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福金
電影藝術的力量是巨大的,每部電影都包含巨大的藝術感染力和藝術想象力,法律電影也是如此,它在推動人類法治進展過程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歐美的《殺死一只知更鳥》(羅伯特·馬利根,1962)、《肖申克的救贖》(弗蘭克·德拉邦特,1994),還有中國的《秋菊打官司》(張藝謀,1992)、《十二公民》(徐昂,2015)等,都對現實的法治進展發揮著極大的推動作用。《馬背上的法庭》(劉杰,2006)就是這樣一部經典的法律電影。該影片獲得2006年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獎”,國內媒體評論其“存在意義并不因為這是一部樸實的紀實電影,它更加深刻的意義是屬于中國城鄉法制史,屬于一個前進中的國家。”[1]《馬背上的法庭》基于真實的法律新聞改編而來,導演精心設計和系統安排了六個案件,運用精湛的敘事手法,把六個案例串聯起來,用以展現中國當代農村基層法治的真實邏輯與矛盾。“作為一部主旋律電影,影片內含的沖突與張力成為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基層法治建設的縮影”。[2]
《馬背上的法庭》包含了雙重的敘事元素,讓觀眾看到了“活法”在廣大鄉村的重要價值,如果一味像影片中的青年法官阿洛那樣照搬法條和教科書,不僅鄉村的矛盾無法化解,法治的權威也無法樹立,推動中國鄉村的法治建設更是不可能。本文擬從《馬背上的法庭》所展現出的敘事藝術和敘事元素出發,結合法律社會學中的“活法”理論,探討中國鄉村法治建設的可能道路,更加凸顯法律電影的藝術力量。
一、影片精湛的藝術設計展現了中國基層農村的法治“本土資源”
電影如何可以讓觀眾獲得感同身受的力量,靠的是影片精湛的藝術設計。在《馬背上的法庭》中,導演抓住了中國基層農村常見的生活場景和案例,電影鏡頭完全聚焦一些藝術豐富的而又蘊含深刻的哲理的事例,讓觀眾看完電影以后就感覺電影里的中國實際上就是現實版的中國,凸顯了電影的藝術性。《馬背上的法庭》核心藝術設計在于,如何把往往容易被忽視的案例通過藝術的手法串聯起來,讓觀眾感覺到不是一個個碎片化斷裂的瑣碎案例。導演在進行影片藝術設計時始終圍繞一個關鍵點:對觀眾的日常觀念造成一定的藝術沖擊,比如,觀眾經常會認為法律在農村基層治理中非常重要,但容易忽視非法律的社會規范也是一種本土化的法治資源。民間豐富的法治資源和國家制定法雙方在相互影響、相互吸納、融合升級,不管是電影中的案例還是現實社會生活的大量事實無不證明了這個道理,比如電影《我不是潘金蓮》(馮小剛,2016)中的“李雪蓮困境”。[3]
《馬背上的法庭》電影中的第一個案件是妯娌分家案。兩妯娌要分家,可是爭執了半年之久都沒能找到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方法,問題的癥結竟然是一個泡菜壇子。法庭的書記員楊阿姨苦口婆心地調解了半年,但事情一直得不到解決。法官老馮走過來,把壇子直接砸了,自掏腰包讓她們一家買一個,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當然,老馮摔破泡菜壇子自己拿錢來賠償的行為其實并不妥,可是卻成了解決問題的辦法。老馮犧牲了自己的利益,而且也冒著可能惹上更大麻煩的風險當機立斷,只是為了能夠切實解決村民的矛盾。[4]
電影中第二個案件是“罐罐山”案。罐罐山在當地是供奉祖先骨灰的,安放祖先骨灰之地,具有很高的精神地位。被告養的豬拱了原告的罐罐山,原告向法庭提出訴訟請求有二,第一,賠償一頭豬;第二,為被拱的罐罐山做一場法事。青年法官阿洛直接以法律不支持封建迷信的訴訟請求為由,駁回了原告的立案申請。深諳當地風俗的老馮知道后,認識到如果不妥善處理,是要“出人命的”,于是法庭緊急介入。在法庭的斡旋下,原被告雙方最終達成了賠償協議。那么這個協議又是如何促成的呢?這同樣展示了法官老馮的智慧,也同樣超出了司法和調解的想象。一般的調解理論,是讓雙方理性計算,最終妥協達成調解協議。但是,當原被告雙方在賠償數額和賠償方式上一直無法達成一致時,老馮另辟蹊徑,最終把賠償問題巧妙解決。其次,被告被判賠償原告一頭豬,但是被告拒絕原告自己去牽豬,那么該判決如何執行呢?結果是老馮——堂堂的基層法院法官,西裝革履地拖著一頭豬滿村子跑。但這種做法卻有效地實現了法律的最終目的——定紛止爭,避免了一場可能傷及無辜的農村械斗。
