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逆風而行，也有順勢利導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悲歡離合。新型冠狀肺炎的不測而至，李文亮醫生等數百人的剎那離去，都是無人能測的無常命運。這是古語，古人大部分是信的，但現代人不信。現代人總覺得一切都可控。事實上，至今地震、火災、旱災、水災、瘟疫仍然是世間無常，捉弄著人類與萬物。現代人把自己從萬物中擺了出來，以為不再是自然界的一物，在老知識上發展了新知識，便把老知識拋棄了，而在基礎上建立大廈，笑道，瞧！我多聰明，多偉大！

人類忘記了自己曾在曠野上與天地共處的時候。那時候，知道上有天，下有地，所以一切都有節制，于是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于是有了禮，有了道德，有了法度。在吃的方面，至少中國人曾是有倫理的。老人們說，要吃那些陽氣重的東西，不要吃那些陰氣重且有靈異的東西。陽氣重的東西，就是在白天奔跑于大地、森林和曠野上的動物，很多已經成為家養的動物，就像在大地上復制的莊稼一樣令人放心。陰氣重的動物，就是那些在夜間出入、飛行、奔跑的動物，或是在地下的黑洞里蜷縮的動物，如老鼠、蝙蝠、蛇等。靈異的事物一般都陰氣很重，如蛇、貓、狐貍、狼、鴻雁等，它們也喜歡太陽。中醫們發現，陽氣重的東西，日照時間長，都很甜，無毒，可延壽，但也會導致三高;而陰氣重的東西，靠的是月光，很苦，有毒，可降血壓降血脂，亦可以毒攻毒，所以互為依存，不把另一方徹底消滅。

我有一位親戚是獵人，年輕的時候愛打獵，打過狼，更多的是兔子、野雞。但在一個秋天的中午，他看見黑壓壓數千只鴻雁降落在戈壁灘上，他起了妄心。他明明知道，師父有訓言，靈異的東西不能打，更不能吃，但他還是開槍了。他把那只像羊一樣大的鴻雁捎在自行車后面回了家，一路上很多人都看見了。家里人都沒吃，都害怕，就他一個人吃了。后來，他就生病了，五十多歲時得胃病死了。

母親和親戚們聚會的時候，總是要說起這位親戚的事。大家都說，老人們傳下來的規矩，他非要不聽。我一直記得這個親戚的警示，感到先人們的有些規矩很神秘。這些年研究一些傳統文化，漸漸地知道這是道法自然的結果，也才明白中國人的道德都建立在倫理基礎上，而倫理的建立是按天地的倫理建立的。比如，《周易》中說，“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易是天地的準則，不是人為創造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天為陽，地為陰。陰陽合和，萬物作矣。既然如此，人間便效法，男為陽，女為陰，婚姻就這樣誕生了，男女的關系也確定了。在此基礎上，再確立很多倫理。這叫天理之上建人道。也就是先有世界觀，然后有價值觀。一切都是圣人們觀察天地大道而確立，不是哪個神命令我們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說，中國文化是講道理的文化，但講人道首先要知道天地大道，我們現在還知道嗎？為什么我們會輕易地否定我們的文化傳統？可以重新解釋天地之尊卑，但連天和地都不要了，這便是現代人的問題。無法無天，人間哪能沒有亂象。

古人還有一句話，叫“病由口入”。我們大概都未能聽進去。鼠疫、SARS、冠狀肺炎不都是吃出來的病嗎？三高不是吃出來的病嗎？從佛教的知識系統來說，這叫造下了口業，種下了因果，所以瘟神和無常來索命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怎么辦？網上很少有人能說出怎么辦，滔滔言論，皆為責備。一位學者不無悲壯地在公號上寫道：“當所有人歡頌的時候，知識分子應該保持沉默;當所有人沉默的時候，知識分子應該出聲批評;而當所有人都批評的時候，知識分子應該努力說出怎么辦。”

我非常同意他的觀點。但是，再看他的下文，便有些世皆沉睡我獨醒，荷戈獨往虎山行。這是勇者。必須鼓掌。但他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他似乎在明確地暗示，此時，只有他是知識分子，我們這些看客，這些還沉默的人便不再是知識分子，那位被人們頌揚的醫生也不再是知識分子了。也許他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只是悲壯地表達，但我們被拒之門外了。薩義德復活了。知識分子，這個近代西方人一直在不斷清理的名詞太鮮明了。在這個到處都是知識人的時候，這個態度太鮮明了。他從大眾中走了出去，他走向祭壇，但是，他的身影分明也在批判著世人，你們是看客，是無明者。他漸漸地令人生出忌妒，甚至排斥心，雖然他的每一個字都幾乎是我們共同想表達的。我看到了我們共同的小，只想肯定自己，不想包容他者。那天夜里，我三次坐起。是的，此時，一個人可以荷戈獨往，與猛虎大戰，但此時此刻，萬眾一心、共同抗敵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們需要更多的勇者來組成先鋒隊，比如那幾位說出真相的“造謠者”，比如那位說出這是瘟疫會人傳人的院士，比如他，還比如那些不畏病魔而從各地奔赴“前線”的醫生和記者，還比如……最終，我在極力地尋找一個能把大家合為一體的詞。我找到的是，君子。

是的，有逆風而行的君子，也有順勢而為的君子，有犧牲者李文亮名曰君子，也有大愛者林生斌名曰君子，有有名者鐘南山名曰君子，有無名者抗疫人名曰君子……

事實上，從事態的發展來看，首先需要勇者，說出真相。然后需要智者，治病救人。再往后呢，需要的則是仁者，撫平這世界的創傷。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其實才剛剛開始，我們需要有道者，為這世界再創倫理，不僅是人的，還有人與萬物的，更重要的是人與天地宇宙的。禮定道德。有了倫理，德便自然在其中產生了，而非人為地樹立。道德是由內而發，而非外力強迫才有。故而，有道者，才能將勇者、智者、仁者、禮法者這些君子集于一體，用他們重新來為八方星空定位，為人間立象。這才能大治。

一次大疫，不僅僅是醫術高低的檢驗，更是一次社會整體性的體檢。我們每個人都正在被檢驗，而君子已經出發了。

作者簡介：

徐兆壽，1968年生，甘肅涼州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甘肅省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全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全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甘肅省首批榮譽作家，《當代文藝評論》主編。教育部新世紀人才，甘肅省領軍人才、“四個一批人才”，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委。1988年開始在各種雜志上發表詩歌、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共計500多萬字。長篇小說有《非常日記》《荒原問道》《鳩摩羅什》等8部，詩集有《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麥穗之歌》等3部，學術著作有《文學的扎撒》《精神高原》《人學的困境與超越》等20部。曾獲全國暢銷書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等十多項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