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松是我的一位老友,現供職于上海書畫出版社。他有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朋友,他無疑是多情的,用情的,灑向朋友都是愛。他要出一本書,問我能寫點什么,掐指算來,我們相識近三十年,從不曾在彼此的視線中消失,那亮亮的飄逸長發和深色圓型鏡框的眼鏡,成了他很長時間內的標志性、年代性的藝術家形象。
一個更深人靜的午夜,獨坐書房,把玩明松高產的手機攝影,眼前是一幅靜物攝影:一只杯子的局部和杯子長長的拖影,整幅照片的基調是黑和白;文字好象是不經意間隨手拈來:“孤獨的杯影,哈,喝將一杯清水入眠”。
我想:明松怎會孤獨?圍在他身邊的紅男綠女總讓他終日忙忙碌碌,日子過得充實而又愜意。但轉而一想:也許這多半是白日的景象,夜黑回了窩,曲終人散,也只能煢煢孑立地喝一杯清水無奈夢去。
窗外傳來風掠過樹葉的沙沙聲響,有些倦怠,但無睡意。為自己倒了點白葡萄酒,新西蘭出品的,叫“Cloudybay”,好象是多云港灣的意思,酒液抿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木香。漸漸地,心中涌出了一首由法國人作詞作曲的經典歌曲《秋葉/枯葉》:“我多么希望你會記得,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那時的生活比今天更為亮麗,連陽光都比今天的更嬌艷。枯葉飄落在地上,和回憶與悔恨一起,北風將它們帶走,在無人知曉的寒夜。你瞧,我都沒忘記,你曾對我唱的歌兒,那曲似你似我的歌,你曾愛過我,我也愛過你。然而生活卻拆散了我們,靜悄悄地,渺無聲息,海浪鋪過沙地,抹去了分離情人的足跡……”
想著為明松寫點什么的時候,卻莫名冒出這么一首香頌,曖昧和纏綿是斷然沒有的,但愁悵和感慨自有幾分。
八十年代末,我在電臺工作,明松在同濟出版社上班。那時明松二十五、六歲,我三十多歲,我們常聚在一起,或小酒一杯,或香茶幾許;那時他的頭發沒這么長長的,沒這么亮亮的;那時他好象連輛自行車也沒有,一陣風似的,樂此不疲地穿梭于朋友圈,來有影,去有蹤。1991年,他幫我在同濟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中德文對照的劇作集《列車在黎明時到達》,其中的兩部劇作后被《德國之聲》譯制成了德語廣播劇,記得那本書的屝頁上有我寫的一句話:“母親永遠是我人生舞臺上一位最重要的角色”。明松感同身受,竟也成了我人生舞臺上另一位重要的角色。1993年,他再次當編輯,出版了我的一部新的劇作集《永遠的呼喚》,他在序中寫道:“乍看瞿新華,極易為他那含笑的娃娃臉所蒙蔽……”這句話以后他在各種不同場合說了無數遍,我只是笑笑,因為我知道他是善意的,他情愿被我蒙蔽,而我蒙蔽他的事大概也說得出幾樁,但也是善意的,善作劇哈。日后,在同濟出版社出版的第三本劇作集《紙月亮》中,承蒙余秋雨老師抬愛,寫的序中對我有這樣的印象:“一種善良本份又不失幼稚的天真。”由此,明松的感覺似乎得到了別人的印證,愈發將我當成了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大小孩,我們情同兄弟,心無瓜葛,愈加走近了,我幾乎見證了他的全部戀愛史。
在我的感覺中,他年青時的戀愛經歷單純而又浪漫,極具鮮明的個性化色彩,上海的各色飯店、咖啡館仿佛都留有他戀愛的蹤跡。他倒從不一只腳踩幾條船,而是一個一個地、有序地、專一地戀愛,他把戀愛對象多半都當成了文藝青年,隔著那一付‘五四青年似的鏡片,兩眼放出奇光異彩,把文學美學融進了社會萬象,談戀愛成了授課,飯店、咖啡館成了課堂,戀愛對象聽得興奮,喝得快活,最后卻終因交流的嚴重不對稱還是把別人嚇走了。但明松又是一個特別憐香惜玉的人,看不得女孩子因為他的丁點閃失而受委屈,就象泰戈爾說的:“眼晴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所以明松的戀愛很忙,很辛苦。我有時想,那會兒他好象更多地是在跟自己談戀愛,有太多可愛的“自說自劃”。后來碰到了他現在的如意太太,他的“秋天的馬拉松”才跑出了新的天地。
他的婚姻塵埃落定,最有意義的是省卻了很多精力上的“開銷”,我則從中受益非淺。2000年出版的劇作集《紙月亮》,他別出心裁,極具文才地在我的每都劇作后都寫了一段“編輯絮語”,譬如他在我的劇作《還我二百九十九個吻》后寫了這樣的話:“這是一個荒誕的故事,卻呈示了嚴肅的理性思索。我們和劇作中都會陷入一種困擾的境地,法律無以裁決情感的向背,無以衡量情感的得失。理性之劍在斬斷情感死結的同時,也無情地斬斷了“情絲”,這是人類理性的困惑,也是人類情感的無奈。在離奇的背后,是苦澀的人生體驗,還我二百九十九個吻是一筆永遠償還不清的債務。相信你再讀,在哭笑不得的滑稽里,品味到更多的意趣。”
