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瑋
[摘 ? 要]部分研學旅行在教育功能方面的缺失引發了社會批判。研學旅行天然具有美育屬性,其審美本質在于對異質生活的體驗,即情境性。中國古代的“游學”存在“曾點之樂”和“經世致用”兩種傳統,都具有美育特征。在復雜性和移動性高度突顯的當代社會,研學旅行應彰顯其教育本義、聚焦審美體驗、鼓勵情感交往,并可以通過博物學、意象論、情感論和生活論四條路徑來實現。
[關鍵詞]研學旅行;異質情境;審美教育;生活美學
自2016年教育部、國家發改委等11部門印發《關于推進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意見》以來,以旅行為主要形態的研學活動成為各界關注的熱點。經過近三年的實踐,關于研學活動的討論逐漸聚焦于其問題,媒體質疑之聲多見。如2019年,散見報端的相關批評性文章就包括《“游”而不“學”當治》《對研學旅行要重視更要規范》《爹媽錢包“出血”孩子游而不學?》《博物館研學不能“游而不學”》等。而與之相應,安徽省教育廳、成都市教育局、蘭州市教育局、徐州市教育局等在2019年6月發布了相關規范性通知,中國教育國際交流協會、湖南省民辦教育協會等民間組織也以制定相關標準、成立專業委員會等方式對行業進行引導和規范,以避免研學旅行變成“只游不學”、缺乏教育功能的旅游產品。
研學旅行以“研學”為定語,強調“研學”,但本質上仍是一種旅行。由于社會上對旅行項目的認知往往過于商業化,缺乏充分而必要的審美屬性,導致研學旅行這一立意高遠的教育形態一旦進入市場,很容易失去育人的本質,而被異化為商家牟利的工具。因此,有必要澄清研學旅行的審美教育意義,并以此為切入點,扭轉人們對旅行的認識偏差,還原其作為一種休閑形態的美學屬性。那么,美育意義上的研學旅行應該是什么樣子呢?
一、研學旅行的美育本質:一個核心
教育部相關文件中的研學旅行專指針對中小學生“由教育部門和學校有計劃地組織安排,通過集體旅行、集中食宿方式開展的研究性學習和旅行體驗相結合的校外教育活動”。這一定義在教育學意義上的關鍵點在于“集體旅行、集中食宿”和“研究性學習和旅行體驗相結合”。
“集體旅行、集中食宿”強調研學旅行的集體性和生活性。這種集體的校外生活,對中小學生來說乃是一種不同于日常校園或家庭的“異質”生活。它不但要集中食宿,還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去體會一種異質的生存經驗。這在美學理論上可以被認為是“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生活,它對應人的趨新、好奇心理,可以讓學生對生活本身產生反思[1]。
“研究性學習和旅行體驗相結合”強調研學旅行的教育特征,就是要讓學生在集體旅行的過程中,去體驗并研究生活的異質性。譬如所到之處的人文傳說、自然環境的地質變遷、生產勞動的工藝流程等,這些都具有不同于學生日常校園與家庭生活的異質性特征,蘊含著研學旅行不同于普通旅行的教育屬性。
這種異質生活使學生從已習慣的環境“整個兒”換到另一個情境中。李吉林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情境教育”,就是要有意地設置情境,以直觀的情境畫面來感染學生。但她所提出的“情境”還只局限于課堂環境,是部分轉換。而在研學旅行中,異質生活的核心就是“異質情境”,就是把學生帶離熟悉的生活現場,使其進入一個相對疏離的、陌生的場景(情境)之中,讓他們自然地產生探究和體驗的沖動。因此,研學旅行必須把握住“異質生活的情境性”這一審美體驗的本質,才能找到其審美教育生成的可能。
安徽省教育廳和成都市教育局對研學旅行的規范性意見中都指出,研學旅行必須堅持“三為主”,即小學以縣內為主,初中以市內為主,高中以省內為主;且明確提出“小學不出市,初中不出省,高中不出國”。其實,作為審美對象的異質生活并不拘泥于地域,只要是異質的,都有激發學生審美興味和探究反思的可能。比如,對于小學生來講,短期地換一位教師、換一間教室或換一所學校,都能達到“異質”的目的;而對中學生來說,跳蚤市場、校園商業節、校園美食廣場等活動課程,也可以給他們帶來異質生活的體驗。因此,只要校外的研學旅行活動能創設足夠的“異質性”,那么其美育效果的發揮,并不由地域遠近所決定。
二、研學旅行的美育資源:兩個傳統
讓看似日常的生活呈現出異質的效果,這其實是藝術家看待世界的方法。藝術家總是能在常人不易發現美的“尋常角落”找到特殊素材或靈感,然后以藝術的方式呈現出來,使人們產生驚奇的審美體驗。事實上,中西方古代的“游學”或“壯游”,都產生了藝術創作的“衍生品”,大量游記文學即是證明。特別是中國古代的“壯游”,至少形成了兩個特殊的傳統。
