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春
對聯既是有著悠久傳統的文體 也是屬于未來的文化

眾所周知,對聯作為一種文體,涵蓋廣闊,內蘊豐厚。在不同論者與讀者眼中,確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磿r下創作論、鑒賞論或歷史論頗多,亦有成就。我想從本體論來談談,擬分四個層面,即文學性、藝術性、儀式性和人本性。
說起對聯的文學性,我們可能會感覺一般人是會認可的。但中國文學的理論及文學研究卻不一定。且不說宋元明清民國的作家出詩集文集而絕少出聯集,就是思想比較開放的梁啟超集了一堆宋詞聯,也輕淡地說不過是『痛苦中的小玩意兒』。翻開叫得上名頭的中國文學史,無論古代還是現當代的,不僅對聯沒有章節,就是蜻蜓點水的一句話也沒有。就是今天,在純文學世界里,仍沒有對聯的位置。你看,中國文學獎那么多,譬如魯迅文學獎,小說散文戲劇詩歌評論都有,何曾有過對聯躋身其中?我們陜西剛剛評過柳青文學獎,連網絡文學、兒童文學都囊括進去了,仍沒有對聯什么事兒,而大家都覺得正常。特別是,中國文學教育專業也沒有對聯專業。倘在古代,蒙學里還有對課呢。
有沒有反彈呢?一九八八年,我在編著的《古今作家名聯選》后記中呼應程千帆教授的呼吁,助威說應恢復對聯的文學史地位,并坦承以此為動機搜集選編了這么一個文本。此后似有幾本文學史稍稍關注對聯了,但因缺少研究的鋪墊與深度解讀,對聯處境在被遺忘的角落或邊緣似無根本上的改變。
文學性是什么呢?在我看來,文學性就是融入情感性、想象性和生命體驗的文字建構。
對聯有情感性嗎?有。舉例:
挽乳母
一飯尚銘恩,況曾褓抱提攜,只少懷胎十月;
千金難報德,即論人情物理,也當泣血三年。
曾國藩
對聯有想象性嗎?當然。舉例:
嘉興山曉閣
不設樊籬,恐歲月被他拘束;
大開戶牖,放江山入我襟懷。 朱彝尊
對聯有情感體驗生命體驗嗎?沒問題。
而這體驗并非以歸納演繹的概念推衍樣態來展示,而是以聯想式自由抒發的方式來呈現的。舉例:
自題
人間歲月閑難得;
天下知交老更親。 王文治
贈人
精神到處文章老;
學問深時意氣平。 石蘊玉
自題
不為圣賢,便為禽獸;
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曾國藩
前二聯有過閱歷者不難解讀。第三聯,我初讀時以為生澀突兀與堅硬,再一琢磨,知在那由皇帝隨意任命一聲喝到底的封建專制時代里,為官者往往把持其所轄的一切資源,倘若境界如普通常人,難免常情常理的交往中陷入貪腐的泥淖之中。須得有圣賢胸襟才能跳出三界之外,站穩腳跟而長久不敗。這種生命體驗的敘述是自由聯想式地表達,更耐讀而有余味。
還有更多的風景如畫的題寫:
鳳翔東湖宛在亭
兩岸回環先生柳;
一池蕩漾君子花。 佚名
至于詩詞里的聯語更是美不勝收: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隔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聶紺弩)……,這里有感性體驗,有理性深度,主要有作家個人的生命意識,字里行間有第一人稱的存在。這種千古名句,大約須思想獨立精神自由者才可建構。而一些有缺憾者,往往顯現的作者為復數,云遮霧罩的,作者被群體淹沒了?或者仰人鼻息,把人云亦云的話語規整成聯語,然而須知塑料花不是花,機器人不是人。從人生體驗角度來看,只搬動大概念而不動感情的文字不是太敷衍,就是太膚淺了。因為說愛全人類是很容易的,落實不到地面上來,也沒有味道,而有說愛一個人才會較真,不那么簡單了。倘真的愛上一個人,那曲折險峻的心路歷程還是很折磨人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當然了,這里也有許多驚心動魄的迷人的意趣在其中。
這就是文學性的體現,有聯想與想象機制的啟動,有情感的融入和積淀,寫景如在目前,抒情能碰觸到人心靈的柔軟處,思考能獨自發現人生世態的新生面。它最初只呈現在口頭或紙質文本上,這是對聯文本的主體。我往往沿襲古人的概念,稱之為聯語。它就是對聯的核心基礎,對聯的根基。
