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煜
1885年末到1886年初,東京大學初代綜理加藤弘之與日本歷史上第一任文部大臣森有禮發生了嚴重的對立。“綜理”相當于校長,“文部大臣”相當于中國的教育部部長。彼時森有禮38歲,年紀輕輕就于1885年末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屆內閣—伊藤博文內閣的閣僚。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學校長與文部大臣公然叫板,恰是因為其中一把火燒到了東京大學身上。

當時,森有禮正在制定關于日本學位制度的敕令—《學位令》,意欲將授予“博士”學位的權力歸于文部大臣而非大學。從表面上看,這似乎不是什么大的問題;然而,學位授予權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這個問題事關大學的本質。
加藤弘之剛獲知這個消息就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他認為,歐洲大學大多具有授予學位之權,應仿效歐洲,由大學頒發學位,畢竟,“效仿歐洲之制度(創立大學),卻為歐洲之所不為之事。若不深思熟慮,恐有徒惹嘲笑之虞”。對此,森有禮卻反駁道:“倘若我國大學皆如歐洲那般,大可由大學授予稱號。然則我國大學仰仗大藏卿所出金額賴以維持,一半類似衙門,一半類似大學。”換言之,在森有禮看來,東京大學既然依靠國家財政支出得以維持,那么它就既是行政機構,又是教育科研機構。
這場爭論最終以學者加藤弘之離任,原東京府知事渡邊洪基1886年3月出任初代總長宣告終結。“總長”是森有禮改制后東京大學校長的新稱呼,若干年后,加藤弘之出任第二代總長,這是后話。但是在這一節點,森有禮得以踐行自己的主張。1887年5月,《學位令》正式公布,其中一條規定,通過研究生院指定考試者,或具有同等以上學歷并經由帝國大學評議會審議者,由文部大臣授予博士學位。直到1920年修改《學位令》后,大學才擁有了授予學位的權利。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1886年3月,日本頒布《帝國大學令》,成立于1877年的東京大學受命改名為“帝國大學”,直到1897年日本第二所帝國大學—京都帝國大學成立,這所11年間唯一的“帝國大學”才改稱“東京帝國大學”。“帝國”一詞同樣出自森有禮示意,也就是說,早在日本經由甲午戰爭、日俄戰爭證明自己的強國地位之前,年輕的森有禮已經用“帝國”二字寄托了日本的“雄心”。東京大學作為近代日本的第一所大學,就該一切以國家為先,將學術排到國家之后,這就是當時日本政府賦予東京大學的定位。
東京大學建校史和日本政府對東京大學的定位,注定了東京大學從成立伊始就是培養日本精英官僚的搖籃,東京大學法學部則是培養此類人才的大本營。

根據日本學者保田Sono的調查,截至1934年,東京帝國大學共有15810名畢業生,京都帝國大學共有5698名畢業生,東京大學的畢業生是京都大學的2.8倍;在這一時期,日本行政官員當中共有2414名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生,308名京都大學法學部畢業生,前者是后者的7.8倍;并且,帝國議會議員中有176名來自東京大學法學部,20名來自京都大學法學部,前者是后者的8.8倍。東京大學法學部與日本官員、政治家聯系之緊密,由此可見一斑。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境內的7所帝國大學都被去掉了帶有帝國主義與殖民色彩的“帝國”二字,比如東京帝國大學就于1947年改稱“東京大學”。盡管如此,“舊帝國大學”(簡稱“舊帝大”)在日本地位依舊牢固,這不僅意味著它們能從文部省(后改名“文部科學省”)獲得更多的資金補助,還意味著“舊帝大”的學生更容易在日本這個學歷社會出人頭地。
傳聞東京大學存在著一條“鄙視鏈”:法學部、醫學部、工學部教授牢牢占據著第一梯隊,在東京大學話語權較大;理學部、經濟學部、農學部在第二梯隊;藥學部、文學部、教育學部、教養學部等則屬于第三梯隊。法、醫、工之所以位于“鄙視鏈”最頂端,是因為法學部精英意識極強,與政府關系緊密;醫學部以附屬醫院為依托,背后是由患者構成的強大人脈資源;工學部學生眾多,校長輩出,而且常能從電力、電器公司等獲得贊助。甚至通過東京大學本鄉校區的地圖和建筑都能管窺三者的不同一般:法學部建筑多位于正門附近,醫學部建筑多位于東京大學地標性建筑赤門附近,東京大學另一個地標性建筑安田講堂則由工學部教授內田祥三(內田祥三后來于1943年升任東京大學總長)及其弟子設計。
東京大學赤門是日本重要的文化遺產,建成于1827年。當時,加賀藩主前田齊泰要迎娶第11代將軍德川家齊之女溶姬為正室。按照禮俗,德川將軍家的女兒嫁給高階藩主(大名)后,其居所被稱為“御守殿”,殿門涂為紅色。這扇象征尊貴的大門后來成為東京大學的地標,東京大學校友在政界、財界、學界等形成的派閥統稱“赤門閥”,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舉例而言,截至2019年,日本共出現57位首相,東京大學培養出19位,位居第一,第二名早稻田大學則培養出7位。也正因此,現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本科畢業于成蹊大學常被視為“黑歷史”,畢竟他的外祖父岸信介和外叔祖父佐藤榮作同樣當過首相,卻都畢業于東京大學法學部。此外,截至2020年1月,日本共有13位事務次官,其中11位來自東京大學法學部,1位來自東京大學經濟學部,還有1位來自早稻田大學法學部。事務次官是日本官員(公務員)序列的最高等級,“嵐(ARASHI)”成員櫻井翔的父親櫻井俊就曾擔任過事務次官,同樣是東京大學法學部的畢業生。也就是說,無論是在政治家還是公務員的圈子,東京大學畢業生都具有壓倒性優勢。時至今日,每年國家公務員考試合格者中,東京大學畢業生占多大比例仍是日本媒體關注的焦點。
有趣的是,“赤門閥”并不涵蓋東京大學醫學部的校友們,他們自己另組了一個“鐵門閥”。鐵門曾是東京大學本鄉校區的正門,早年醫學部位于鐵門附近,“鐵門”就成了東京大學醫學部的代名詞,東京大學醫學部醫學科的校友會則名為“鐵門俱樂部”。在醫學界,唯有慶應義塾大學醫學部校友構成的“三四閥”尚有與“鐵門閥”一爭之力。不過,東京大學醫學部尚未培養出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這是醫學部的一大憾事。反而是曾在東京大學教養學部、東京大學研究生院理學系研究科就讀的大隅良典于2016年獲得此項殊榮。

2019年11月,QS亞洲大學排名出爐,東京大學位列第13,與馬來西亞的馬來亞大學并列。榜單一出,就引起不少爭議,畢竟,截至2019年10月,共有8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東京大學獲得學士學位,此外還有3位諾貝爾獎得主在東京大學獲得碩士或博士學位,排名第13似乎與東京大學的實際地位不符。與此相比,在泰晤士世界大學最新榜單中,東京大學位居世界第36位,亞洲第5位,名次高于QS排名。
不過從近年各類世界大學排行榜中可以看出,東京大學的名次確實在下降,要知道,東京大學曾在泰晤士世界大學 2014~2015年榜單中高居亞洲第1位,世界第23位。姑且不論日本的大學在世界排行榜中整體退步的綜合因素,毫無疑問,東京大學在日本仍是最頂尖的大學,足以傲視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