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明是中國工業題材寫作的拓荒者。她于1948年創作的中篇小說《原動力》被認為是“中國現代第一部真正的工業題材小說”①。其實在此之前,她就已經踏上了為勞動工人寫作的路程。作為一名廣東人,她在20世紀30年代創作了如《繅絲女工失身記》《跌倒》《沒有了牙齒的》《小玲妹》《大沖圍的農婦》等揭示勞動婦女的生存現實與悲慘命運的作品。40年代初,這位身材瘦小的女作家從家鄉北上,來到了延安,在現場聆聽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及與毛澤東的三次見面會談更加堅定了她的寫作方向:“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中去,到火熱的斗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而后,草明被分派到東北解放區,一邊在黨內擔任領導職務,從事黨務工作和群眾工作,一邊進行文學創作,先后輾轉于哈爾濱、沈陽、鞍山等地,也就是在這期間,草明創作了以牡丹江鏡泊湖發電廠為原型背景的《原動力》,由此開始,她與東北這片黑土地結下不解之緣,也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新中國的工業題材寫作事業。
半個多世紀的寫作生涯,草明的作品始終以工人群體的視角來展現工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精神面貌,以及新中國如火如荼的工業現代化事業。從《原動力》到《火車頭》(1950年),再到《乘風破浪》(1959年),再到《神州兒女》(1984年),她的幾部重要的中長篇小說伴隨著新中國工業化建設的足跡,記錄了在各個歷史轉折時期共和國的工業發展史和工人的生活圖景。在她的作品中,工人階級作為新生的主導力量登上社會主義建立與建設的歷史舞臺,工人群體以飽滿的情緒和高漲的勞動熱情爆發出驚人的創造力。小說滿懷著現代化國家的想象,同時又生活化地展現著出被戰火洗禮過的土地重新迸發的活力。
《一天》發表于1950年《文學戰線》(第二卷)第2期(《鴨綠江》雜志前身),短短3000余字,以散文隨筆式的手法記錄了她在皇姑鐵路工廠生活中的普通一天:文藝小組座談會、職工會、廠務會議……這發生在工廠中的每一起事件都是俗常的工作與生活中常見的情境,就是在這日復一日的每一個普通的一天中,總是發生著令“我”感動的小事。老工友帶著小女兒來見面,這個瘦弱女孩的父親感慨:“她當長的時候,連糠皮也吃不上。國民黨那時代,一個月那個四五十斤高粱米,七口人哪能夠吃?她沒餓死,總算她有福氣,瞅見了這個新國家。”①積窮積弱的底層勞苦大眾經歷了戰爭時期的動蕩與驚慌,能保下命來就已經是天賜的福報,更未曾想過新國家的誕生使人民得到了解放,翻身做了主人。晚飯后,潘恩學同志找到“我”,向“我”訴說他的身世,表達他想創作的愿望。出身貧窮的他自幼喪母,在舉家逃往北大荒的路上被養父收養,十六歲被抓去當勞工,沒少挨日本人的打。后來逃到了沈陽,學了手藝,解放后進過訓練班,成了鐵路工廠的代表,還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提到這些喜事,潘恩學神采奕奕:“他歇了一會,用手解開了領扣,把脖子一伸,忽然揚起眉毛來,好像他剛從枷鎖里掙扎出來似的。”對于潘恩學來說,新中國的成立成為他突破枷鎖的加持力量,使他掙脫了壓迫與剝削。事實上,數以億計的潘恩學們同他一樣因為新中國的成立而推翻了“三座大山”的壓迫,就此改變了命運。潘恩學們也因滿懷著高漲的文藝創作熱情,渴望著通過文學展現工人們身份的轉變以及煥然一新的精神風貌。
在《一天》中,草明其實表達了三層贊美與愿景。一方面,借助上述兩位人物命運的轉折來謳歌新政權的歷史功績,因為新中國正切切實實地改變了億萬中國人啼饑號寒的命運,獲得了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解放。另一方面,草明從不吝于筆墨地直接抒發對工人們的贊美和謳歌:“再也沒有比工人更愛榮耀的了。但也再也沒有比工人更懂得刻苦、埋頭去獲取榮耀,和再接再厲,百折不回的靭力去保持她的榮耀的了。”出于對工人群體的情感上的體認,草明以深刻的生活感悟融入寫作,在作品中呈現出工人們善良質樸、正直剛強的形象。再一方面,從潘恩學的話語中,草明間接地表達了新中國的成立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更寬泛的寫作資源與更自由的寫作環境,盡管這種寬泛和自由在當下歷史性的視野中,仍是“戴著鐐銬的舞蹈”。由作品中“在國民黨時代,還能寫什么東西么”“新小說的寫法”等表述,作家意識到工人作為創作主體所積蓄的巨大能量,感受到工人們壓抑已久的創作熱情,預見了工業題材與工人寫作對于文學的促進作用,由此便展開了工人文藝運動的遠景。草明也身體力行地培養著工人作家,她積極舉辦工人文藝講習班,李云德、王世閣、王維洲等一批作家在草明的指導下也開始了文藝創作。
順著草明小說中記錄的歷史畫面,我們似乎穿梭回七十年前的歷史情境,火車頭在鐵軌上轟鳴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耳畔,浮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沸騰的廠區與繁忙的工地,是工人們熱情澎湃、斗志昂揚的生產畫面,是新中國的工業事業蒸蒸日上的未來圖景。新中國剛剛成立之際,百廢待興,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點上,似乎更需要一種鮮活有力的“工人力量”來激活時代的步伐。于是,中國大地上數以千萬計的工人投身到工業建設之中,工人隊伍逐漸壯大,以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與榮譽感參與到工業勞動中。在他們看來,親身參與國家的工業化建設過程是體現主人翁的身份象征,跟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開展工業事業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生產勞動不再是被壓迫被剝削,而是一種油然而生的光榮與快樂,他們以積極樂觀的生產及生活情緒在工業戰線上為新中國的發展建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因此這種生活狀態也被納入文學創作領域,使工業題材創作成為當時蔚為大觀的文學景觀。從這個意義上講,草明是這種景觀的開創者與促生者。