對聯的藝術性包含三個層面,一是音樂性;二是筆墨意趣性;三是裝置宣示性。這些不同向度的藝術性歸攏于對聯一身,匯聚成一個特殊意味的文化空間。如果說音樂性使之進入聽覺系統還很難與其它文學作品拉開距離的話,那么,后二者卻使對聯進入一個視覺藝術的模式。這構成了對聯所獨有的藝術特征。
先看音樂性。它源自詩歌音樂性即格律的講究。它節奏的要求落實到句式層面,便是上下聯句式結構相同,閱讀時停頓點相同;旋律的要求落實到語音層面是講平仄。我們知道上古漢語講輕重音而無四聲。當佛教進入后,佛典翻譯時漢語因受梵文啟發開始講四聲了。它的發源地或說是鳩摩羅什譯經的西安草堂寺。它的相對成熟與典型描述是:『夫五色相宜,八音諧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而要達到的效果是『誦要好,聽要好……,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唬ㄖx榛:《四溟詩話》)
于是乎形成傳統,對聯格律的講究頗為森嚴。上下聯單句之中,平仄兩兩交替;上下聯之間,平仄兩兩相對;上聯結尾出以仄聲,仿佛岸頭大聲吶喊,期待著回應;而下聯尾字須置以平聲,仿佛鐘磬敲響,余音裊裊。至于律詩可拗救而對聯不可拗救,禁忌三平尾等等,更是把音樂性的細節講究理想化,升格到法令禁斷的地步了。
再來看筆墨意趣性。也就是觀賞性。其它文學形式如小說散文詩歌,文字往往只是表達的工具,是形式載體,是過河的橋梁,是指月的手指。欣賞時只管內容,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不管它是手寫是印刷,或是真草隸篆。關注點只在虛擬的意境之中,而不理會文字的形態本身。對聯就不同了。因為聯語文本的書寫,展示須毛筆書寫,用的是音形義三位一體的漢字,一個個的獨體字。它不像拼音文字書寫軌跡的單向性,而是點橫撇捺豎彎鉤,一筆一畫有著三百六十度的伸展可能性,間架結構有著豐富的多向度與變異性,疾徐提按頓挫轉折乃至飛白……,毛筆書寫有著難以重復的微妙感。即是說在展示聯語意境的同時,漢字的點橫撇捺結構本身也成為審美對象。如果說音樂性著重于朗讀或默讀中的聽覺感受的話,那么,這里就因漢字的意象而強調視覺性感受了。漢字起源本于象形,又在歷時性演進中成為抽象線條的微妙結構,毛筆書寫中線條間積淀的形象遺痕會隱隱浮現。在書法的肇始階段,衛夫人教王羲之如何寫,更教如何欣賞。它就是在一定意義上脫離了語意環境,單純從抽象線條的意象去展開聯想,平添了一個新的審美維度,一個放飛想象與聯想翅膀的藝術空間:點是什么,高峰墜石;橫是什么?千里陣云;豎呢,萬古枯藤……;與此同時,書寫者在布局安排中彌散的氣韻風度,隱約可感運筆的疾徐提按的氣勢與韻味,都會成為饒有意味的形式。這里展示幾副對聯:
康有為對聯書法:
徑隱千重石;
山留一片云。
沈從文對聯書法:
欲無后悔須修己;各因前源莫羨人。
啟功對聯書法:
滄海六鰲瞻氣象;
青天一鶴見精神。
這是一個建構過程。聯語創作出來了,書寫于紙,還要張貼出去,在各家各戶客廳,在婚嫁或年節的門口,或刻鏤在木板、竹板、磚頭或石板上,懸掛或鑲嵌在風景名勝的亭臺樓閣,樹立于紀念地的碑石廊柱等。這就是對聯藝術性地設置宣示性??傊蛊湔故居诠馓旎罩?,躋身于眾目睽睽之中,使之有了畫面感,對聯才真正確立起來了。人們一望而知曉主辦方操辦所屬歲時年節還是人生禮儀,使生命個體的意義與價值宣示于社區氛圍之中,即是說平素可能被忽視的個體在這里獲得了社會結構性的承認。而這種裝置與宣示,除卻對聯本身要求的上下聯對稱平齊并與橫額布局結構呼應而外,還要與建筑物周圍環境協調匹配。它不是路過者任性地涂抹,也不是多事者魯莽地點綴,而是切時切地切事的深思熟慮的畫龍點睛之筆。它多向度地引領觀者的思緒,既有莊嚴肅穆的歷史氛圍感,又有點綴天地城鄉村舍鑲嵌入畫的超現實主義美感。
可以說聯律音樂性的講究滿足了聽覺的美感,使得聯語文本在朗讀或默讀時,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而筆墨意趣性的講究則喚起了漢字書寫的視覺美感;而裝置展示性則將這一視覺美感拓展開去,與其所依托的環境,所連帶的時間、人物、事件,所在的天地自然銜接在一起,讓人有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瞬間永恒之感。
