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弗洛里安·海勒 Renne
“灑水器是個了不起的發明,不是嗎?”亨利·皮克林興致勃勃地說。
此刻正是早晨六點半,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要從南太平洋升起來了。而我們正堵在奧克蘭南部的高速公路上。我努力了一下,但實在理解不了亨利的熱情。
“是的,”我疲倦地回答,“有灑水器肯定比沒有好。”
亨利點點頭:“正是這樣。”
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么開心的人,仿佛他的某個器官能分泌使人快樂的化學物質,并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大腦。
我沒出聲,不知道怎么把對話繼續下去。亨利開著公司的汽車,心情特別好。沒沉默多久,他就開始認真告訴我灑水器的優缺點。
“配了灑水器的建筑幾乎不可能毀于大火,這種事的發生概率比新西蘭毀于小行星撞擊還低。”
“安全得難以置信。”我盡量表現出認真聽他說話的樣子。
亨利笑出聲來,“是也不是。人們往往會忘記,小行星撞擊的可能性其實沒那么低。嚴格地說,宇宙從沒停止過轟炸地球。不過,大部分彈藥都不大,很少到達地面。”
一輛藍色的福特插位到了我們前面。亨利向司機揮揮手,愉快地問候了一聲“混蛋”。他的好心情似乎不受任何事情影響,不知道他在葬禮上是不是也是如此。
亨利四十多歲,蓄著大胡子,一副大框眼鏡放大了他的眼睛,看起來有點滑稽。他聲音又尖又細,更讓人覺得他并非正常出生,而是從某本漫畫書中逃出來的。無論如何,他的一生過得很成功。亨利是一個小型研究所的工程主管,該機構致力于研發能提高建筑物抗震能力的技術。
我還在念書,在他手下實習,平時負責搭建測試,幫亨利驗證他的建筑構想。申請這份工作的時候,我完全沒關心過工作內容,只要能待在新西蘭就行。到這兒之后我也是這么想的,但報到第一天我就發現,這份工作的技術含量挺高。它不僅實現了我在南半球工作的夢想,還滿足了我摧毀東西的愛好——有時候效果頗為壯觀。不久前,我頭一次目睹了一片大號鋼夾層像嚼過的口香糖一樣皺成一團,這個愛好就此浮出水面。
“當然,我不是指太空中那些不起眼的小石頭,”亨利繼續說道,“盡管它們有時候也挺危險。幾十年前,一顆流星砸中一間美國農舍,正在睡覺的農夫被砸斷了腿。”
我的下巴掉了下來,“真他媽要命。”
他咧嘴一笑,“注意你的語言。等你回老家時,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教了你一口臟話。”
“不用擔心,他們可以怪我女朋友。”
“好吧,這我能接受。對了,你有沒有想過,等你離開新西蘭后,你們倆該怎么辦?”
我聳聳肩,“我21歲,她22歲;我很普通,她很棒。我飛到新加坡轉機的時候她就該找到新對象了,這一點也不奇怪。”
“有道理。”亨利也聳了聳肩,“閑話休提,我指的是有著一定體積的小行星——直徑50米的固體石頭。如果這樣的炮彈擊中奧克蘭,這座城市就沒了。即使它落到海里,仍然會引發劇烈的海嘯。”
“海嘯?”這引起了我對毀掉東西的興趣,“多高的海嘯?”
“不知道,這取決于小行星的大小、撞擊點的海洋深度和近海大陸架的結構。淺水區的海嘯可以達到驚人的高度,直徑1000米的小行星大概會激起500米高的浪。”
“500米!足足有半公里啊!”
“更可怕的是它的沖力。深海的水壓會推著海嘯席卷整個新西蘭。到那個時候,新西蘭人可能寧愿去澳大利亞內陸當農夫。希望這樣的事不會在我有生之年出現。”
“至少能給我們一個痛快。”盡管有諷刺意味,我還是突然感到惡心。馬努卡港的景色已經失去了田園般的寧靜,它給我一種險惡的感覺。“這樣的海嘯會向內陸移動多遠?”
“嗯,這一點還有待商榷,”亨利放低車窗,“500米的海浪能向內陸移動至少200公里。”他伸出胳膊,向附近的一輛汽車打了個手勢,緩慢地換了車道,“謝謝,伙計!”
我趁著他說話的空當喝了一口紅牛。“太可怕了。整個新西蘭都會遭殃的。”
亨利熱切地點點頭,“差不多是這樣。好在澳大利亞的海岸線人口密集,所以我們西邊的鄰居們也會享受同樣的待遇。只有澳洲土著能逃掉,因為他們很聰明,定居在內陸。”
“為了躲開小行星?”
