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約架，變了華夏

易中天

兩千六百多年前，有兩個國家約了一架。地點在今天河南省柘城縣西的泓水。交戰雙方，是楚和宋。

宋的元首，叫宋襄公。形勢原本對宋有利，因為戰場在他們那邊，楚軍要作戰，必須過河。于是有人建議先發制人。襄公說，不行，他們還沒過河。

那么，過河以后可以打了嗎？也不行。襄公說，他們還沒擺好隊列。這樣左等右等，直到楚軍嚴陣以待才開戰。結果怎么樣呢？寡不敵眾的宋軍一敗涂地，就連襄公自己也受了傷。

所以戰后大家都埋怨他。襄公卻不以為然。他說：約架，就得有約架的范兒！

怎么，打仗是約架？春秋那會兒是的。那時的國與國之間是兄弟關系，邦國都屬于同一個國家聯盟，成員國打成員國，不能想來就來，按照規矩得由周天子下命令。可惜到了春秋時期，那位總舵主的權威不大，諸侯各國想打誰就打誰。但報備的手續還得例行公事，也得通知對方和其他國家。師出無名，不宣而戰絕不可以。如果犯了這個規，大家都會來扁你。

宣戰以后，還要選擇戰場。戰場一般在邊疆，所以叫疆場；邊疆多半是野地，所以叫野戰。不過野戰并不粗野，更不野蠻，反倒彬彬有禮。軍隊到達之后，并不馬上開打，而是安營扎寨養精蓄銳，然后再派出使節互致問候，客客氣氣地商量仗該怎么打。

比如城濮之戰。楚國那邊的統帥是成得臣，晉國這邊的元首親自到場。

開戰前，楚帥先派使者宣戰：敝國戰士久仰貴軍英勇善戰的大名，不自量力地懇請偉大的君上批準他們做一次角斗游戲，君上靠在車里觀賞就行。

晉文公則派使者回答說：敝國的寡德之君已經接到了大帥的命令。寡君之所以駐扎在這里，只是為了信守諾言，豈敢抵擋貴國威武之師？不過，既然敝國還沒有接到貴軍停戰之令，就只好拜托使者您轉告貴國的將士：駕好戰車，忠于國事，明天早上見。春秋的諸侯哪怕約架也得使用外交辭令。就連宣戰，都得說成是沒有接到貴軍停戰的命令。這就叫文明，也叫范兒。

到開打的時候，也這樣。具體表現是講游戲規則，春秋戰爭的規則有六不準：

1.不斬來使：使節無論職位高低，任何時候都神圣不可侵犯。

2.不以阻隘：不能利用地形，在險要的地方阻擊敵人，一定得在開闊地帶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決戰。

3.不鼓不成列：對方陣勢擺好之前，另一方不能擊鼓進軍。

4.不重傷：重是重復，不是輕重。戰爭中戰死沙場很正常，受傷更是普遍，但只要擊傷對方，雙方就都得停止格斗退出戰場，讓傷員回去治療。

5.不擒二毛：二毛就是花白頭發的老人，不能俘虜。

6.不逐北：北即敗北。不逐北就是敵人敗退時不能追。追也可以，五十步為限。所以在春秋，五十步是可以笑百步的。因為跑五十步就安全了，你跑一百步干什么？

宋襄公堅持的就是這六不準。遵守這些游戲規則，就叫有范兒。但，打仗為什么有范兒呢？因為當時的戰爭是文明人的事，也是貴族的特權。這就要有君子風度，君子風度不光是彬彬有禮，更重要的是，遵守國際關系準則。

國際關系準則是當時華夏文明的體現。宋襄公堅持這些原則卻被人嘲笑，便說明世道已經變了。爭霸變成兼并，約架變成殺戮。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