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冰云

父親的老寒腿又犯病了,先是腫得厲害,然后右腿上生瘡。我帶他去看醫生,醫生囑咐,千萬不能喝酒。這讓父親很痛苦,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不喝酒,那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父親生于1949年,是新中國的同齡人,從小家境不好,兄弟姊妹多。他母親改嫁,繼母兇狠,兄嫂嫌棄,16歲被迫離開家鄉,跟隨一個親戚去接犁頭補鍋,跑遍了湖南湖北,又輾轉去了河南,后來又去了陜西和山西。他五年沒有回故鄉,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子磨煉成了成熟的青年,一回來,就給爺爺一筆錢,他自己買了兩問公家的房子,另起爐灶,過起了小日子,這在故鄉那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引起不小的轟動,所有的人對父親刮目相看。第二年,父親帶著五個徒弟又去了陜西,年底回來時,更是闊綽時髦,穿上了喇叭褲、長馬靴,羊毛大衣里是白襯衣。這一年,他娶了我母親,生下了我和弟弟。
那時候,春耕大生產,要買化肥、農藥,隔壁人家都要到我家來借錢,到了秋季賣了糧食再還回來。村里有兩戶五保戶老人,生活清苦,過了年,父親就去鎮上買了兩只豬崽,送給老人。人家不要,父親就笑著說,過年回來討一碗豬肝湯喝喝,總可以吧。真到了過年的時候,父親又給老人送去了糖酒等年貨。
父親走南闖北,性格豪爽,有北方漢子的豪氣,說話做事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只要他在家,我家總是有人喝酒。哪怕是一個過路人,素昧平生,父親也拉人家在家里喝了兩餐酒,還不讓人家走。他也喜歡到親戚家去喝酒,自己帶肉帶酒,不管到哪里,都會受歡迎。我以前總責備父親老喝醉酒,怕他喝多了傷身體,有時候還偷偷往他的酒里兌水,害得他以為是假酒,去找商店的老板理論。
有一年,一個河南商丘的伯伯到我家來過年。他告訴我們,父親在河南接犁頭補鍋的時候,一直住在他家,那時候生活很苦,經常吃不飽穿不暖,父親每天天不亮就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出門,走街串戶,直到夜里才回來,白天餓了就買一個饅頭對付一下,困了就靠在人家屋檐下休息一會兒,只有夜里才會吃點熱騰騰的面條。冬天的時候,父親的手腳都會生凍瘡,他騙我們說是北方天天下雪,玩雪凍的。原來,每年穿著時尚光鮮的洋裝,只是為了安慰我們,蒙騙我們,讓我們相信他在北方過的是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沒想到,他賺取的每一分錢,都是他一家一戶做點手工活兒換來的。他一個人扛起了所有生活的艱辛,讓我和弟弟從小過上好日子,穿著別人沒有穿過的洋裝,吃著別的小孩兒沒有吃過的奶糖。我從沒想過遙遠的北方苦寒,父親的腿落下了病,一到冬天就發病,幾年下來,引起了靜脈曲張;更沒有想過,他夜里常常腿抽筋,常常痛醒……
上世紀80年代初,母親以我和弟弟小為理由,不讓父親出去。那時候,接犁頭補鍋已經不吃香了,是個冷清的邊緣職業了。父親就留在了村里。但他性格不安分,在家閑不住,農業生產又是外行。他就鼓搗著開店,他自己喜歡喝酒,朋友又多,自己請客的時候也多,沒開多久,就虧本關張了。他又開茶館,開旅社,開雜貨店,開屠店。從我記事開始,父親就一直折騰,我家也一直人來客往,川流不息,熱鬧得很。父親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做生意賺錢是小,能有酒喝有朋友常來常往,才是最重要的。
90年代,我和弟弟參加工作,可以養家了。父親不再做生意,朋友越來越少了,父親的江湖也越來越小了,田問地頭轉累了,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樹下,擺個小桌子,炒一盤花生米,一壺老酒,慢慢飲著。酒酣人醉,靠在竹躺椅上呼呼大睡。樹上調皮的鳥兒會趁他不注意,將盤子里剩下的花生米偷吃得精光,有時候,還停在他的肩膀上高歌一曲。
如今,父親71歲了,依然喜歡喝酒。他說喝酒是人生最快樂最得意的事情,盡管醫生囑咐他戒酒,他總是忍不住偷偷嘗一點。他說:“不讓喝酒,聞聞總可以吧?聞聞酒的醇香,人就舒暢了。”
我問父親:“想不想去年輕時走江湖的地方看看?”他笑著說:“讓我喝酒的話,我真想再去看看,但不知道江湖遠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