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保
摘要:在不同歷史語境中,馬克思主義的總體目標不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也會因此呈現出三種不同的形態: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中國當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應該屬于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沿襲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思維框架或者套用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思路都是不合適的。
關鍵詞: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中圖分類號: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0)02-0112-07
馬克思主義已成為一個蔚為壯觀的理論流派,也催生了形形色色的馬克思主義批評。每一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是通過宏觀的歷史視角描述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不同形態,能夠讓我們更清晰地理解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歷史總體性”,而不是迷失在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個體差異性之中。
如何去描述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不同形態?伊格爾頓在1996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讀本的前言中,把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歷史形態分為四種:人類學批評、政治批評、意識形態批評和經濟批評。人類學批評關注的是美學領域里的一些基本問題,代表人物有普列漢諾夫、考德威爾。政治批評與俄國十月革命前后的政治運動密切相關,關注的是塑造與革命現實相適應的主體形式,主要代表人物有列寧和托洛茨基。意識形態批評興起于斯大林主義出現之后,關注文學作品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代表人物有盧卡奇、戈德曼、阿多諾等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經濟批評關注“文化的生產方式”,包括文化生產和接受過程中的技術基礎、制度保障等社會條件,代表人物有本雅明、威廉斯。伊格爾頓在描述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四種形態時,雖然并不缺乏對歷史語境的分析,但他的主要依據是批評家們關注的具體文藝理論問題。而且在這種描述中,中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是缺席的。或許是為了應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對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忽視,或許是出于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理論自覺,中國學者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以區別于外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還有學者通過梳理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總結出馬克思主義的五個層面,進而提出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五種形態:“前史形態”“初始形態”“科學形態”“政治形態”“文化形態”。這些學者的研究對于我們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批評范疇、命題,探討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性質和特點,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但是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存在一些問題需要我們做出回應,這時我們或許還需要另外一種描述馬克思主義批評形態的坐標。
筆者注意到,一些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術語的文學批評在面對中國當下文藝現象的時候,忽略了“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總體目標,仍然在套用過去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的話語模式。這就提醒我們,有必要以馬克思主義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總目標”為依據,從這一角度把握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歷史總體性”。如果按照批評的總體目標來劃分馬克思主義批評形態的話,我們可以得出三種類型:以推動社會主義革命為主要目標的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以社會批判為主要目標的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以社會主義建設為主要目標的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這種劃分依據的是馬克思主義所處的社會歷史語境,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相同歷史語境中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具體差異性。但是,這種研究方法能夠以宏大的歷史背景為依托,清晰地展現不同階段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總體目標。在這種坐標中,中國當下的馬克思主義批評所處的位置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中國當下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特殊性,依次描述這三種馬克思主義批評形態是非常必要的。
