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春

兒子高博今天下午開著他新買的愛車回西安了。
望著車轱轆在交口河這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顛簸而行,瞬間,眼畔上旋著一汪不爭氣的淚水,便傻呆呆地躊躇在街的那頭。是啊,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在當地企業上班下班,有說有笑,歡歡實實地圍在父母的身邊,媽媽做好了一碗香噴噴的臊子面,爸爸噙著老旱煙鍋笑嘻嘻地給兒女們講他們年輕時候的艱辛與浪漫,那種溫馨,那種其樂融融,我感覺他們幸福得跟花兒一樣。而自己的孩子在外面風風雨雨,一年見不了父母幾面,饑一頓、飽一頓的,下班后悲憫地坐在電腦前寫寫畫畫,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路過穿衣鏡,順便照了照自己這副就像霜煞了的老臉,看起來自己真的老了!我都沒有覺察到,兒子什么時候已長成大人了。也許是我長期撲騰在文學創作的天地,竟然把孩子的成長撂在了腦勺后面。娃這次回來,我看他懂事多了,還知道把外面的好吃的、好喝的帶回來平均分成若干份,帶著這些吃吃喝喝看望他的七大姑/\大姨們。更重要的是,這孩子對從小撫養他長大的外婆、奶奶有種特殊的感情。除了禮盒、禮品,他還給兩位八十高齡的外婆和奶奶各自準備了幾百元錢的紅包。老人們親呢地撫摸著孫子的頭,那一串串久違的淚花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還在念叨著:“我高博是好的,我高博是好的。我娃長大了,我娃終于走到人路上了。這快啊!你當年鉆進外婆家的炕洞里,他們把你攆出來,你渾身上下黑得就像跑到家里的一只小狗熊,這可把全家人笑得肚子疼。你媽把你打得號哭大叫,外婆為了護你,擋住你媽的棍棒,差點把外婆的手指頭弄壞噦。轉眼問,我娃都長這么大了。我娃有出息,我娃有出息……”
外婆的話,我不知道兒子聽后有何感想。記得,很早很早以前大哥每次探親回來,父親把腿盤圓,坐在鋪著爛席片的土炕上給大哥上課,我們兄弟姐妹在一旁聽。父親說:“娃啊,你在外面遠離親人,遠離父母,咱是受苦受難出身,大要飯吃把你養大,幸虧共產黨毛主席救了咱的命,我娃不要怕吃苦,不要怕多干工作。你驗兵體重不夠,個頭不高,接兵的首長頂住上面的壓力,破格把你帶走了!你那年當兵走的時候,家里都揭不開鍋。茂盛,你在你兄妹六個里是老大,咱屋的光景大就指望你了。”父親抽著老旱煙鍋,那一縷縷煙霧裊裊地飄過頭頂,他揉了揉那雙被煙霧熏酸了的淚眼,大哥一邊點頭,一邊拿鋼筆在小小的筆記本上記著。
20年后,我帶著父親對大哥的寄托走進了工作崗位。是的,父親對大哥的話就像用刀子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就像我人生道路的一盞明燈。
兒子長大后,我又把這些話帶給了他,至于他聽進去了沒有,我一直比較含糊。去年赴西安參加了一次文學活動,會后,兒子約我到市里購物,由于我一時沒注意,向大街上吐了一口黏痰。兒子手忙腳亂地從衣兜里掏出紙巾擦掉了他父親那口任性的黏痰。過后我有些臉紅,有些詫異,盡管是這樣,他也沒有責怪我。等到紅綠燈通行的時候,他笑嘻嘻地和我拉話:“爸爸,你看看西安市這幾年的變化,那不是一般的,是突飛猛進的變化!我們長期生活在這里,只有每個市民守規矩、講衛生,我們的健康才能有保證。”在兒子面前,我羞愧難當,臉紅得都沒處擱了。
對不起!我一直在心里對兒子說對不起。爸爸好糊涂啊!其實,爸爸糊涂的不光是往馬路上吐了一口黏痰,而是在孩子的青春期,正是我的長篇小說《趟不過的清水河》創作最要命的日子,他每天上學放學,都是一個人孤單單的。我很少到他的學校,幾乎連孩子的家長會都沒有開過。幾次進京,都想不起去看孩子一面,連孩子學校在哪方向都不知道。只有每月給他打一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才勉勉強強地把孩子供出了大學校門。
當然,孩子對自己這位“王滿銀”式的父親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去年有一次外出,車過延安,奇跡般的遇見了高博中學同學,這姑娘比較開朗、成熟,對人也有禮貌。我們在吃飯中她談到了高博的生活、理想、做人,也包括感情方面的事情。她毫不掩飾地說:“叔叔,我上次在同學聚會中,與高博重逢,在拉話中得知,高博平常在生活中對自己的身體漠不關心,為了工作加班加點,起早貪黑,每天不按時吃飯,也不好好喝水,不好好吃水果。生活中省吃儉用,瞎湊合。叔叔,你跟他說一說,千萬把身體當回事……”姑娘在我面前愁容沉沉的,作為老同學,她對自己同桌的健康操的心似乎比我還多。
是啊,當談起孩子的成長,我真欠他太多了。我不知道他為了這個家竟然把自己苦到了這種地步,都是我們家底子薄惹的禍。前幾年,看別人在城里買房,我在縣城也買了一套,到了年終銀行的貸款到期了,在我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能向兒子張口。結果,他如期地把銀行的貸款還上了。后來我想,孩子給我的那幾萬塊錢不知把自己苦成啥了!他才參加工作不到兩年,一下子能拿出好幾萬元錢,不容易啊!有時候我常常檢討自己,一部長篇小說沒有寫下個辰眉眼,可把兒子害苦了,看起來,我都成了自己長篇小說《趟不過的清水河》里的馮長鎖了!
也許,生活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