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上身前傾,一路前行。他沉默著往前走,因為很多時候是一個人。
背上的裝備足有二三十斤重。他低頭走路,一步一步,上坡,轉彎,繞過竹林,避過亂荊棘叢,邁上石階,向上攀登。
你都不知道為什么他會一趟趟地往獅子山走去。一定是山上有什么風景在吸引著他。
去爬山的路上,遇到了張天志。
我跟他一起往上攀登,不一會兒身上就熱了起來。再過一會兒氣喘吁吁,不得不在山路拐彎處歇一會兒。他卻一點兒都不喘。又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在竹林掩映之中,望見一片峭壁。
那片峭壁,如天斧所劈,立于獅子山的山巔。
我問張天志,獅子山為什么有魅力。
他答,就是因為有這一片懸崖。
十年前,張天志第一次見到這片懸壁。那時他還在上大學。
那塊巖壁,被很多攀巖愛好者稱作“lion head”(獅子頭)。每個季節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愛好者來到這里,他們說“lion head”巖質好,攀登線路多,充滿挑戰和樂趣。然而,很少有人知道,“lion head”是張天志與另一位小伙伴一起命名的。
到達巖壁時,我仰頭望去,已經有十幾個人掛在懸崖上了。懸崖估計有兩三百米高。乍一眼望去,如斧削刀劈一般平坦,仔細觀察卻是怪石嶙峋,巖壁上時常有突出的石塊、倒角的巖壁。巨大堅硬的懸崖,立刻對比出攀巖者身形的渺小。
那些攀巖者,看起來十分國際化,有美國人、法國人,也有日本人、韓國人。巖壁上釘著一個個錨點,攀巖的安全繩,就系在攀巖者的腰胯部。攀登者每向上攀爬一步或幾步,就把安全繩的掛鉤解開,向上鉤住更高的錨點。而那些繩子,只提供安全作用,并沒有拉升身體的功能。攀登者身體向上的每一步,都需要依靠手臂與腿腳,在巖壁上尋找到力量支撐點,然后全身發力,抓住另一個支撐點,由此一步一步,在巖壁上挪移攀爬。
為了防止手掌出汗和打滑,攀登者每上一步,都從腰上掛著的粉袋里抓一把防滑粉。這些白色的粉末,在攀爬過的巖壁上留下一個個白色印跡。這些印跡串聯起來,就是一條攀登者的行經路線。
有時候,你需要稍稍地跳一下,才能抓得到頭頂的支撐點。就像樹梢上的猿猴那樣。
這常常讓人捏一把汗。
有一位攀登者,在向上抓取時,突然手指一滑,他“啊”的一聲驚叫,身體從巖壁上墜落——所幸有一條安全繩,將他懸掛在半空。
攀巖的道路不允許有任何失誤。
懸壁危機四伏。它幾乎是人生的一種隱喻。這種感覺,在我觀看紀錄片《徒手攀巖》時最為強烈——每個人的一生都像在懸崖上前行,一旦開始就不能回頭,唯一的道路就是向前。
亞歷亞斯·霍諾德所采用的Free Solo(無保護攀巖),是攀巖運動中最危險、最極限的一種。在不了解攀巖的大眾眼中,徒手爬上將近3000英尺,幾乎垂直地面的巖壁本身就足夠匪夷所思,更何況還是在赤手空拳,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
為了征服酋長巖,亞歷克斯專心致志地練習了兩年多。他離群索居,常年住在一輛房車里,奔波在各個巖壁間;在和現女友建立關系前,是一個游離在社會邊緣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他像是一個“怪俠”。或許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證一直處于某種超常穩定的情緒和狀態中。
2012年,張天志就注意到了亞歷克斯,深深被他吸引。亞歷克斯不斷挑戰人類的極限,創造歷史,于是張天志在instagram上聯系了他,向他請教攀登的相關問題。亞歷克斯有一次到上海參加活動,張天志給他介紹了中國攀巖的相關情況。
那時候他還不是很出名,也非常靦腆。張天志說。
在這一點上,張天志似乎也有同樣的傾向。他也不太說話,對于我的好奇,他每問必答但總是非常簡練。
我猜,熱愛攀巖這種運動的人通常不需要太多的語言技巧。他必須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身體上。他一步步在懸崖上攀登行進,身體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塊肌肉,每一條韌帶,甚至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無比精確。在那時候,沒有人可以幫你。
你會有恐懼嗎?
當然會。他說,正因為不時有恐懼和懷疑,才覺得那對自己也是一個挑戰。
攀爬到難點的時候,我的大腦經常會在榮譽和死亡之間不斷搏斗,而身體的力量似乎又是可以決定這一切——他說,可能這是我喜歡攀巖運動獨特的原因吧。
后來他成為了一名攀巖運動員,并擔任浙江省攀巖隊主教練。
他每天“閱讀懸崖”。他去攀登各地的懸崖峭壁,并在“獅子頭”看似無路的絕壁上開出了一百多條路。后來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愛好者來到這里,都循著這些線路行進。“獅子頭”成為華東最大的攀巖基地。
他的日常,除了自己去攀巖,就是設計攀巖課程和攀巖支點,以及帶著孩子們在這片山林里練習。全國青少年攀巖速度標準支點,就是中國登山協會聯合張天志他們的團隊一起設計的。
攀巖除了考驗身體,最重要的還有對心智的考驗。張天志知道,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成長課程。
十年前,張天志剛接觸攀巖時,攀巖在國內還是比較生僻冷門的運動,訓練場地、專業教練、訓練器材都少。而現在,令張天志感到自豪的是,他把自己的表弟也培養成了一名攀巖專業運動員。表弟陳勇辰,成績優異,偶爾代表中國隊打比賽。
攀巖也讓張天志收獲了愛情。一名曾獲得全國大學生攀巖比賽第六名的隊友,后來成了他的愛人。
在臨安高虹鎮龍上村的攀巖小鎮,我換上一雙攀巖鞋,想要體驗一把攀巖。
在想象中,我手足并用,四肢靈活,身體輕靈,像猿猴一樣在巖壁上騰挪移動。而事實是,當我攀上那片巖壁,僅僅移動三四步后,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沉重的肉體,已使我失去了在大自然中來去自由的能力。
我跟在張天志后面,朝著獅子山走去。
因為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