一、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存在于無產階級革命之前或者無產階級革命的過程中,其目的是為未來的社會主義革命做準備或者為正在進行的無產階級革命助力。批評家對未來的社會主義革命抱有樂觀的憧憬和堅定的信心,或者對正在進行的無產階級革命充滿堅定的信念。這種觀念自然而然地融人他們的批評實踐之中。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是革命歷史語境中的典型形態。
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歷史起點的話,筆者傾向于把馬克思、恩格斯開始合作撰寫著作視為“馬克思主義”成型的一個具體標志。當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新的思想出現時,即便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希望暫時還無法預見,其追隨者對社會主義革命的信念仍然是非常堅定的。當然,必須承認,在任何歷史時期,任何一種理論從來都不可能獲得絕對“同一性”的特質。馬克思主義也不例外。不僅是“第二國際”內部存在意見分歧,“第一國際”的內部分歧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從1844年到“第一國際”“第二國際”存續時期,以馬克思、恩格斯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者和以列寧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者.引領著這一歷史時期馬克思主義發展的方向。他們依據當時的社會歷史危機和革命力量的發展狀況,把革命視為馬克思主義的總體目標。這一陣營里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學批評就屬于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不可否認,由于批評家所處的革命階段各不相同,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也會有不同的表現。馬克思、恩格斯雖然積極參與各種政治活動,堅信無產階級革命終將勝利,但是他們與當時發生的以反抗資產階級統治為主要目標的武裝斗爭之間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即便是對巴黎公社,馬克思、恩格斯在私底下也并不樂觀。他們致力于為將來的革命在理論上、思想上做宣傳。所以馬克思、恩格斯的文學批評側重于打破工人階級改良自身處境的幻想,激發無產階級的反抗精神。1844年,馬克思曾經激烈地批評過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歐仁·蘇在這部小說里想把魯道夫公爵塑造成一個救世主,所以小說不斷地講述魯道夫的種種善行:他把“刺客”變成了“一個有道德的生物”,把朝氣蓬勃的瑪麗花變成了一個完全皈依上帝的修女,他讓惡貫滿盈的“校長”最終也有了道德醒悟。然而,在馬克思看來,歐仁·蘇總是想把自己的觀念強加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總是想用自己的思想代替作品中人物的思考,就好像一個“蹩腳的畫家不得不在自己的畫上題字來說明畫的內容”那樣可笑。結果適得其反,這個“救世主”事實上變成了一個偽君子。馬克思對作品中瑪麗花最初的反抗精神給予積極的肯定,而對虔誠地皈依宗教的瑪麗花給予深切的同情。對《巴黎的秘密》的批判是馬克思著作中最長的一段文學批評文字,最能體現馬克思文學批評的特點。在此之后,文學批評的任務主要落在恩格斯的身上。1859年,馬克思、恩格斯在評價《濟金根》的信中,不約而同地認為.濟金根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的反抗只是貴族內部的反抗,沒有團結當時受到貴族壓迫的階級。馬克思、恩格斯在文學批評中都對被壓迫階級的反抗給予厚望,都希望文學作品能夠促進階級斗爭意識的覺醒與發展。當然,馬克思、恩格斯在文學批評中也提到了“莎士比亞化”“席勒式”“福斯塔夫式的背景”等關涉文學形式的概念,希望文學創作能夠把真實性與傾向性較好地統一起來。從表面上看,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這些藝術形式方面的要求與很多普通讀者對現實主義文學的要求并沒有太大區別。但是當馬克思、恩格斯從人物形象、環境描寫入手展開文學批評時,他們間接地表達了這樣一種觀點:如果藝術作品在這些方面出現漏洞,那它們也就無法有效地、可信地傳遞思想觀念。宣傳革命的文藝作品自然也應遵循這一原則。因此,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決不能忽視文學的藝術形式,而應該強調藝術形式的基礎地位,文學的革命教育功能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
由于批評家所處的歷史階段不同,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內部也會有差異。列寧寫于1908-1911年的論托爾斯泰的系列文章也屬于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與馬克思、恩格斯相比,列寧的身份有所不同:列寧不僅是一位理論家,還是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推動者和實際領導者。所以,列寧的文學批評雖然也是以革命為“總體目標”,但又有不同于馬克思、恩格斯之處。列寧不是從人物分析人手展開文學批評,而是從俄國革命形勢或者社會活動入手,除了點評托爾斯泰的藝術成就,基本上不討論托爾斯泰作品的形式。列寧對托爾斯泰“道德自我完善”思想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認為,托爾斯泰的作品、思想反映了1861-1904年間俄國革命的特點,那時的俄國革命還是“農民資產階級革命”。在列寧看來,托爾斯泰把消除勞動人民苦難的希望寄托于靈魂的覺醒,這完全是幻想。要改善俄國社會中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唯有建立工人階級執政的社會主義制度。而要建立社會主義制度,就必須進行徹底的革命,必須采用暴力推翻邪惡的舊制度。無論是從藝術形式上講,還是從思想內容上講,托爾斯泰的作品都是非常杰出的。但是,在俄國當時的歷史環境中,托爾斯泰的某些觀念確實阻礙了革命的發展。在這樣的特殊歷史境遇中,托爾斯泰的作品也需要我們去質疑、反思。從列寧對托爾斯泰的批評中,我們可以總結出特殊時期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一些特點:在血與火的環境中,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會毫不猶豫地把凝聚革命力量暫時放在首位。即便是杰出的作家和經典的作品,一旦成為革命進程中的障礙,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也會對它們展開批判。在革命的緊要關頭,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關注的是文學對革命的價值。這種堅定的革命立場往往也能使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獲得一種獨特的洞見:他們能夠發現經典作家的思想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的缺陷。
