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疫情,一時間讓人無所適從。這些年,我們生活得太安逸了,并且安逸得太久,我們變得越來越脆弱,以至于面對武漢封城、小區和村莊拉上了警戒線,我們統統蒙圈。天要塌了么?
天沒塌下來,但災難就在眼前?!岸氵M小樓成一統”的日子,各色人等演出了一場當代“現形記”。在這不是戰爭勝似戰爭的生命瞬間,全民都在思考,盡管思考的方式各不相同,表達的方式也千變萬化,但我認為這是一次文學的集結。
有人說,此次疫情中,中國作家集體失聲……此言差矣!
竊以為,除了專業作家們撰寫的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以及歌詞、快板等曲藝作品,那些展現在微博、微信、新媒體客戶端的文字,那些人物通訊、事件特寫,無一不是文學的衍生品。除卻對在疫情中喪生的人們寄予足夠的同情和悲憫,文學在災難面前的特殊功用也顯露無疑,由此也不能不帶給文學中人必要的思考。
我思考的是,除了那些專業作家,在一個普通人的生命當中,文學究竟充當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長時間,特別是最近幾年,或者說我做文學期刊主編“七年之癢”之后的這幾年?;蛟S緣于我的星座是處女座——一個愿意“較真”“鉆牛角尖”,有“潔癖”的星座,文學作品寫得少了,倒是對文學的功能給予了過多的思考。讓我悲摧的是,至今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之所以陷入這樣的局面,蓋因逐漸深入接觸文學之后,文學呈現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或謂之并不美好的一面,讓我很是糾結。想放棄,還有些不舍;想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限于學識、修養、勇氣、稟賦等等因素,終究是文學的門外漢而已,至多算作一個“票友”罷了。
一個文學票友,動輒就給人寫序,對人家的作品說三道四,是會遭人恥笑的。這點自知之明我倒是有的,一些不相干的人突兀尋來,我基本不留余地推辭掉。因此,有不少人背后說我年少輕狂,不近人情;有的甚至上升到人格的詆毀,說我人品如何如何,不會處理人際關系,滿身都是詩人的尖酸刻薄,云云。
且不說我是否算得上一個稱職的作家,即使由于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而與“作家”的稱呼沾邊兒,我也清醒地意識到:寫作的人不一定都是作家,作家的名號是一頂桂冠,需要一個執著的人付出一生的努力,并且得到了廣大讀者和人民大眾的認可,才能在暮年功成名就時,由別人給你戴上這頂桂冠,而不是由自己在作者簡介一欄里毫不臉紅地寫上“當代著名作家”。
這讓我想起一件事——一個來自家鄉的一個朋友。
董德華兄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擠在一輛上班的公共汽車上。那時候大約是2019年末,新冠肺炎疫情還沒有出現,或者說出現了而我們尚不知曉。早晨上班的人擠在一起,大家都穿著棉服或羽絨服,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空間。即使這樣,大部分人還能旁若無人地看手機、看視頻,有人把聲音開得很大,根本不顧及這是公共空間,也不照顧別人的感受。每每見到這種場面,我都會強迫癥一樣地胡思亂想:如果他們手里是拿著一本書,或者干脆就是一本小說,那會是怎樣的一番情境?安謐、祥和的氛圍,靜靜地呼吸,優雅地讀書抑或閉目養神,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清晨的陽光從車窗玻璃透進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褲兜里的手機響了,我極不情愿地把手伸進褲兜。我常常在這種場合干脆不接電話,我不想像一些人那樣大呼小叫讓人側目。一個陌生的手機號,鈴聲很是執著,我低聲接聽:喂,你好!
話筒里傳來親切的家鄉口音,很是熱絡,問我是否能聽出來是誰。我略一思忖,嗯,你是董德華,德華兄。
董德華是我老家普蘭店的一位文友,認識多年,來往不多,但并不陌生。他說自己要出一本文學作品集,請我幫助寫個序言。
我說了幾句推辭的話,大意是希望他找個更有文學身份和成就的人來寫序,才會為作品集錦上添花。
他馬上將了我一軍:“×老師說你現在求不動,難道我也不行?”