電影中雞尾村的村主任正好是阿洛新婚妻子的父親,該村通過村民投票這種“民主”的方式確立了一個“村規民約”:誰家動物吃了別人家的莊稼,則該動物就自動歸被吃莊稼的人家所有。阿洛婚禮當天,正好鄰村兩只羊吃了村主任的莊稼,被逮起來了。按照“村規民約”,這兩只羊就被村長“收”了。鄰村的羊主人找過來要求賠償,引發了新的糾紛。作為法官的老馮當然是懂法的,知道這個所謂的“村規民約”是“霸道民主”,是不合法,準備繞開這個規定,介入調解。但是這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情徹底打亂了老馮的計劃,因為阿洛被逼當場表態該“村規民約”不合法,村主任一怒之下將女兒關起來,不讓其與阿洛成婚。年輕氣盛的阿洛認為,領了結婚證就是合法夫妻,別人沒有干涉的權力,于是連夜帶妻子逃離了雞尾村。可是在當地的風俗中,只要沒有按照當地的習慣舉行婚禮,這個婚姻大家是不承認的。而法庭的“公家人”公開破壞當地風俗,于是這個法庭在當地民眾心中合法性就徹底消失了。
電影中還展示了一些看似不合理的習慣,比如,按照當地的習俗,提出離婚的一方必須把財產全部讓給對方。這讓阿洛百思不得其解,婚姻法的規定為什么到了這個小小山寨里就行不通了呢?經老馮解釋,方才曉得這是彝族人的習俗,無論何故離婚均要照這一原則來辦。[5]習慣法和國家法之間有時不盡一致,如何解決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比如“地方性法治”,就是指法律的地方性理解,也就是結合地方性知識來闡釋法律,進而在地方性情景下理解、適用法律。[6]
影片《馬背上的法庭》對于農村基本法治問題是有深刻思考的。從老馮這個人物的命運道路上,我們看到中國的鄉村法治之路任重而道遠。鄉村的法治文明需要無數高尚的“馮法官”,也需要無數“阿洛”這一代的熱血青年;需要靈活變通與堅守原則的巧妙結合,更需要每一個公民法律意識的自覺提高。[7]中國廣大農村基層社會的法治進步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幾代人前赴后繼的不斷探索和實踐才能達成。
二、《馬背上的法庭》藝術設計的核心在于凸顯“活法”的力量
《馬背上的法庭》揭示的是一個農村法治建設的廣角場景,深刻思考其中的藝術元素對于推進中國農村法治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按照法律社會學主要代表人物埃利希的觀點,調節社會秩序的不僅有國家制定法,還有“活法”,即支配生活本身、不曾被制定為法律條文的法律。國家、法律是社會、社會規范的一部分,法律與社會是緊密相連的,法律的產生和發展是以社會的產生和發展為基礎的,換言之,也就是社會決定法律,法律只是社會的一種秩序,但不是唯一的秩序。[8]正如《馬背上的法庭》這部電影所展示的,倫理、習俗、宗教和禮儀等都是維持社會這個大型團體的秩序所在。
推進當代中國農村法治建設,需要充分考慮并吸收民間“活法”的有用部分,只有這樣,法律才能推動社會變遷,并被視為是社會控制和社會管理的一種重要力量。從導演精心設計的六個案件中,其實都可以看出來,老百姓的智慧是在日積月累中逐步總結出來的。有些糾結解決的手段并不可取,可是在特定的環境下無疑是一種高效、且對各方無害的解決方法。導演通過這種頗具沖擊力的藝術手法向大家展示其蘊含的底層邏輯:農村的法治進程當然需要依靠經濟社會的發展,依靠專業的法治隊伍建設,依靠“送法下鄉”“送法上山”,還要依靠豐富的民間智慧。
《馬背上的法庭》藝術設計的核心在于凸顯“活法”的力量,從農村法治建設的角度至少給人們三方面的思考:第一,在立法層面,我們的法治建設應扎根于像《馬背上的法庭》中三個村落日常秩序維持中豐富的“本土資源”。鄉村立法可以有意識地吸收“活法”作為制定法的一部分。在具體操作上,可以將與法律不抵觸的、文明的民間社會規范分部門、分區域地規整到一起,形成民間法律規范合集。另外,要充分重視并制定像村規民俗等所謂的“村法”(電影中雞尾村的“村法”如果在制定的時候就得到了馮法官等法律專業人士的指導,也就不會出現影片后面的沖突)。我國農村實行村民自治,村民選舉成立村委會,村民會議和村委會共同對村中的重要事項決定負責。國家的制定法對全國重大的刑事案件、經濟糾紛案件無可厚非享有管轄權,但是對于其他法律方面尤其是民事方面往往有獨立的規定。如果說國家制定法實現了普遍正義,那么村法一定程度上是實現了個案正義。在村法的制定上,既要在國家法律框架之下,也要充分吸納優良且能發揮具體作用的民間法,以村法作為民間法與國家法融合升級的工具和載體。