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當然會對現實進行批判,只是在批判的背后隱含著對革命的信心和希望。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充滿激情,與現實中的政治斗爭遙相呼應,文學形式的價值只有與政治發生關聯的時候才會進入這種文學批評的視野。
二、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盡管俄國的“十月革命”取得了成功,但是歐洲其他地區的革命全都失敗了。隨后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也沒有推動工人革命運動走向勝利,反而催生了法西斯主義。再加上斯大林主義的出現,馬克思主義在歐美的影響被嚴重削弱了。佩里·安德森在描述這一時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特點時說:“它在結構上與政治實踐相脫離。”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并沒有與歐美的政治實踐完全脫離。即便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在青年學生的造反運動中,仍然能夠看到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影響。但是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馬克思主義不能再引領以后的政治實踐卻是一個事實。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就誕生在這種歷史語境之中。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產生于馬克思主義遭遇嚴重挫折的政治環境中,文化不再是附屬于政治的次要因素,而是批評家關注的重點。
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都從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汲取思想,但他們的汲取方式是不一樣的。有些批評家本身是從事哲學研究的,他們“在以往歐洲哲學思想中尋找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淵源,并據此對歷史唯物主義本身重新解釋”。他們的文學批評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聯必須經過仔細辨認才能發現。本雅明、阿多諾、戈德曼的文學批評就屬于這種類型。本雅明試圖用“寓言”的解讀方式發掘德國悲悼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的反抗與救贖的價值。“寓言”式的思維方式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有相通之處,本雅明借此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經驗的貧乏和韻味的消失進行了批判,但其中混雜的彌賽亞思想卻使本雅明關于革命的論述變得捉摸不定。阿多諾從馬克思的著作中讀出了“非同一性”的思想,并以此為基礎分析文藝現象,批判文化工業,但是這種思想也使阿多諾對革命的態度顯得非常暖昧。他出庭指認自己參與學生造反運動的研究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他對激進革命的疏離。戈德曼對拉辛悲劇的分析是非常典型的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戈德曼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特點就是強調社會集團在歷史中的作用,而不是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于是,他用“世界觀”這個概念梳理思想史,用“悲劇世界觀”這個概念解讀拉辛的悲劇。但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觀念,他認為須要通過“打賭”的思維方式加以維系。這顯然是一種很悲壯的態度,只是這種悲壯的態度也具有濃重的悲觀色彩。
有些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沿用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概念和方法回應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新問題,但他們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側重于社會心理的變革,而不是生產關系和政治制度的變革,如馬爾庫塞和弗洛姆。這兩位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有著相似的經歷:他們流亡美國之后并沒有返回德國,而是定居美國并加入了美國國籍。他們著作中的文學批評也屬于典型的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馬爾庫塞積極支持學生的造反運動,強調藝術與革命之間的關系,但是他所向往的是“非壓抑的文明”,這種社會理想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想相距甚遠。弗洛姆主要是從心理不健全的角度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他在構建“健全的社會”理想時,把“集體藝術”作為培育健全人格的一種方法。在馬爾庫塞和弗洛姆的文學批評中,精神分析理論與馬克思主義交織在一起。無論馬爾庫塞表現得如何激進,無論他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是如何尖銳,他在美國社會中扮演的也只是一個批判者的角色,與弗洛姆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對于歐美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而言,1968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巴黎的“五月風暴”讓左派再次感受了一次激情燃燒的歲月。在這一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讓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不得不開始新的探索。