我是個面子極矮的人,這句話一下子突破了我的“防線”,只好應承下來,讓他把打印稿寄給我。
摁掉電話,在那輛顛簸的公交車上,我不由得回憶起與董德華交往的點點滴滴。
1990年春天,我在沈陽空軍司令部當兵。家鄉普蘭店當時還叫新金縣,縣里成立文聯并召開第一屆文代會。那時我當兵僅僅滿一年,根本沒有探親假,好在我是在司令部機關工作,我拿著文聯姜鳳清老師給我發來的邀請函,找科長請假,愛才的科長很順利就批了假。在文代會上,我認識了很多家鄉的文人,董德華也在其中。隱約記得董德華穿著一身稍嫌皺巴的西裝,扎著一條紅領帶,還戴著一副茶色的變色眼鏡,讓我印象頗深。而能讓我更深記住他的,卻因為他是我母校文學社的顧問,這個文學社的前身是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創辦的。
1990年人們對文學還很是熱衷,記得文代會去了很多人,雖形形色色,但都一臉虔誠。盡管之前許多人并不認識,但一提起各自的名字,便一見如故,宛如多年老友。我和董德華也有這樣的感覺,但在母校文學社的個別問題上看法稍有分歧,影響了最初的交往。
直到我退伍回鄉,我們的交往才真正開始。
我回到家鄉的時候,新金縣已經改名普蘭店市。普蘭店畢竟是個小地方,縣里能寫點東西的所謂文人就那么些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文人們沒事就往文聯溜達,你也去,我也去,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和董德華的重逢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兒。
董德華的真實身份是個“土導游”。普蘭店市星臺鎮境內有一個巍霸山城風景區,景區內有個清泉寺,也叫吳姑城廟。山城傳說是薛禮征東的遺跡,說是風景區,其實主要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道觀。在那里,董德華作為一個義務講解員,一干就是多年。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他挖掘出這些史跡的大量資料,寫出字數可觀的典故傳說。作為風景區的導游詞,他的努力使得這個土得掉渣的風景區有了文化的附著與文學的氣息,香火日益旺盛,并得到當地文化旅游部門的重視和扶持。
在義務講解之余,在山野鄉間勞作之余,董德華找來了他所能找到的各種書籍,如饑似渴地讀,讀完了就寫,寫完了就送到文聯,向文聯的姜鳳清老師請教。我一次次在文聯與董德華相遇,董德華熱情地邀請大家到吳姑城參觀游覽。有一次經不住他真誠相邀,索性就去了。在吳姑城,我看到一個渾身綻放著活力的董德華,他用膠遼方言打底的蹩腳普通話給我們講解,口若懸河,簡直就是唾沫星子亂飛。我們禁不住笑,他卻不為所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在吳姑城,他顯得那么接地氣兒,簡直與那片山水融為一體;在吳姑城,他顯得那么自信,是歷史和文學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底氣;在吳姑城,他顯得那么有儀式感,依然是那套稍嫌皺巴的藍西裝,紅領帶,即使山間塵土飛揚,他也板板正正地打著手勢,把遼遠的眼神埋在茶色眼鏡后面;在吳姑城,董德華更像一個傳說,他在那里真可謂“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個文集里,《清泉寺覽勝》《清泉寺石龜的傳說》等篇什,都是董德華生活的印記,飽含著自己的熱愛和衷情。而《家鄉的野梨花》《杜鵑花開》則選取了遼南鄉間最常見最樸素的花朵,把一腔熱血寄托其間。
“無論你在哪里碰到它,都會像遇見鄉親似的,露出一臉的憨厚,在對你笑?!保ā都亦l的野梨花》)
“乍暖還寒時,杜鵑花開,它無意以重色奪艷,又不以冷色襲人,只以不溫不火的姿色排列在尚且冷凍的枝頭,迎接著暗涌的春潮?!保ā抖霹N花開》)
這樣的語言,盡管有些刻意的華麗,但它是董德華自己的語言,是他獨特的認識和感受?;蛟S,與那些文學名家的筆墨相比,它輕佻了些,它單薄了些,它笨拙了些,但它散發的,難道不是地地道道泥土的芬芳么?