一是以“曾點之樂”為代表的精神傳統。《論語·先進》篇中有一段“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的著名故事:孔子與四位弟子閑聊,問他們的志向,其中三位都以入世的建功立業為愿景,唯獨一直站著彈琴的曾皙(曾點)說自己的志向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而孔子最贊成的也恰是這一觀點。在曾點的春游描述中,古代的“研學旅行”已頗具雛形,他們雖然沒有提出明確的“研究性學習”和“集體食宿”,但在美育效果上已經達到了人與天地自然“同其流”的極高境界。
二是以“經世致用”為特征的事功傳統。與曾點并無特定目的的旅行不同,中國古代的“壯游”多半以增長見聞、激發志向為目的。如司馬遷“二十壯游,奉使西征”;王陽明十五歲“出游居庸三關,即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杜甫的長詩《壯游》開篇即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以及李白的《少年行》(二首)和《結客少年場行》等也是如此。歐洲(尤其英國)自16世紀起出現的作為其男性公民成年禮的“壯游”(Grand Tour),多半是出于宗教目的的朝圣,迄今仍有衍興。以上出游的類似之處在于,都帶有某種功利性的目的。
古代游學的上述兩個傳統,一則超越,一則功利,看似矛盾,其實在美學層面有其內在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旅行為主體帶來的人生經驗,在記憶中會歷久彌新,從而自然生發出深厚悠遠的美學效果,上升為一種生命體驗。如朱熹在《遠游》中回憶其旅行經歷的“悲風來遠壑,執手空徊徨”,就是一個例證。因此,只要是異質性的生活,主體又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去經歷和反思,其本身就具有美育的功能。另一方面,上述兩個游學傳統都著眼于激勵青少年擴大心胸、提升自我、視天下為一體、融四海成一家,鼓勵他們通過旅行而產生自我判斷,形成強大的主體性,以更好地面對世界。
三、研學旅行的美育意涵:三個特征
古代游學人群中的佼佼者,往往都有詩詞等文學作品或美術作品傳世。因此,提倡在旅行中“像藝術家一樣看待世界”有其合理性。但古代“游學”與今天的“研學旅行”在情境上有著極大的不同。譬如當代社會比古代復雜。人類已經進入了全球化時代,各種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與共生已是常態,知識的爆炸式增長與傳媒的飛速發展,使現代人接觸的信息遠遠超過古人。對此,美國學者戴維斯(B. Davis)等倡導“復雜性學習”,認定學習者是參與者,學習是對世界的一種參與,是所有學習者的共同演化(co-evolution)[2]。而對于這種學習來說,研學旅行無疑是一種典范。再如當代社會比古代靈活。當代社會的流動性極大,人往往是一種“移動中的存在”(being in motion)。飛機、高鐵、海底隧道等交通工具的誕生,助推了人們的移動生存體驗,而要適應這種生活,也需要有關旅行的學習。
基于這兩個獨特的當代生活特征,研學旅行必定呈現出與古代“遠游”“壯游”或“游學”極不相同的美育屬性,否則就可能淪為一般意義上的旅游。而“研學旅行”與 “一般旅游”的不同,至少需要在審美意涵上呈現出以下三點特征。
一是要彰顯教育本義。許多社會批評指出不少研學旅行產品“只旅不學”。除了商業因素,這種美育手段還受到了近年來十分流行的“消極教育學”或“靜待花開論”的影響。有些教育觀點特別強調要少干預青少年成長,這使某些教育者以此為借口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放棄了自己應盡的教育責任。面對復雜的世界,如果教育者不能提供必要的“路線圖”,青少年學生很可能會“誤入歧途”。因此,研學旅行必須在課程設計上高度重視價值訴求,明確教學目的和達成方法。
二是要聚焦審美體驗。本文開篇就指出,異質性是研學旅行作為美育的核心,而對異質性的體認固然可以通過知識來獲得,比如研學旅行中導師以講解、考察等方式向學生們傳授具體的知識信息,但更重要的是帶學生到現場,讓他們親自經歷并參與其中,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審美教育”。學生在實際情境中,對異質生活的認識不再只局限于知識,而是有了體驗的經歷,這不但會促發學生在旅行過程的當下即產生移情(如愛上某個地方、某種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通過時光積淀,這段研學的經歷會變成一種充滿情感的回憶,從而使主體產生前文討論古代“游學”時提出的那種生命體驗式的審美效果。