亨利轉頭看著我,笑容消失了:“不,”他板著臉說,“不是這個原因。”
我點了點頭,好像我知道真正原因似的,希望亨利能幫我緩解一下尷尬。沒等很久他就再度笑了起來,“他們遷居內陸是出于別的原因。好了,趕緊地,隨便說十個城市名。”
我不僅感激,而且早就接受亨利說到一半突然換話題的惱人習慣。在這種時候,亨利的許多商業伙伴往往會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立即說出在我腦子里出現的城市:“紐約、柏林、上海、布宜諾斯艾利斯、巴黎、曼谷、溫哥華、墨西哥城和悉尼。有多少了?”
“九個。”
“好吧,加上奧克蘭。”
“行,就加上你現在的居住地。你看,只有柏林、巴黎和墨西哥城能在海嘯中幸存。其他城市都在海邊。”
“有意思,”我認真地答了一句。我從沒意識到有多少人類文明聚集在沿海。
“我們的大多數定居點都在海邊。在新西蘭,只有很少的城市位于內陸——漢密爾頓、帕爾、陶波……你猜怎么著,陶波得面對另一種災難。”
我在腦子里畫出一張新西蘭地圖。陶波是陶波湖北岸的旅游城市。這個湖位于北島的中心地帶,南部是三座活火山——魯阿佩胡、恩高魯霍和湯加羅。彼得·杰克遜《指環王》三部曲的成功讓這個地方享譽國際,魔多的景色取自湯加里羅步道,瑙魯赫伊山則負責扮演“末日火山”。沒有了昂貴的特效,這地方看起來其實挺可愛的。
“你是說火山爆發?”
“正是。”
我有些不解。這三座火山確實很大,但世界上還有更大的火山。
“魯阿佩胡火山的爆發會破壞蘭吉坡沙漠的公路,這我們見過了,算不上什么大災難吧?”
亨利第二次收起了燦爛的笑容。然而這一次,他的臉只僵硬了一秒鐘就重新笑開了。可能我這次的話沒有之前那么傻,要不就是亨利學會了如何更好地應對傻話。
“我指的是陶波湖,”他說,“這個湖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火山口,直徑大約35公里,上一次噴發是在大約800年前。當時肯定威力巨大,它向大氣噴射的塵埃甚至讓中國的天空都變暗了。”
“上一次噴發,”我慢慢重復他的話,“你是說,有可能再次噴發?”
“當然了,早晚的事。唯一說不準的是具體時間和規模,兩者都很難預測。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下一次噴發說不定相當溫和,和海底熔巖泄漏差不多。游客們可以安全地坐在船上觀賞水面下閃爍的光點。然而更有可能的情況是,火山劇烈噴發,摧毀奧克蘭和整個國家。”
我的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你能不能大概估計一下,這場災難什么時候來?”
“不能,”亨利笑著說,“真不能。巖漿層的壓力增加、湖水水位上升是最好的警示。但這遠遠不夠精確,因為其他類型的地震活動都可能引發同樣的現象。水位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在上升了。”
“在上升?”
“是的。新西蘭是個相當活躍的小島。某些地區的巖漿層離地表只有幾百米,比如羅托魯瓦。這就是為什么提基德雷的地熱泥漿池如此美麗、多彩、氣味特別,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付費游客。”他皺起眉頭,“說到羅托魯瓦——那是另一個非沿海城市,”然后他聳了聳肩,“算了,誰在乎呢?我們應該慶幸這里地震頻發,否則我們就要失業了。你去過納皮爾嗎?”
“呃……不,還沒有。”事實上,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來新西蘭的兩個月里,我放棄了雄心勃勃的旅行計劃,變得很懶散,只想在奧克蘭海濱的酒吧里度過周末。
“上個世紀20年代,那地方曾經遭遇過地震——大地震,畢竟那種無害的小型地震每隔幾天就會來一次。20年代的那場地震摧毀了整個城市,幾乎要從零開始重建。于是,人們把它建成了世界上唯一一座純裝飾藝術風格城市。你要是去那里玩,一定得仔細看看他們的機場,因為那里原本是不存在的——沒有建筑物和跑道,甚至連土地都沒有。它曾經是霍克灣海底的一部分,地震之后才抬升到海面的,是個建造機場的絕佳地點。”
“不會吧!”我突然懷疑整個新西蘭的人都有自殺傾向,“換成我的話,第一反應肯定是趕快搬走,而不是原地建一個機場。”
亨利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更喜歡這里,是嗎?那么你應該知道,單單在奧克蘭大城區內就有53個火山。看到惠靈頓山了嗎?你以為它只是一個土堆嗎?還有那邊那座樹木覆蓋的小山,等到火山口噴出巖漿的那一天,它尖尖的小山頂會變成一顆巨型子彈,但這些與灑水器無關,對吧?”