董德華什么時候離開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我不得而知,想來應該是在我離開普蘭店之后的事情了。
我離開普蘭店是在1999年底,至今已滿20年了。20年間,我與董德華疏于來往,但偶爾也能在大連市內一些與文學相關的場合見上一面,寒暄幾句,便匆匆別過。我不知道他為何選擇離開他鐘愛的導游事業,就像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何義無反顧地踏上開往大連的火車。說是為了文學理想,為了摯愛的文字,其實說穿了,無非為了生計,能有一個更為寬闊、寬容的空間,離文字近一些,離世俗遠一些,離文學近一些,與雞鳴狗盜拉開一定的距離。
我沒有與董德華進行推心置腹的交流,我的揣摩到底能不能撫摸到他真實的心跳?
他的書稿打印稿在我辦公室的書架上放了一段時間,春節就來了,緊接著新冠肺炎疫情就發生了。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的身邊已經危機四伏。
神秘兇險的病毒面前每個人的處境都不一樣,但居家隔離的日子,至少對于我而言,有了謝絕應酬、避免喝酒的理由,有了看書思考的時間,有了安靜寫作的機會。在疫情面前,一個“百無一用”的文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大量詩人在被惡人和閑人謾罵的同時,歌頌英雄,為疫區打氣,留下不計其數的詩篇。我在寫下十幾首長短不一的詩歌同時,沒讀完的書也撿了起來。讀完《浮生六記》,又在讀遲子建《偽滿洲國》下卷。更重要的是,也終于靜下心來,看董德華的文字,并在閱讀的同時,思考一個終生愛好文學的人和文學本身之間的角色問題。
董德華的書稿打印在16開的打印紙上,是用諸如《學生處工作計劃》的廢舊打印紙的背面打印的。這很合我的心意,在一個文人的品格當中,節儉當是非常重要的一條。
全部書稿有多少字,我沒有計算,拉拉雜雜,厚厚的一沓。有描寫家鄉風土人情、接地氣的篇章,有人生感悟、揭示生命哲學的短文,還有大量的游記以及對讀書的認識見解,共分六輯。文字的水準高低不等,人生感悟里面個人獨到的見解不多,游記和家鄉人事跡的文字摘抄資料較多,我隱隱有些許擔憂……
看簡介,得知董德華先后在幾所民辦學校從事宣傳之類的工作,想必是遂了自己從事文字工作的初心。工作之余,國內國外許多名勝古跡,他都去過。他很勤奮,每走一處都留下了字數不菲的游記,間或夾雜一點個人的感悟,倒是與其當初的導游身份極貼切。
對于游記,我多少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那種大量摘抄景點說明、導游詞、典故的流水賬似的游記,在編輯工作中大多棄之不用。年少時讀余秋雨的文化含量極其結實的游記散文,以及后來陸續讀到大連本土女作家素素《獨語東北》之類的酣暢淋漓之作,便吊高了我的胃口。那些泛泛之作,我是不屑的。怎奈自己眼高手低,即使在報社做了接近10年的“旅游記者”,幾乎走遍了祖國大江南北,國外也去了很多地方,除了應付報紙發稿任務的應景之作,我幾乎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在文學期刊做負責人這10年,多有采風活動,只是寫了一些短詩、組詩而已,絕不輕易動筆寫那些言之無物的游記。
我能夠理解董德華寫游記的動機,見到夢寐以求的景區景點,他難免激情澎湃,他不想錯過眼前的寫作素材,或者說在他看來,是一次創作的機遇或者機會。但是,在寫作這些游記之前,他并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或者說能夠讓他調動的素材、典故相對較少,甚至自己還沒靜下心來思考,就匆忙落筆了。有時候,我們的腳步或許停不下來,但心可以平靜下來,等一等那些獨特的甚至哲學的思考。唯有思考,才能填補語言的蒼白。而用文學的方式思考,才不至于人云亦云,才能有獨立的人格,又能懷著一顆良善之心,原諒世間的一切污濁和業障。
在旅途中,身在景區景點之中,我們又充當了一個什么角色呢?是我們在看景,還是景在看我們?我們到底是一個旁觀者,還是景物的一部分?
