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建國

童年的冬天很冷,每年都下雪。下雪還不算冷,要說冷,是打干霜。凍死老狗的天,房頂上的干霜白茫茫一片,像童話里的宮殿。到了正午,太陽穿破濃霧,地上濕漉漉的,就更冷了,手腳不知擱哪兒好。
吃不飽不說,家里又沒有多少穿的,“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給老三”,都是大的穿不得,留給小的穿。衣服褲子是這樣,鞋子也是這樣。所以,留下來的鞋,都是爛的,不是沒后跟,就是前面破了洞。而且解放鞋居多,當然,能夠有單鞋穿,就很不錯了。農村里,除了石板路,就是土路,一遇上下雨下雪,到處都是稀土泥濘,布鞋也穿不得。況且,兄弟姊妹一大堆,那么多雙布鞋,她哪里有錢去扯布呢?大多時候沒穿的,打起光腳板,到處跑,所以腳經常被凍起包,腳趾頭凍得發(fā)腫發(fā)亮,有的凍瘡磨破了,留下洞洞眼眼,又癢又痛。暖和起來就癢,碰到就痛。特別是穿了襪子,凍瘡和襪子粘連在一起,血跡斑斑,早上穿襪子,晚上洗腳脫襪子,過程艱難,痛苦不堪。
大人要上坡去挖地種糧食,就把小孩子放在籮篼窩窩里。一個破籮筐,邊弦的篾條部分松脫,甚至籮篼底部也穿孔了,就在下面鋪上谷草,再墊上一層爛棉襖、破褲子,小孩雙腳彎曲著,團在籮篼窩窩里,屎尿都拉在里面。大黃狗肚子餓得癟癟的,在地壩里面走來走去,到處找不到吃的,走累了,又怏怏地靠在籮篼旁邊,擠點溫度,熱和些,終于睡著了。幾只母雞嘰嘰咕咕的,依在一起取暖。麻雀餓極了,從屋檐下的窩里飛出來,看見籮篼里的孩子胸前有幾粒米飯,就落上去,啄起來吞了,然后翅膀一張,又飛出去。天空從藍色變成了黑色,孩子耷拉著腦袋,睡了醒來,醒來后又睡著了,不知道是凍醒了還是餓醒了。他用小眼睛打量著這個無奈的世界,一看沒有變化,咿咿呀呀哭兩聲,又睡過去。屁股底下的屎尿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所以,很多孩子的屁股和腳都被凍爛了。第二年春天,終于從籮篼窩窩里面解放出來,在地壩上打起光腳板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有的長大后,還落下了殘疾,雙腿怎么也直不起來,那都是籮篼窩窩里面的糞便躦了、泡了的緣故。我家隔壁長青叔的幾個女兒,就是這樣成的瘸腿,成人后不好嫁人。
看見我的腳生了凍瘡,媽媽心急,擔心我也會變成瘸腿,長大后討不到婆娘,就趕緊想盡各種辦法,給我們洗腳、燙腳。
不知道媽媽從哪里學來的經驗,找來兩塊老姜,拍碎,加入少許鹽巴,幾個紅辣椒,再加入一大把蒜梗,燒一大鍋水。蒜梗,是老蒜的梗,拔下蒜后剩下的梗。小時候,從地頭扯回家的蒜帶梗,一把一把拴好,直接掛在墻壁上,晾干后,要吃蒜,直接從墻上扯下來。吃了蒜,剩下的梗不能丟,是熬水制凍瘡最好的。
晚飯后,大鍋里面煮的豬潲熟了,勾兌好潲水,把豬喂了,再把大鍋、碗這些都洗凈了,灶臺、灶屋收拾規(guī)矩了,一家人燙腳后就上床。冬天晚上,到處漆黑一片,又奇冷無比,農村沒什么事,吃了飯就上床睡覺。其實,時問也不是很早了。煮飯、肖夜、喂豬,亂七八糟的家務干完,也差不多九、十點了。那陣子是燒柴火,一大鍋水燒開需要很長時間。不過,雖然煮飯時間長,但看見鍋里下了米,香味出來了,聞見香味兒,就有了盼頭。
我們家主屋只有兩問,是祖祖(曾祖父)那輩修的,像現在城里的躍層,五步石梯走上去,一間搭了兩張床,做臥室;下五步石梯的一間除安置了一張床外,還擺放了一張八仙桌,四條板凳,做堂屋,吃飯。父親在兩問主屋的旁邊,搭了一個偏搭(偏房),然后用竹籬笆隔成兩個部分,前部分做灶屋,后面部分就是豬圈。燙腳呢,就在灶臺旁邊。
熬好藥水,像要干一件大事一樣,媽媽挽起袖子,由于穿的襖子太厚,一個人挽不起來,扯掉洗得發(fā)白的袖套后,叫爸爸幫忙挽。爸爸白天干活太累了,在堂屋里那張鋪有稻草的床上躺著,雙手交叉在他那件油膩膩的長衫袖筒里打瞌睡,有些不耐煩,但經不起媽媽的噦唆,還是幫媽媽挽了。媽媽用涼水把木腳盆沖洗了,就著余水還仔細地把盆的內部和邊沿抹了幾抹,確認洗干凈了,才在熱氣騰騰中,用銻瓢將熱水一瓢一瓢舀進腳盆里,滿滿一腳盆熱水!在夏天,這樣一大盆水,我可以坐在里面洗澡了。滿屋里都飄蕩著熱氣,熱氣里裹著蒜味兒、姜味兒、辣椒味兒,在屋檐上飄蕩。土墻上的縫隙,早被我們用谷草塞住了,灶屋很嚴實,雖然外面寒冷,但屋內一絲風也沒有,灶臺上的煤油燈靜靜地燃著,媽媽忙碌的影子,影影綽綽,像仙境一樣。灶臺上面的蜘蛛網懸掛了很多揚塵,那熱氣在上面旋轉、飄蕩,連蜘蛛網都有了溫熱。聽說要給我燙凍瘡,燙了就不痛不癢了,我就屁顛屁顛跟在媽媽后面,左一聲“媽媽”,右一聲“媽媽”,討好似的喊著,樂滋滋地期待著。
