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在3月12日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宣布了英國政府的防疫政策,迅速把“群體免疫”這個概念送上了熱搜。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和我們的防疫政策有何不同?這就要從傳染病的一些基本特征開始說起。
一個人得了某種急性傳染病,多數情況下只有兩種結局:死亡或者免疫。前者很好理解,后者指的是被感染者的免疫系統“認識”了這個病原體,下次再遇到它的話就不會中招了。
只有在少數情況下,急性傳染病才會轉變成慢性傳染病,比如HIV病毒反轉錄成DNA之后整合進了宿主的基因組之中,或者乙肝病毒進入肝細胞后轉變成“共價閉合環狀DNA”(cccDNA),躲進了宿主的細胞核之中,這兩種情況都比較罕見。
死亡和免疫這兩種結局都不是感染之后立刻就發生的,而是需要一段時間。在此期間這個被感染的人就變成了傳染源,負責幫助病原體找到下一個宿主。一個感染者傳染其他人的能力可以用“基本傳染數”(R0)來衡量,如果R0值大于1的話,只要假以時日,這個病一定會傳遍整個群體。
想象一個封閉的小規模人類社群,當某個病原體傳遍所有人之后,它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滅絕。事實上,這就是原始社會階段絕大多數人類病原體的終極命運,很可憐的。
當人口數量急劇膨脹,地球上終于出現了城市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因為人口數量大,城市里每時每刻都有嬰兒出生,這就相當于為病原體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宿主,病原體們終于看到了永生的希望。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種病原體的結局取決于它本身的R0值,以及這個封閉社區的人口數量。根據計算,即使對于R0值高達12~18的麻疹來說,如果某個封閉社區的人口總數小于50萬的話,它也是不能永久存活下去的。
可惜的是,隨著城市規模的擴張,以及人類遷徙路線的不斷擴展,絕大多數人類傳染病都能很容易地找到新宿主,從而持續地在人類群體當中傳播,這就是現代醫學誕生之前人類的生存狀況。
那時的人類還不是微生物的主人,雙方維持著一種相互斗爭&互相利用的平等關系。一方面,病原體在不斷感染人類之后變得越來越溫和。另一方面,人體免疫系統則在各種病原體的選擇壓力之下變得越來越強,感染之后小病一場隨即獲得終身免疫的概率持續增加,這就是為什么人類這個物種能夠活到今天的原因。
不過,這一自然過程必然伴隨著老弱病殘的死亡和淘汰。對于任何一種野生動物群體來說,這都不是事兒。問題在于,人類逐漸進化出了高級智慧,有了專屬于人類的情感模式和道德準則,尤其是人道主義精神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類看待自然選擇的態度。
疫苗的出現,就是這一態度轉變的直接結果。
18世紀時,英國出了個名叫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的醫生,發明了牛痘疫苗,徹底改變了人和病毒之間的關系。
疫苗本質上就是一種滅活(或者減活)的病毒,通過人為的方式讓其迅速在人群當中擴散,使得這個群體內的大多數人都迅速獲得了免疫力,從而擺脫了該病毒對于人類的“自然”選擇作用。
那么,對于一個封閉社區來說,到底需要讓多少人獲得免疫力才能阻止該病毒的繼續擴散呢?這就需要數學家來幫忙了。數學家們很快推導出了一個算法,只要知道了某種人類病毒的R0值,就可以計算出讓它停止傳播所需的最低免疫率。


因為疫苗畢竟有那么一點點危險,有些“聰明”的家長便想出了各種理由拒絕給自己的孩子打疫苗。這么做對他的孩子來說問題不大,但如果這樣的家長越來越多的話,群體免疫就無法維持下去了,這就是為什么公共衛生領域的群體免疫計劃是必須強制執行的,這是典型的國家行為。
通常情況下,一個病毒的R0值越高,所需的最低免疫率就越高。比如麻疹,最低免疫率大約為95%,即只有當95%的人都已接種了疫苗之后,這個病才能被防住。
這個計算絕不僅僅是個數學游戲,它是有實際用途的。要知道,疫苗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的。對于那些剛出生的嬰兒、免疫力低下的老弱病殘,以及因為其他原因導致其無法獲得抗體的人群(比如對疫苗過敏)來說,疫苗是起不到保護作用的。