文學是不是就如這誘人的風景,一次次吸引著我們趨之若鶩?山頂無限風光,而山路崎嶇,有的人輕易就抵達峰頂,有的人一輩子都在路上。
董德華,我,以及我生命中的諸多文友,后者居多。
后者,便是這些一輩子對文學孜孜以求的人,文學沒能給自己帶來多少榮耀和財富,反倒一次次改變個人的前途和命運,失去一次次這樣或那樣遷升的機會。性格里,難免染上一些清高、嫉惡如仇、不善于逢迎的“毛病”,被人恥笑甚至詬病,導致事業上步履維艱。
文學是個象牙塔,我們這些底層的文學愛好者,到底充當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對于文學而言,它就像個冷艷的、不近人情的美女,我們單相思一樣地愛著它,為它癡狂,為它沉迷甚至沉淪,夜不能寐,甚至生生死死。而這一切,文學根本不知道,文學不會因為你的癡情而格外開恩和垂青于你。
文學從來沒有強求我們去愛它,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一廂情愿,窮其一生,終不可得,一直徘徊在文學圍城的墻外,望穿秋水。
換個角度再看,在我們沾染了文學的短暫一生當中,文學又是個什么角色呢?當年少時,我們如饑似渴地閱讀身邊能找到的一切文學書籍,我們為小說營造的巨大生命空間而陶醉,我們為詩歌散發出的浪漫氣息而通體發熱、徹夜難眠。我們還沒有情竇初開,卻與沒頭沒腦的文學早戀起來,神神秘秘地,偷偷摸摸地,裝神弄鬼一般,整天像丟了魂兒似的,對文學之外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作家,詩人,成了太多人或明或暗的理想。至于文學到底長得什么樣子,無人知曉。沒有一個真正的引路人,能帶領我們度過那座擠著千軍萬馬的獨木橋。我們空想著,我們自大著,我們敢于放棄一切甚至生命。我們發表了一首小詩,就忘乎所以;我們投稿中了一篇小說,就感覺摸到了文學的命門。好像有了文學,我們打著補丁的衣服上就有了光環;好像有了文學,我們走路都帶著風,甚至可以腳不沾地;好像有了文學,貧困已不足慮,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好像有了文學,我們就取得了一生一世的功名,一勞永逸。
然而,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像鏡中花,如水中月。當發熱的腦袋終于回復到平常的溫度,火熱的心冷卻下來,我們終于發現,這一些都是虛幻的。文學,就是虛幻的代名詞。
文學與名利相伴相生,表面光鮮,背面卻生滿了密密麻麻的虱子。
文學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文學沒有恰如其分的審美標準。它的秤桿子,始終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他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特別是自媒體時代,泥沙俱下,文學的標準變得更加可有可無。有的人還沒有摸到皮毛,就自認為看清了文學的全部,小丑一般極盡嘩眾取寵之能事,全無廉恥之心。更有一些好為人師的文學工作者推波助瀾,搞得文壇烏煙瘴氣。這樣看來,文學無非是皇帝的新裝咯。
有人說看到了,那么就讓他看到吧。有人說沒看到,那就別去鉆牛角尖了。
狄更斯在他的《雙城記》里寫道: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這是一個智慧的年代,這是一個愚蠢的年代;
這是一個信任的時期,這是一個懷疑的時期;
這是一個光明的季節,這是一個黑暗的季節;
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
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走向地獄之門。
當文學為你揭去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你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不為所動,不埋怨,不氣餒,依舊從容淡定。
沒有一個人是為文學而生的,文學給予每個人的光芒都是平均的,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有的人著作等身,但他絕不是作家。有的一輩子沒留下只言片語,他卻讀懂了文學,真正知道文學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像董德華們一樣,我依然愛著文學,像西裝革履的董德華那樣,帶著儀式感,帶著敬畏、悲憫和感恩。我珍惜我們的文學友誼,我們拉著手、肩并肩走在上山的路上。累了,就坐下來看看路邊的風景:樹木、花草、沙子和石頭。你等著我,我等著你,誰也別落下。
總有一天,病毒會離我們遠去。我們堅信,文學是有靈魂的,是可以輪回的。
作者簡介:
李皓,1970年秋生于遼寧新金,祖籍山東萊陽。中學時代開始文學創作,當過兵,做過電業工人、機關秘書、報社記者,現為期刊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兼詩歌委員會秘書長、簽約作家。曾獲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