正當我滿心歡喜的時候,沒提防,媽媽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將我提過去,按在木腳盆旁邊的竹凳上,把我腳朝前,腦袋朝后,橫倒在她懷中,利索地把我腳上的爛鞋子脫掉,抹掉我小腳上的襪子——襪子是媽媽用她穿爛的襪子改的。
媽媽穿的線襪子,紅色,她自己打的,雖然底部已經很破了,但也舍不得丟,因為幫子還是好的。媽媽就將襪子底部爛掉的部分用剪刀剪掉,把幫子從中間剪成兩段,一段再一分為二,從中間剪開,比著我腳的長短,縫起來,做成襪底;另一段呢,也一分為二剪開,比著我腳桿的粗細,縫起來,做成襪身,然后再用線把襪身和襪底縫起來。
媽媽聰明,縫補的時候,是翻開來縫補,縫補好了后,再翻轉過來。嘿,由于針線走得細密、排列整齊,翻過來的襪子,由于紅線襪子也用紅色的線縫補的,還看不出來針腳呢!媽媽用兩根手指在空中提起來,歪著頭,睜大眼睛,看了又看,這就是一雙好好的襪子呢!雨過天晴樣,她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但媽媽縫得再好,也經不住我的糟蹋。很多次,我在穿的時候,沒拉伸,不平整,皺褶巴拉的,籠起來又蹦又跳,又由于哥哥姐姐的鞋子太大,我穿上之后,不是后跟脫落,就是破了洞,襪子在地上擦來擦去,蹭來蹭去,久了,襪子由紅色變成黑色外,還被生生地擦出了破洞;有時剛好從連接處脫落,欲掉不掉,像肉的筋連著皮一樣,線連著襪底和襪身,很不舒服。穿也不是,不穿又冷,在我玩耍的時候,一會兒又要弓下身弄一下,很是麻煩。
自然,還沒進入四九,我兩只腳上就都生了大大小小的凍瘡,鼓脹起來,烏青烏青的,又痛又癢,后來就用臟兮兮的小指頭去摳,有的地方被感染,開始紅腫;有的地方還灌膿潰爛了,襪子粘在肉上。就在媽媽撕下襪子的那一剎那,我只感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像被鐮刀在腳上割開了一道口子一樣。我還沒完全緩過來呢,雙腳已被媽媽的的大手摁在腳盆里。我被媽媽胳膊肘死死地夾在腋窩下,不能動彈。“我的媽Ⅱ也!燙死我喲!”我大聲喊,只感覺,我的雙腳錐心般的疼痛!我用盡全力,在媽媽的腋下死死掙扎。媽媽就是不吭聲,也不打我,當然,她騰不出手來打我;也不罵我,罵我,我也不會聽,也是白罵了。我殺豬般嚎叫起來,嚎叫聲穿破土墻,向夜空劃出去,吵醒了爸爸。我聽見床上的爸爸在罵媽媽:“死婆娘,深更半夜把娃兒整得直叫喚。”我很希望爸爸爬起來幫我一把,把我從媽媽的腋下拽出去,但爸爸嘟噥了兩句,翻過身,又睡著了。我掙扎著,使出全身力氣向上仰,但都掙不脫媽媽強有力的臂膀。我用雙手扯媽媽的襖子,但媽媽的襖子太寬、太厚,我找不到受力點,抓不穩(wěn),抓了幾下,我的手指也痛起來,就放棄了。我的雙手在空中亂舞,像被割了頸子的鴨子丟在地上,翅膀撲騰著,扳命一樣,努力地扳動著,但一切都無濟于事。媽媽把我的腳一直摁在腳盆中,蒜水慢慢地浸入我的凍瘡口,慢慢地,我的腳從疼痛變得麻木,又變得酥癢。這個時候,母親已經緩過氣來,騰出手,在我屁股上“啪啪啪”地打了幾巴掌,我嚶嚶地哭著,但已經沒有力氣扳動了,像被殺了的豬,血快流完了,要落氣的樣子。我這個時候,也冒汗了,周身通透。慢慢地,腳也有了感覺,媽媽一會兒用蒜梗在我凍瘡上搓著,一會兒又用她帶繭的手,揉著我的凍瘡,一股股熱流直浸入我的體內,我也不再感到疼痛,白天里的又癢又痛,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舒適。這個時候,我又巴不得媽媽的手不要離開凍瘡部位。同時,我心里面竟然莫名地升騰了一種感激,對媽媽的感激。這種感激,就像騰騰的熱氣,在整個房間飄蕩起來。媽媽也熱起來了,敞開了她的斜襟襖子,頭上的青布帕子散開,頭發(fā)散落下來,拂在我的臉上……
正因為蒜梗治好了我的凍瘡,看見墻壁上掛的蒜梗,就多了一份溫情。在以后每年扯蒜的季節(jié),我還都配合著媽媽,把蒜用枯草綁起來,一把一把,纏上幾圈,打個結,綁得牢固,懸掛在灶屋的墻壁上,一排一排的,很好看。
綁的時候,我跪在媽媽的旁邊,遞上枯草,看見媽媽綁完一根,又趕緊遞上去,陽光溫溫地投射過來,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