佩里·安德森認為:“歐洲共產主義的真正開端應該從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算起……它主張通過一種和平的、漸進的、立憲的道路實現社會主義,這種道路與十月革命及從中產生布爾什維克政權的模式恰好相反。”既然歐美馬克思主義的“大勢”已經轉變,歐美馬克思主義批評也只能沿著“批判型”的道路繼續前行。無論批評家表現得怎樣激進,最終也會被資本主義社會結構所吸納。英國馬克思批評家伊格爾頓的文學批評就是一個例子。盡管他經常把文學批評實踐與社會主義革命聯系起來,但身處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即便他對馬克思主義抱有堅定的信念,他也知道目前是看不到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發生社會主義革命的希望的。所以,他的文學批評致力于撕破西方文學批評冠冕堂皇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外衣,對各種文化現象所包含的革命價值進行分析、估量。事實上,他的批評實踐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關系恰如他對新批評的評價:“種種對立是應該被容忍的,只要它們最終能夠融為一片和諧就行。”伊格爾頓激進的文學批評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疏導不滿社會情緒的一種渠道,它對資本主義國家政權的威脅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與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相同的是,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也存在于無產階級革命未能取得勝利的社會環境之中。與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相反的是,在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所處的歷史階段,發動無產階級革命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于是這些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不得不把斗爭形式從社會革命降格為社會批判,用觀念的革命、心理的革命替代社會革命的目標。
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中也有對社會的批判,但那是為了革命做準備的批判。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也會有對社會的批判,但那是為了推動社會主義建設而進行的批判。而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中的批判或者是為了推動一場遙不可及的社會制度層面上的“漫長的革命”,或者是為了推動文化和社會心理層面上的“革命”。
三、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只有在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勝利的歷史語境中,才會出現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與革命型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系是比較特殊的:總是先有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然后再繼之以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但是,革命與建設分別是兩個不同時期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總目標”,革命與建設之間的差異決定了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和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在指導思想上必然有著根本的不同。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是最復雜的一種馬克思主義批評形態,因為建設比革命、批判都要復雜。社會主義革命固然不易,但革命的首要目標是政權的更迭和政治體制的變革,相對于人的內心感受而言,這些改變總體上說還是“外在”的。至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在思想層面上就更單純了,不管批判者的角度如何獨特,批判總要比建設容易得多。而社會主義建設是一個持續性的過程,須要不斷地根據人民的需要加以調整建設目標。它不光有物質層面、制度層面上的“外在”建設,還有內心體驗層面上的“內在”建設。讓生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人民擁有幸福感和自信心,這是一個比奪取資產階級的政權或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復雜得多的目標。
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通過對各種文藝現象的闡釋,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建設,進而有益于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在傳播媒介尚不發達的歷史時期,在社會主義政權尚不穩固的特殊時期,文藝也分擔了媒介的部分功能,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也會積極參與各種政治活動。蘇聯成立之初和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文學批評都具有這種過渡時期的特點。但是在社會主義政權穩定之后,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就應該回歸“建設”本位,為人民的精神生活開拓出更為廣闊的天地。但是在實際的文學批評活動中,處于“建設”語境中的批評者有時會對建設的復雜性估計不足,以為在文學批評中簡單地套用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概念、術語就是馬克思主義批評。而實際上,這種批評與馬克思主義歷史語境是錯位的。
盧卡奇居住蘇聯期間的文學批評就屬于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當時,蘇聯社會主義政權穩定,在經濟建設上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而納粹德國對蘇聯的威脅并不明顯。但是,當時的蘇聯文學創作卻出現了“公式化”的毛病。無論是對現實主義理論的闡發,還是對自然主義的批判,盧卡奇真誠地希望為蘇聯的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讓蘇聯人民的精神生活更加豐富多彩。遺憾的是,在斯大林主義的干擾下,這種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遭到壓制,而具有斯大林主義色彩的文學批評大行其道。