人本性,簡而言之,就是以人為本的性質。當然了,無論戲劇、電影、小說、詩歌、雕塑、音樂……,大凡可以站得住腳的藝術都有以人為本的特質。其它文學與藝術形式的介入,與人的這種聯系卻是松散的,抽象且超脫的,仿佛草色遙看近卻無;不能像對聯這樣,落實到具體的人物、事件、時間和地點上。其它的藝術形式既沒有這樣兩兩密切關聯的呼應關系,也沒有年年如斯事事如此人人為之的模式化與普遍性。而這種模式化與普遍性既是客觀的歷時性存在,又是大大小小群落里人人推諉不掉的共時性需求。相對說來,對聯所呈現的人本性卻更為扎實與深透。它不是姜太公釣魚高高在上而愿者上鉤,而是放下身段走進社區院落房舍走向江山走向村鎮,而它所服務的人,既不是冷冰冰的抽象數字,也不是籠統而不可數的虛擬概念,而是為了熟悉的你我他,為了左鄰右舍隔壁對門遠親近友中的任何一個,為了此時此地具體的人與事件,真誠地點贊、祝福、歌頌。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生命個體,不只是獨立的一個人,而是家庭血緣關系中的一個人,是山水環抱天地間的一個人,是可以與神靈對話的一個人……在這里,他或她是在對聯營造的天地人神俱在的文化場中受到特別關注與祝福。在九州廣袤的土地上,在中華民族繁衍千百年的歷史中,如此地毯式地覆蓋每個人與之對話的天地自然與社會生活,如此平等無差別地將熱情與關愛投注向每個生命個體的存在,并以深層介入的方式祝禱其發展與幸福,這正是對聯人本性的突出表現??梢哉f,它的價值與意義無論怎樣形容都不會過分的。
一談及人本性,我們可能會想到偉大的莎士比亞一段詩性的語言。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對人發出了由衷的贊嘆:『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動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如此充滿激情,在確立人與神關系的格局中,肯定并欣賞人的高邁圣潔,表達了對人特別是生命個體的敬畏與欣賞。
其實,在中國更為古老的文字敘述傳統中,人的地位是相當高的。譬如古來講三才天地人,人與天地鼎足而三?!兜赖陆洝分v『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人居其一焉?!蝗俗阋耘c道與天地比并而立等等。這些都是了不起的思想資源。只不過在小傳統的演繹中,這種與天地相參的人,值得敬畏的人,漸漸異化成為奉天承運治理蕓蕓眾生的帝王將相英雄豪杰了,而更為廣大的民眾則退隱淡遠成為天邊云霧般朦朧的大多數。然而,這種敬畏生命尊重個體的博大的境界與高遠的立場,在中國文化格局中,在民間世界中仍然保存得頗為突出、周到與圓滿,這就是民間文學中的對聯,民間美術中的剪紙。
于是,我們在九州方圓,在黃河長江流域,在華人所生存的每一個角落,大凡所能見到的對聯作品,永遠面對和正視的都是具體的『這一個』。它從來沒有含糊大多數或虛泛事件的呈現,都是以通地氣的實在感而亮麗登場。
從創作動機來說,人本性應該是最先提出,因為對聯原本就是自帶著人本性的光采而萌生的。據《世說新語》載,荀鳴鶴陸士龍未相識時,俱會張華。張令共語,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語。陸舉手曰:『云間陸士龍』,荀答曰:『日下荀鳴鶴』。三十多年前我在《陜西日報》撰文解讀這一發現時,著意于它是中華第一聯,現在再來看,又有一重內涵,即發現它有推崇生命個體、直面詩意棲居的人生境界,具有濃郁的人本性色彩。直到今天 ,對聯的創作動機和歸屬,仍是以個人或家庭為本位的。這在以文學為歸屬的文體群落中是頗為醒目而奇特的。
它是對聯完整形態的萌生。它出現在人的自覺意識覺醒的魏晉時代,距離對聯作為一種文體普遍展開有著相當長的歷史階段。雖說從不同角落還能搜集到一些對聯,特別是那副著名的春聯,但畢竟有一段空檔期。為什么呢?我覺得,中國文化從古而今是一種關注和推崇共性和群體的文化。生命個體除了帝王將相被文字抒寫的傳統無限放大,以特寫般的鏡頭推出,使之以日月的光芒遮蔽了周圍萬物的光彩,而蕓蕓眾生成為沉默的大多數,成為自生自滅的一群。倘有文字敘述,只是遠鏡頭朦朧地一瞥。作為一個龐大的族群來說,在主流話語中,普通的生命個體沒有平臺與位置。但即便不登大雅之堂,每一個正常的生命都有想表達和被關注的心理需求,于是對聯的出現便拓展了一個讓人嘆為觀止的博大文化空間。