再譬如他在我的劇作《紙月亮》后寫了這樣的話:“月印萬川,月亮是我們感時傷懷,思念和悲歡離合的象怔。我們曾在古人有關月亮的詩詞中去尋求一種審美意蘊:“明月照我何時還”,“萬里歸心對月明”。然而,當我們讀完這部頗富抒情色彩的劇作后,不禁為這個閃耀人性光華的“紙月亮”而戚而不悲、深長思之。宗白華先生在談到《周易.離卦》時說“離也者,明也。‘明古字,一邊是明,一邊是窗,月亮照到窗子,是為明,這是富有詩意的創造”。當我們讀到,夜空下的月亮透過云層把她的光華灑滿大地,映照著十里八街望不到盡頭的窗戶上的張張紙月亮,人性的澄澈、明麗和深沉的情思全然蘊含其中……”
很少有編輯這樣用心,這樣費心,這樣真心地對待別人的一部作品。我們也爭論過,甚至也紅過臉,但一轉身煙消云散,風和日麗。有時想想,它多么象人生的另一場彌足珍貴的“戀愛”。是啊,“那時的生活比今天更為亮麗,連陽光都比今天的更嬌艷。枯葉飄落在地上,和回憶與悔恨一起,北風將它們帶走,在無人知曉的寒夜。”
人生真的就象一場戀愛,和別人戀愛,和自己戀愛。
這兩年,明松會時不時地對我說:“新華,你真有點老了。”他內心的話是:“過去的娃娃臉怎么就不見了?”時光會帶走一切,每個人都回不到從前了。我們現在都有了較好的物質條件,常有機會出入于各種有點名頭的場所,事業上的榮譽也有了一些,但我們還是心存恐懼,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我們人生“初戀”時的一些美好的東西悄悄地拿走了,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們和從前的那個“我們”分離了,而我們常常還渾然不覺。“你曾愛過我,我也愛過你。然而生活卻拆散了我們,靜悄悄地,渺無聲息,海浪鋪過沙地,抹去了分離情人的足跡……”
想著想著,握筆的手有些沉重。弘一法師寫過這樣的詩:“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他希望人和人之間不要靠得太近,靠得太近,大概就要有恩恩怨怨了。我和明松靠近了差不多三十年,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似乎很少有機會拉開一點距離看明松。此刻,就是一個機會,看明松,看我們共同走過的路。
旁眼看如今的明松,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種,他傾情愛著他周圍的朋友,只要口袋里有錢,他會毫不吝嗇地為友情買單;只要還有精力,會義無返顧地為朋友奔波。當然,他現在亦坦然地喜歡知性美女。年青時談戀愛,全是他一個人發揮,多了一份幼稚的感性;現在他欣賞一些有才識的美女,則多了一份成熟的理性。我覺得不必為明松的“多情”而擔心,我太知道了,如果別人誤解他和太太的關系,他會大發雷霆、義憤填膺,那是歲月磨練出來的真誠。他太太的知書達理、賢惠大氣在朋友圈里頗有口碑,那是明松的福氣,也是明松對家庭責任的動力,那種動力使得他在勃勃生機中更完成了一個事業上的華麗轉身——從一個曾經青澀的編輯變成了一個當下出色的書畫評論家。
撫今追昔,我和明松賢弟都知道,我們已不再年青,從前交友的樸實,依然是那樣的刻骨銘心,拾回一點當年的純粹,可以讓心靈保持盡可能的年青。
信馬由韁地寫到這里,天也亮了,黑夜又輪回到了白晝,再次揣摩著明松那張手機上的照片,發現明松所拍的杯子是一只空杯子,孤獨的杯影乏乏地、長長地、無聲地躺在桌上,說是喝杯清水入眠,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清水,只是帶著一個充滿象怔性的渴望眠去。孤獨,恐怕是他潛意識里的自我寫照,也恐怕是他新的人生起點的體現。五十多歲的男人,保持幾分孤獨,夜色漸深時,讓自己能在寧靜的氛圍中多一些人生的反思和感悟,在燈紅酒綠的塵世喧囂中歸于簡單純粹的黑白人生。然后,在孤寂的想象中,囿于清靜和清凈的氛圍,徐徐地、優雅地準備做一個關于明天的夢,漸漸地放松,再放松,孤獨的杯影或許在放松中慢慢化作了空杯中滿滿的清水……
想入非非時,一個北京朋友來微信了:“貓寧”。這世界,顛三倒四過日子的人還真不少。我當即回了一條:“狗的貓寧”。是該睡了,或許在夢里還能趕上和他相遇——一個永遠的、終究知道疲倦的情種。茫茫人海,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個美麗……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