第二,在司法層面,中國基層的社會治理雖然呼吁法治,但這條路無疑十分漫長。歷史的規律顯示,雖然上層建筑可以有其自身的發展軌跡,可以相對脫離經濟基礎,但是其最終決定作用還是經濟基礎。司法也是如此,特別是對于那些交通不便、小農經濟依然盛行的基層農村社會來講——比如影片中的三個小村落,選擇用比法律成本更低的手段去解決糾紛也是可以理解的。世代居住于農村、扎根于土地的農民,鄰里之間的熟悉程度遠遠大于他們對法律的熟悉程度。我們可以去社會民間中尋找能夠化解糾紛的簡易方法,當然不可否認訴訟作為最后一道糾紛解決的防線,依然是現代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核心。但訴訟也有很高的成本,訴訟也不是萬能的。依據“活法”理論,法院在解決糾紛的過程中,應該更多地適用調解的解決方式。法官也是社會一員,拋開法律思維的束縛,在不違反法律規定的前提下,用日常語言取代專業的“法言法語”,用普通的交往方式取代相應的法律儀式,就像日常社會的交往中那樣選擇合適的民間社會規范,使群眾能夠感覺司法的親和力也更能接受糾紛解決的建議,法院也達到了定紛止爭的目標。
第三,在基層治理層面,“活法”是一定區域社會成員在長期社會生活中形成的共同認可和遵守的“社會契約”。很多規則被繼承下來都是經歷了時間的考驗,符合當地社會發展的規律和善良風俗的,比如影片中看似“迷信”的盜竊案破案過程其實有其實用“價值”。因此,“活法”對于基層治理有著積極的作用。在當今依法治國的背景下,有效化解基層矛盾,維護鄉村平安,完善鄉村治理體系,不僅需要國家的介入,也應當發揮鄉村“活法”的自我“調節”功能,構建全方位的現代鄉村善治體系。[9]今天的“楓橋經驗”其實就是“活法”理論在社會治理中的中國化運用,特別突出了國家法和民間法的融合升級,以此推動社會治理的轉型升級和基層社會的穩定發展。當今中國無疑已經看到了“活法”在社會治理中的價值,在自上而下的治理轉型中不斷強調要充分利用民間智慧,吸納民間才智,推動社會治理向“共建、共治、共享”方向發展。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全面依法治國是國家治理的一場深刻革命,要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共同推進、一體建設,在農村基層社會治理中,要“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2020年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出臺的《關于加強法治鄉村建設的意見》也明確指出,“堅持從實際出發。根據鄉村自然環境、經濟狀況、人口結構、風土人情等不同情況,因地制宜開展法治鄉村建設”。
結語
《馬背上的法庭》的最后留下了一個思考的結尾,意味深長地表明了中國法治建設的艱難困苦。電影通過其自身的強大的藝術感染力迫使人們的思考“至少部分地走出理論、法條和法律職業,走向政治家,走向社會,走向法治必須回應的這個中國”。[10]
通過電影的藝術元素展現的中國基層法治建設,讓人們明白中國的法治建設要尋找本土資源,注重本國的傳統,要從本國、本地方的社會生活中的各種非正式法律制度中去尋找,本土資源既是歷史的,更多的是現實的,是當代人的社會實踐中已經形成或正在萌芽發展的各種非正式的制度資源。[11]基層社會法治建設乃至整個國家法治方略的成功和穩定,從來不是依靠某一套合適的原則或法律的機械應用,而需要民族所認同的德性與法治價值之間相應程度的契合。只有在這兩者之間找到融合升級的恰當途徑,才有可能沿著法治的康莊大道繼續前進。
《馬背上的法庭》這部電影是中國鄉村現代化進程的一個真實寫照,也是中國法治進程的一個側影。正因為如此,這部電影才能取得如此高的藝術成就,也是其強大生命力和文化意蘊之所在。俄文藝理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那句話“藝術來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或許正是對這部電影的最合適的評價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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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蘇力.崇山峻嶺中的中國法治——從電影《馬背上的法庭》透視[ J ].清華法學,2008(03):7-13.
[11]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