這個具體的人,哪怕他低微到沒有姓名,渺小到剛來到人世沒有多少天,但他或她卻是真實而神圣地誕生了,作為人的形象平等地躋身于值得點贊與歌頌的人類隊列之中;或許他或她身世坎坷,地位低微,也有一些可以批評校正的毛病,類屬于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兒蕓蕓眾生,但此時此刻卻正值其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結婚的日子,或喬遷的日子,或壽誕的日子……都是值得慶賀的期待著生命的高峰體驗和輝煌;或許這是其人生落幕的日子,或許這是親戚朋友追思其生命歷程的日子,同樣也需要莊嚴的形式來演奏生命交響曲的旋律……同時也是為了具體的一個家庭,為了他們的過年、端午等跨越歲時年節的每一個節坎,度過人生禮儀的每一道環節,為了這個家庭的蓋房建院、喬遷等一個個特別重要的事件……這里是以人為本的平臺。不論人的身份界別,政治明星也好,平頭百姓也罷,不分男女老幼,不計貧困富庶,不論文化程度,不說人品優劣……在這里選取了最大的公約數,只要你是中國人,甚或是知道用漢字的人,你就有資格有權利理直氣壯地運用并享有對聯。對聯的產生,擺置,張貼,懸掛,有這些理由就足夠了。這就是形而上的存在。這就是民主、平等與自由。對聯就會呈現在你的生老病死、婚嫁喬遷、歲時年節等時間點上。從對聯的創作動機與展示氛圍來說,就是為人,個體的人與群體的人作針對性的專場演出。這個具體的人,這個具體的情境,這個具體的家庭的點贊、祈愿與祝禱,就是對聯出發的動機與終極的目的,也是它呈現全過程的意義與價值之所在。
而一般的語言藝術,相對來說要超脫得多,疏離得多。事實上也從未見過小說散文詩歌啊什么的,如此這般地融入到生命的個體層面或社會結構的基礎細胞中去,定時定點地呈現于千門萬戶的歲時年節與人生禮儀之中。而對聯則是平民百姓自給自足的藝術創造與欣賞。它仿佛立足大地仰望星空一般地充滿理想與想象,是理想的生存與生命,是理想的繁衍與祈盼,即使生存在黑暗與苦難的泥淖里,也會開出燦爛而純潔的荷花。這就是對聯的人本性。如同古希臘神廟前的箴言『認識你自己』。我們知道,理想的個體及其生存的環境,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都會成為他人發展的條件。但必須著眼于個體才有群體的存在。在民間對聯世界里,就是關注、祝福、呵護和溫暖每一個為小傳統敘述模式所忽略的『自己』,如同白天的太陽夜晚的月亮,將它的光芒照耀在每個人的身上;如同金黃的麥米翠綠的菜蔬,將它的營養輸送到每個人的血肉之中。如果說世間有為藝術而藝術的話,那么這就是迥然有別的為人生而藝術。這就是與具體到可數的民眾渾然一體的草根藝術。仿佛遍地觚泉,噴涌而出,不時匯成浩浩巨流。這也是催使它自古而今覆蓋面無限廣闊的強大驅動力。一般文學體裁發行到萬冊就不錯了,幾十萬冊就暢銷了,百萬甚至上千萬就震動許久,經典化了。而對聯則是上億級別的,古人說凡有井水處都有柳詞,我要說凡有華人凡有漢字的地方都有對聯。
一句句俚語村言,陪伴著一副副對聯,在各個村頭路口,在各家的門框仿佛具有神秘神圣的力量和氛圍,牽掛著籠罩著每個人生命的所有環節與核心。明天的生活萬般模樣,誰又會全然把控?未來的道路千歧百拐,誰能預知明天的腳步行走在哪一條路上?福禍難辨且相間而行,誰又能火眼金睛精準地取舍呢?……而在這里,門楹上的對聯作品,仿佛洞窺三界的秘密,仿佛佛陀圣靈的微笑,拈花給每個人以無限的祝福?;蛞韵嗨频男螒B,或以接觸的模式彌漫在生活的空間,撩撥著生命最柔軟的地方,這或許就預示著象征著自己的命運本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使得這個語境下的人們對此推諉不掉或者確信無疑。即便是具備現代祛魅常識的人們,也會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來歡迎它。這也是中國對聯的展示空間如土地一樣寬廣,它的作者如同花草樹木一樣稠密的原因。它的創作,它的旨趣與每一個人息息相關。在歲時年節里,在人生禮儀中,在坎坷與困苦中掉頭一致向前看的目光中,在欣悅地期待中,夢境的沉浸中,人們從對聯中品評新人,祝福新生,祝禱長者,隨意歡笑中看似言說他者,實質上是在讀自己。換個角度來說,就是給人下定義,給自己理想的生活下定義。