三是要鼓勵情感交往。當代的研學旅行是一種“集體旅行、集中食宿”,這與古代的“少年行”大不相同(可參見以《少年行》為題的李白、杜甫、王維等人的詩作)。我國的研學旅行更帶有社會主義教育的特殊性,即突顯集體,而這正是對現代社會過分重視個人主義的反撥。集體生活本身對中小學生來說就是一種異質生活,它在促使學生反思生活本身的同時,也為同伴之間的情感交往打開了廣闊的空間。而情感交往本就是美育的題中之意。研學旅行必須高度重視在旅行過程中人和人之間的情感關系,鼓勵學生多交朋友、交好朋友,引導學生形成同情、憐憫、分享、利他等正向情感體驗。
四、研學旅行的美育效果:四條路徑
藝術家往往是情感充沛的,他們可以通過藝術創作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某個符號形象之中,于是普通的符號形象就被賦予了特殊的象征意義,變成了一件藝術品。具有深厚、豐富美育意味的研學旅行,需要把整個異質生活都看作一件藝術品,讓生活本身呈現出審美效果。這才是真正的美育。而要抵達這樣的美育世界,研學旅行有以下四條路徑可以選擇。
一是博物論。藝術具有認識世界的功能。在《論語·陽貨》篇中,孔子認為讀《詩經》有諸多意義,其中一條就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詩經名物研究”自漢代以來就是一門比較專業的學問。博物學也曾經是中國教育體系的一部分,如《幼學瓊林》就有很強的博物色彩[3]。今天的自然愛好者對觀鳥、觀潮、觀云、觀星等興趣之高,也可認為是博物論的一種復興。如“形色”APP、“識花君”微信小程序等新媒體手段,也讓研學旅行能夠更好地繼承博物學傳統。
二是意象論。朱光潛提出的“美在意象說”已成為當代美學的一個共識,它提倡欣賞者用無功利的心態來看待審美對象(可以是藝術品,也可以是自然風光)。不過,這種“無功利的心態”是需要練習的,包括移情、內模仿、沉浸性體驗等在內的一系列“欣賞姿態”,都需要通過敏銳的感官和豐盈的情感來實現,有時候還需要廣博的知識。而這些都可以在研學旅行的過程中得到訓練。
三是情感論。情感教育是美育的必然結果,也是實現美育的一條路徑。通過研學旅行的集體生活和異質生活,幫助學生在與他人(老師、同學和陌生人)的交往過程中體會情緒感染、情緒放大、情緒溝通、情緒收斂,降低放肆、粗野、虛偽、冷酷的情感作用,提升謙卑、信任、榮譽、責任的情感水平[4],以此來提高共情力和同理心,這是研學旅行所特有或所擅長的一種教育功能。
四是生活論。藝術家的“生活世界”與常人大不相同,這一點在海德格爾的論述中已有精辟的分析。若常人想要從“沉淪”中超拔出來,旅行無疑是一條捷徑。雖然“教育即生活”的說法流行于一百年前的中國教育學界[5],但能夠把生活直接變容成美育手段的,恐怕只有今天的研學旅行。因為異質生活最易產生美感(陌生化效果)[6]。當然,這只是審美教育的第一步,真正的美育應該使學習者在不出門的情況下或熟悉的日常生活情境中也能感受到美的存在,這才是人的審美能力得到充分發展的結果。這樣,在美育意義上,我們才能夠理解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開篇中的名言:“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于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7]。在這里,無論“人的感性活動”還是“實踐”,亦或“主體方面”,都是生活,或稱藝術家眼中的生活,就是要從人的立場和眼光,把生活世界視為一個足堪把握、體認與鑒賞的藝術品,其自有教育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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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華杰.理解世界的博物學進路[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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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彭鋒.日常生活的審美變容[J].文藝爭鳴,2010(9):46-50.
[7]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8.
(責任編輯 ?郭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