“自我實現”,則處于需求層級的塔尖。但不為人知的是,馬斯洛還是二戰之后資本主義的擁躉,他在加州做過管理顧問,以人道主義者自居,認為自己的任務,就是使得資本主義能與人類的內在渴求密切相關。換言之,他試圖探尋的,正是晚期資本主義的精神邏輯。
而麥克卡拉赫這本著作所關心的問題,正與馬斯洛有關——在麥克卡拉赫看來,人之為人,其主要目的并非“自我實現”,而是要努力生活在一個有家庭、有工作、有朋友、有自然的“親愛者共同體”之中,就此而言,與馬斯洛的設想不同,麥克卡拉赫認為,人是只有先了解了世界,才能了解自我的,而我們現在所生存的世界,其最大問題,就是沒能給我們提供生存意義。但該書又并非簡單的懷舊之作,即認為隨著現代性的來臨,以往那個充滿意義的世界遭到“祛魅”,人們由此生活在一個“上帝已死”的世俗化世界之中。麥克卡拉赫并不認同這種說法,他認為,“祛魅”從未發生,因為資本主義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在資本主義體制下,人們關于欲望的詩學被轉譯成了關于市場交換的散文,資本主義為我們提供了社群、信仰、儀式、自然崇拜等諸多意義;但它同時又是“黑魔法”,因為它將我們的友鄰之愛變成了異化、將我們的愿望變成了剝削,因此資本主義的問題不在于價值的匱乏,而在于價值導向的錯誤。比如“消費社會”:廣告公司總是試圖告訴我們,它們的產品所提供的,不僅是新鮮的體驗,而且更是一個美麗新世界;經理們和人力資源專員們要強調的,總是“家庭”和“友愛”,而不是“沖突”和“剝削”。但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又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因為比如說“消費文化”所能給出的,總是與人類的“真實需求”相悖的東西——不管廣告和購物具有怎樣的魔法,它能不能解決實際存在的現實問題,卻總是令人心生疑竇的。
查佩爾認為,麥克卡拉赫的這本著作,堪稱美國文化和思想史中的杰作,它試圖在馬克思的“資本批判”思路之外另辟蹊徑,但也因此存在一些明顯的問題——比如,在馬克思的階級分析之外,“性別”和“種族”應該都是重要議題,但該書并未認真考慮過這些議題,即使作者明顯知道資本主義的諸多批評者中往往不乏種族主義者,或者持有厭女癥情緒的人:如果要對資本主義進行道德批判,這兩類人其實是應該納入我們的考慮范圍的。
(岳海關)
2019年11月11日的《洛杉磯書評》網站上,刊載了著名作家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的文章《誰需要文學?》,該文原發表于1963年,由大衛·斯特隆伯格新近譯出。
辛格自問:如今誰還需要文學?因為一方面,人類的想象力永遠無法跟上現實在事實和心理方面給人帶來的意外,另一方面,即使是像《安娜·卡列寧娜》和《包法利夫人》這樣的杰作,也是不無瑕疵的。進而言之,現代讀者對于心理學已經知道得越來越多,他們往往覺得作家的解釋要么不對,要么過時;他們能從廣播、報紙、雜志、電視、電影那里看到諸多事實,因此沒什么主題能讓他們覺得驚訝了;即使是“科幻小說”,與人類實際的科技進步相比,也還是相形見絀。反過來講,現代小說也深受影響:它可能包含心理學和精神分析、諸多新聞素材、真真假假的科學知識、笑話和段子、政治意見和信息等等——更有甚者,文學可以是這一切,只要它能被改編成電視節目或電影。
辛格設想,在當今時代,《包法利夫人》可能被如此重寫:以二戰為背景,該小說除了保留不忠女人的故事,還將涉及希特勒上臺、斯大林肅反、對猶太人的滅絕、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中國革命等世界大事;摩登包法利夫人也不必偏居一隅,她可以環游世界,或者是雙面甚至三面間諜。當面對這樣的故事,讀者也會被其中的驚悚、懸疑所蠱惑,因而手不釋卷、挑燈夜讀。但辛格認為,對于那些真正關心文學的人來說,這卻并非什么值得歡喜的現象,因為這樣一種“文學無政府狀態”只對大的出版社、電視臺和好萊塢有利,卻并非文學的福音。
在辛格看來,文學的本質是角色的塑造和個性的表達,但任何時代的讀者對此其實都并非孜孜以求:人們會去博物館,但并非是去看藏品,而很可能是約人見面;在大眾媒體普及之前的時代,人們沒有報紙、沒有雜志,而小說則往往擔負了為人們提供信息的職能——比如《戰爭與和平》,你可以從中找尋關于拿破侖戰爭、俄國貴族制甚至旅行的信息;更多時候,人們看小說是因為想了解小說里的人們是如何相愛、如何穿衣打扮、如何打發時間的;還有一些人讀小說,則純粹是因為想學習語法。但在如今時代,大眾媒體發達、資訊豐富多樣,人們可以環游世界因而見多識廣,如果文學還要生存,它就需要有對于人性和個性具有強烈興趣的讀者,但這樣的讀者卻是太少了。
但也正因為如此,正因為人們如今正被涵蓋一切的信息的海洋所淹沒,真正的藝術家就尤其需要給出更多藝術的純正、更多本質性的東西、更加關注對于角色和個性的塑造。但要達到這一點談何容易,因為這需要格外的天賦——而在辛格看來,在如今的時代,要想原創和創新,是格外艱難了。
(梁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