毫無疑問,中國當下文學批評的主流應該是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經過多年的發展,中國的社會財富已經有了一定的積累,人民的溫飽問題已經得到解決,人民精神層面上的需求開始凸顯。與此同時,網絡傳播的興盛帶來了文化生產方式的深刻變革。在這種歷史條件下,勞動者審美境界的提升應該成為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關注的課題之一。只要是真誠地與人民的文化接受心理進行對話,力求提高人民文化素養的文學批評,都應該是值得肯定的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
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應該以積極對話的方式來展開文學批評。批評者對勞動人民文化消費活動中存在的問題不是不能批評,但不能只是批評,而應該有積極的、有理有據的引導。單純地批判要么沿襲的是革命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思路,在錯位的思維框架中無的放矢,要么沿襲的是批判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思路,缺乏建設性的見解。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應該努力發掘出深受群眾喜愛,且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相統一的精品力作,與那些庸俗、低俗、媚俗的文化產品展開文化競賽。只要這些文化精品真正做到了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的辯證統一,那么它們對受眾的思想影響必然會遠遠地大于那些低劣產品對受眾的影響,馬克思主義批評家也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抓住“文化領導權”。庸俗文化未必能掀起驚濤駭浪,只要大家能夠以一種冷靜的、批判的心態去對待它;可怕的是接受者只會對庸俗文化津津樂道,完全失去了對先進文化的想象能力。正如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所言,偏見從根本上說是無法避免的,盡可能地消除偏見的唯一辦法就是對話協商,只有在一種好的對話協商的氛圍中,真理才能逐漸顯露。我們相信,在真誠對話的氛圍中,廣大人民群眾有足夠的辨別能力,能夠在文化協商的過程中形成自己的文化認同。
在對話式的文學批評中,重要的并不是批評者觀點的內容,而是批評者表達觀點的態度是否誠實、理性。只要讓大家的觀點在一起碰撞、交鋒,智慧的火花自然就進發出來了。只有在自由、真誠、理性的氛圍中對話,才能讓文學批評成為滋養、培育人的心靈的園地,才能真正進行文化建設。“酷評”與“捧評”都不夠誠實。“酷評”者一味追求轟動效應,根本不在乎觀點是否合理、公允。“捧評”者又總是礙于情面,遮遮掩掩,不愿直言。這兩種批評方式都缺乏對文化現象的冷靜分析和真誠判斷,不能有效地參與對話。
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應該通過對文學作品審美意蘊的闡釋,培育勞動人民的審美能力。當然,勞動者的生存處境在當下的中國還有各種各樣的不盡如人意之處,但有一點應該是確定的:越來越多的勞動者在滿足物質生活需要的“必要時間”之外,擁有比以前更多的可自主支配的“自由時間”。如何度過這些自由時間?對現代人而言,這將會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課題。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曾經描述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幾十年前遭遇的問題: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是人們的精神健康問題并未因此得到好轉,越是生活水平高的國家,人們在精神健康上面臨的問題(具體表現為自殺、破壞性行為、酗酒)就越多。他認為.這是因為物質生存條件的改善只是給人們提供了進行自由的、創造性活動的可能性,一旦人們不能發展自己的自由的、創造性的能力,物質生存條件的改善反而會成為人們精神上的沉重負擔。弗洛姆的分析對于中國當下的社會生活來說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在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之后,人民的精神生活也必須隨之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既能融入人群,又能安靜獨處:既能在激情四射的體驗中感到愉快,也能在云淡風輕的體驗中感到愉快:既能從娛樂文學帶給他們的情感宣泄中獲得快感,也能感受到嚴肅文學帶給他們的審美愉悅。只有這樣,人們才能更自由地、更具創造性地度過他們的閑暇時光,而不至于找不到精神家園。使人民群眾獲得更加多樣化的審美能力是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主要任務。如何培養人民的審美能力?前人早就指出了方法。劉勰說“觀千劍而后識器”。馬克思也說過類似的話:“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是借助于審美對象的豐富性熏陶出來的。但問題是,如何才能讓人民群眾愿意接觸那些審美意蘊豐富的作品?這些作品并不以娛樂大眾為主要目的。只有抓住這些作品中可能引起人民大眾關注的話題,以討論帶動大家積極參與.才有可能使這些作品真正走入廣大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因此,建設型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必須培育能夠讓人民群眾積極參與的“公共領域”,讓人民群眾在這一領域中自由地進行思想碰撞、趣味交流。這樣的“公共領域”一旦形成,必然就會產生吸附效應,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貼近現實的文學作品,積極討論其中關涉的問題時,他們的文化生活就會更加豐富。
新中國已經走過了70個春秋,人民的生活水平已經有了較大的改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必須緊跟時代的步伐,告別錯位的歷史語境中的思維模式,致力于文化建設,方能顯示活力。文化是一種“更高的、懸浮于空中的上層建筑”,然而它對現實生活的推動作用往往是最為有力、最為持久的。在一種好的文化環境之中,一個民族往往能夠爆發出驚人的創造能力,形成一種良好的社會氛圍,進而推動這個民族的可持續發展。但是培育良好的文化環境也是一項異常艱苦的工作,也許需要幾十年的時間,批評者倡導的觀念才能被內化為一種文化上的自覺。建設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