最后是儀式性。儀式是什么?古今中外頗多理解與表述?!掇o源》釋為『典禮之秩序形式,禮節規范?!缓啙嵜骺靺s更多地強調了程式化。相對說來,英國社會學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ner)的定義觸及到儀式的象征內蘊與功能而影響更大:儀式是『用于特定場合的一套規定好了的正式行為,它們雖然沒有放棄技術慣例,但卻是對神秘的(或非經驗的)存在或力量的信仰,這些存在或力量被看作所有結果的第一位的和終極的原因?!患词钦f儀式是帶有神圣性和神秘性的形式。
我曾在《聯語的文體歸屬及其二重性特征》(見《對聯》二〇一六年第九期)一文中提出并論述過對聯的儀式性。對聯的儀式性使之具有程式化、重復性和相對一成不變的特點。無論婚喪誕辰的人生禮儀,還是慶典祝賀的歲時年節,對聯都呈現了時間不變、地點不變、宗旨不變、格調不變和裝置展示模式不變的恒定形象。而這諸多的不變與文學與藝術本質上的不斷創新性又有內在的沖突,而這種極具張力的沖突往往又在儀式性所籠罩的神圣下得以疏通與緩解。
因為對聯的儀式性在歷時性的踐行中,在共時性的呼應中逐漸神圣化,習以為常,似乎如同舞臺劇的程式展演一樣。但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儀式的對聯固然有展演的意味,但卻與舞臺劇迥然不同。它不僅僅是在重復一個程式,而是緊扣生活中的人與事件的鄭重其事的行為,承載了參與者身在其中的傳統。應該看到儀式性是雙刃劍,既建構了神圣性與神秘性;保證了歷時性的傳承與共時性的呼應;同時也限定了創作的多樣性與探索性,只允許朝著頌祝歡樂的層面去拓展,更多地疏離或排斥反思冷峻風貌與情緒激蕩悲涼格調的抒寫,窄化了思想與情感的抒寫路徑;壓抑了藝術性與文化性的多向度自由展開。但與生活密切的互動模式又使其充溢地氣而生意盎然。年年歲歲對聯相似,歲歲年年意蘊不同?!禾煸鰵q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今年增壽可能是祝老人康健,明年的可能是兒童成長;今年的??赡苁菃踢w新居,明年的??赡苁侨⑦M新娘……總之對聯年年貼事事貼,卻不是敷衍走過場,而是積淀著作者、布置者和觀賞者共同擁有的傳統信息;而且對聯儀式性地介入,使得日常生活的時間與空間都帶有一定的目的,發生了某種轉換,并使得所有參與者都處于轉換和神圣的狀態,可以說,進入對聯儀式化的過程就是一種神圣化的過程。神圣化的氛圍之所以能夠成立,最大的可能是,在中國人的對聯世界里,泛生信仰與泛靈信仰的遺痕依然存在。面對永恒的時空,當人們面對重大轉折的時刻,不可預知的外部世界都以神話思維的想象與聯想建構起來。人們試圖借助對聯的儀式,通過某種神秘的非人格力量,超自然力量,對預期目標施加影響和控制。儀式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形式,儀式可以滋生神圣性,原因可能就在這里。
綜上所述,作為本體意義上的對聯,是文學性、藝術性、人本性和儀式性的有機融合而成的形式??梢酝浦?,它不能全等于文學,文學只是它的基礎文本;文學的最高境界是閱讀,而對聯的最高境界是裝置宣示;文學閱讀可以馬上廁上枕上,對聯的宣示則需時空莊嚴,天地人神俱在;文學印刷不論紙張字體,對聯卻講究紙張色彩筆墨意趣;而對聯也不是實用文體,實用文體無須文學與藝術助陣;它因關注生命個體而擁有最廣大的閱讀群體和充分展示的文化空間;它因儀式性地展示彌散著莊嚴甚至神圣的氛圍。所以說,對聯既是有著悠久傳統的文體,也是屬于未來的文化。倘一定要說它的歸屬,它屬于偉大的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