“灑水器?”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對。房子被燒毀的概率和小行星撞擊的概率。”
“正是。撞擊在任何時候都是完全可能的。上一次嚴重的撞擊就發生在一百多年前——”后面傳來憤怒的喇叭聲,打斷了亨利。堵塞結束,車流又開始川行。他向后面的車揮手致歉,嘟囔道“好了,好了,這就讓開”,然后加速追上前面的車輛。
我把一整罐紅牛喝完了。“啊,我聽說過,通古斯大爆炸。”
“是的。小行星襲擊了西伯利亞,不過造成的破壞還不算大,沒有引起多大關注。如果當時的撞擊點在海里,就會引發一場相當漂亮的海嘯。”
“不一定是小行星撞擊吧,我也聽說過其他的解釋。”
“當然了,墜毀的不明飛行物、黑洞、失敗的蟲洞實驗、埃維斯·普里斯利來襲……”亨利咯咯笑了出來,“隨便挑。”
“我選貓王。”
“不錯的選擇。”他一邊說,一邊打出指示燈,駛離高速公路。
八年后,我坐在霍克灣的海灘上,和亨利的對話無比清晰地在記憶里回現,就像是在昨天一樣。這次談話,我想,是有原因的。依然是清晨,我本來早早起了床,打算觀賞海上日出,此刻卻凝視著橫跨天空的、巨大的燃燒軌跡。這道軌跡剛形成不久,自東南邊的天空一直劃到東北,消失在地平線后面。
片狀閃電不僅照亮了岸上的風景,也照亮了海洋。一閃而過之后,世界又變黑了。我難以置信地盯著破碎的天空。真奇怪,每次去旅行總是會出岔子。殘存的理智在我腦海中低聲道,這麻煩要比普通的車胎漏氣或散熱器破洞嚴重多了,比我實習結束、留在新西蘭、結婚五年然后離婚更糟糕。車庫、封口膠和離婚律師都無法解決天空中那道丑陋的裂縫。
我麻木地站起來,看著美麗的霍克灣。漸漸暗淡的火光在海面上閃爍。月光下,納皮爾的輪廓顯得清晰而棱角分明,燈光使這座城市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著陸的不明飛行物。納皮爾的后面,還有一圈距離更遠的蒼白光暈,那是雙子城黑斯廷斯。
視線之外,在更遠的南邊,有一座名字神奇的山:塔烏瑪塔①。我原計劃在日出后去爬山來著,現在看起來得取消了。
我的腦子活了過來,思維越來越清晰。這一次,倒霉的不只是我,很可能整個世界的人都逃不掉。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但至少不能留在海灘上。
我開車離開,海嘯大概要幾小時后才會到達新西蘭海岸。我必須登上霍克灣和陶波之間的高原,盡可能往高處開。道路空曠,但我知道交通很快就會繁忙起來。我暗暗贊美自己來納皮爾度假的決定,要換成去了其他地方,我多半會睡一上午的懶覺。唯獨在這里,在新西蘭的東海岸,要欣賞海上日出就必須早起。我應該是最早對災難做出反應的人。
我拼命踩著油門,很快把車開上了高原,在貧瘠的土地上飛馳,奔向陶波。幸好新西蘭的人口稀少。在前往陶波的路上超速駕駛將近一個小時后,我打開收音機,想了解最新消息。每個頻道都播放同樣的新聞:這顆小行星落在了太平洋上的湯加島附近。盡管可靠的細節仍然很少,但湯加應該是被徹底摧毀了。
我舒了一口氣。盡管這消息對湯加來說很糟糕,但對世界上其他地方來說是一個好消息。堅實的地面會大大削弱隨之而來的海嘯的威力。海浪可能會比平時高很多,但比起小行星直接落入海中來說,破壞力還是大大下降了。
隨后我突然意識到,地震波的傳播速度要比海嘯快得多;也就在這一刻,大地吻向了我的車,太晚了。
陶波湖噴出了巖漿。第一波海嘯至少還要一個小時才到達東海岸。我敢肯定這是這座超級火山有史以來最猛烈的一次爆發。我還敢肯定,地上的裂縫不僅僅只有我面前的這一道。一定有很多裂縫從爆炸的中心擴散開來。
在我看來,人們有權選擇以最壯觀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幾百米高的海嘯可比突然出現的裂縫帥多了。
當汽車的承壓能力達到極限,將碰撞的沖力傳遞給我的時候,我腦中冒出了最后一個想法:我應該待在海灘上的,好過在骯臟的地底折斷脖子。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塔烏瑪塔”是毛利語,這座山的全稱是“塔烏瑪塔法卡塔尼哈娜可阿烏阿烏歐塔瑪提亞坡凱費努阿奇塔娜塔胡”
(Taumatawhakatangihangakoauauotamateaturipukakapikimaungahoronukupokaiwhenuakitanatahu),是全世界最長的地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