當然,對于草明的創作,后來的研究者指出其局限。例如作品中大多存在著二元對立式的人物立場與鮮明的價值觀念的斗爭,對于兩極對立的矛盾產生原因的敘述又過于簡單化,敘事模式的公式化和套路化,等等。更有學者提出了現當代文學史上饒有意味的“草明現象”:“她的工業題材小說一方面有主題先行、以文學形象演繹政治和意識形態訴求的時代癥候,另一方面又具有對現代文學相當少見、缺乏經驗的工業環境中與人形象的比較貼切融入的描寫,并在具體形象和描述中或者對政治化理念有所偏離和超越,或者文本內部存在矛盾和裂痕,出現不一致的自我解構和互斥現象,使其工業小說內含了更為復雜的內容。”①研究者以《原動力》《火車頭》《乘風破浪》《神州兒女》為個案,既揭示了草明作品中正確鮮明的政治性主題預設與實際的文本表達所形成的偏離與悖反,也指出了草明在不同階段的文本內部所呈現出的前后斷裂和矛盾。草明將創作目的自限在某種精神旨歸與自身的意識形態理念之下,文本既簡化了新政權與工人階級的身份立場轉換的復雜性過程,對政治革命性與工業現代性關系的呈現又無法自洽。而事實上,不僅是草明的工業題材寫作,縱覽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工業題材小說,上述提到的不足也普遍存在,因而才構成了一種文學現象。
而仔細分析工業題材小說整體性的局限,我們注意到,中國的工業題材的書寫一直都是有難度的。這種書寫難度的主要來源于其產生的時代背景與自身的寫作內涵,具體來講有以下三點。首先,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業大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以前的任何歷史時期,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一直是我國發展的根基。直至鴉片戰爭時期,伴隨著西方列強入侵與資本擴張,帶來大量生產工業,由此產生了我國的工業化萌芽,工業化進程也開始被動地、緩慢地推進。工業化進程起步較晚,加之農業文明的歷史慣性,在缺乏工業化經驗與背景的中國,尤其是共和國成立之前,大規模的工業建設尚未大規模地展開,僅依靠在小工廠的個體生活體驗來書寫整體性的工業題材所涉及的各種矛盾和沖突,這本身就是以小見大的悖論,因此導致了我國的工業題材小說深廣度不夠、成就不高。其次,新中國成立之后的工業題材寫作是帶著鮮明的時代訴求與意識形態的規約登上歷史舞臺的,在由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轉型階段,文藝作品的使命在主流意識形態的號召下一統為展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這決定了文學創作所承擔的任務和表現的內容。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處境中,私人化的情感、意志被集體規訓和鍛造,“問題意識”被線條化和平面化,當我們跨越半個多世紀回過頭再審視當時的文藝作品,這些弊端就更凸顯其時代印記。再者,工業題材小說的作家大多是深入工廠體驗的專業作家或工人本身,這種作家身份導致在創作時便帶有堅定的階級定位和強烈的主觀情感。當作家帶有單一化的價值范式進行小說創作,削弱小說所表達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便成為一種必然,這自然會影響到作品的藝術內涵。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盡管到新世紀以后,對于“工業題材小說”命名的合法性,學界仍在進行再審視與再定義,但工業題材文學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仍然有值得我們回望的理由,尤其是草明一生對我國工業文學發展所做出的貢獻,值得我們感懷。
2002年草明同志逝世后,《紀念草明》一書出版問世,在這本書的序言中,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金炳華這樣稱贊草明:“草明的一生,是一個黨員作家以真誠的筆,為國家獨立、為民族解放、為人民幸福不懈奮斗的一生。她是受《講話》鼓舞,并終其一生按照《講話》要求投身文學事業的典范。作為一名在革命隊伍中成長起來的作家,草明同志嚴于律己,寬厚大度,表里如一,光明磊落。她以善良、謙和、正直、樂觀、勤奮的精神品格感染著周圍的每一個人,她以自己優秀的作品和高尚的人品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尊敬和喜愛。”①竭盡忠誠地為工人階級代言,這成為草明一生的創作追求。草明的小說最大的價值在于塑造了新中國成立后各個歷史階段又可敬又可愛的工人形象,釋放著飽滿熱情的工人力量,同時它宣告了工人群體作為一種階級集團參與到文藝創作的各個環節之中,合并了表現對象與創作主體兩種身份,在拓荒工業題材、培養工人作家群落等方面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在草明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追蹤到新中國每一步工業現代化進程的鏗鏘步履,在社會變遷與轉型時期,工人們高漲的熱情、真摯的筆觸以及積極樂觀的思想風貌為我們留下了具有生命力的精神財富。正如《一天》中草明發出的感嘆:“自從到了工廠以后,我有過好多次這樣的激動:工人熱烈而高貴的情感,向上的蓬勃朝氣,蜜也似的純樸溫厚的友誼;使我無法控制我的感動和喜悅。像這樣的時候,我失去了任何欲望。我只希望永遠和他們在一塊!”樸素的愿望浸潤著稀松平常又生意盎然的每一天,日積月累便成為草明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在新中國雄赳赳氣昂昂向工業現代化挺進的工業畫卷中留下了她“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剪影。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薛冰,遼寧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19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