既然如此,我們將如何保護這些人呢?答案就是“群體免疫”(Community Immunity)。這個概念本質上就是上文提到的那個“最低免疫率”,它原本只是一個流行病學研究領域的學術概念,但當疫苗被廣泛應用于抗擊大規模傳染病之后,這個概念獲得了新生。
群體免疫有個更流行的英文名稱,按字面翻譯的話叫作“牛群免疫”(Herd Immunity)。最先發明這個詞的人顯然把人類和牲畜混為一談了,兩者對于流行病學研究來說也確實無甚分別。但是,這個概念后來的走紅恰恰證明人類和牛群是不一樣的,因為牛群不需要擔心老弱病殘,人類則正好相反。人道主義決定了我們不會主動放棄保護任何人,哪怕他是個沒什么“遺傳價值”的老弱病殘。群體免疫就是保護這些人的唯一手段,它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做出一點點犧牲,以換取老弱病殘們的安全。
就像前文所說的,疫苗是一種滅活(或者減活)的病毒,本質上是存在一定風險的。我們之所以稱疫苗是個好東西,只是因為疫苗的好處遠大于風險,并不是因為疫苗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比如,2000年以后全世界一共使用了超過100億劑量的減活小兒麻痹癥疫苗,算起來相當于防止了600萬小兒麻痹癥病例,雖然在此過程中造成了580名兒童得病,但整體算下來還是劃算的,這才是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真正的人道主義。
小兒麻痹癥疫苗的廣泛使用,讓少數因故打不了疫苗的人獲得了保護,這就是群體免疫的價值所在。不過,因為疫苗畢竟有那么一點點危險,有些“聰明”的家長便想出了各種理由拒絕給自己的孩子打疫苗。這么做對他的孩子來說問題不大,但如果這樣的家長越來越多的話,群體免疫就無法維持下去了,這就是為什么公共衛生領域的群體免疫計劃是必須強制執行的,這是典型的國家行為。與此同時,國家必須為疫苗的質量擔保,出了事必須全額賠償,這是國家必須承擔的責任。
總之,群體免疫的核心思想就是保護老弱病殘。作為一名身體健康的成年人,你必須意識到你自己不但有可能成為一名傳染病的受害者,更有可能成為一名傳染病的傳播者,后者才是你所能扮演的最危險的角色。
那么,群體免疫能否幫助我們對抗新冠肺炎疫情呢?答案取決于你所獲得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新冠病毒是一種全新的病原體,我們對這種病毒的了解每時每刻都在更新,相應的防疫政策也會隨之改變。這是很常見的情況,沒必要大驚小怪,更不必訴諸陰謀論。
比如,英國政府的防疫策略在首相約翰遜發表了那次關于“群體免疫”的講話一天之后就又發生了改變,宣布將開始禁止大規模集會,這大概是因為很多英國民間組織已經在自發地這么做了。
記者會上站在鮑里斯身邊的有兩人,分別是英國政府首席科學顧問帕特里克·瓦蘭斯爵士(Sir Patrick Vallance),以及英國政府首席醫學顧問克里斯·威提(Chris Whitty)博士。此舉的意思大概是說,英國政府的防疫政策絕不是鮑里斯一個人拍腦門想出來的,而是基于現有的病毒學知識而做出的科學調整。
那么,英國科學家們有哪些和別人不一樣的發現呢?
第一,根據英國科學家的估算,英國已經有5000~10000名感染者了。這個數字之所以遠高于已公布的確診病例數,只是因為檢測技術跟不上而已。
第二,英國科學家相信這個病的主要受害者是老年人,以及患有其他嚴重慢性疾病的中老年患者。對于廣大身體健康的中青年人來說,這個病的致死率不到1%,處于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
第三,英國科學家相信這個病毒的傳播力遠大于非典,大多數傳染者都是沒有癥狀或者癥狀輕微的前期感染者,這就給防控帶來了巨大的困難。
這3項新發現和大部分中國人對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判斷似乎存在較大差距,正因為如此,英國科學家們給出了和我們完全相反的防控建議。有意思的是,包括德國在內的不少西歐和北歐國家也采取了和英國類似的策略,原因應該也是相似的。比如德國總理默克爾幾天前就曾經警告說,根據專家的估計,未來有可能會有60~70%的德國人感染新冠肺炎,這個說法和英國科學家的預測不謀而合。
必須指出,英國政府的做法遭到了很多專家的反對,其中包括不少英國本土的學者。
英國政府的防疫政策真的會有效嗎?誰也說不好,因為目前沒人知道新冠病毒到底會不會發生基因突變,中青年人的病死率是否能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以及英國的醫療系統是否有能力應對可能到來的急診高峰。
◎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