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日夜不停

劉廈

任由風的刻刀

和昨天一樣

和去年一樣

和多年前一樣

傍晚的風繼續刮著

它雕刻著村莊里每一條路

雕刻著路上每一個腳印

雕刻著每一種聲音

雕刻著天上的白云

雕刻著地上的影子

雕刻著這個村莊的神情

把路邊的楊樹雕刻成楊樹

把楊樹下廢棄的院落雕刻成廢棄的院落

把院落外的老磨盤雕刻成老磨盤

把走路無聲的農民雕刻成走路無聲的農民

把春夏秋冬雕刻成春夏秋冬

把歲月雕刻成歲月

行走在風中的每一個人

都赤裸著一架骨頭

以及骨頭上懸掛的

飄蕩的靈魂

任由風的刻刀

將一個人雕刻成另一個人

五月的麥田

端午的熱風將大片的麥子吹得

金黃的即將燃燒

隱藏在麥浪間的那個土包重新被翻開

即將安放下

與母親血肉相連的另一具肉身

母親說：天這么好，把陽光也埋住了

你二姨在地下不會冷

我年輕時為錢發愁的二姨

年老時用爭氣的兒女給她的榮耀抵抗了

十年病痛、孤獨的城里時光

我一輩子心高氣盛的二姨

以最風光的方式回來了

重回她熟悉的田野

布谷鳥依舊在不遠處鳴叫

送殯的隊伍離開后這里將重回安寧

只留下風吹著麥浪

以及那麥浪上蕩漾著的

重逢的歡喜和悲傷

風，日夜不停

樹在搖晃

腳手架在搖晃

腳手架上的人在搖晃

腳手架上的人的目光在搖晃

目光中的人群和樓群在搖晃

樓群外遠處的故鄉在搖晃

故鄉的空院子在搖晃

每天更新的小城和億萬年的夕陽

對視著

夜晚即將來臨

剛開始失眠的小城

只供人們打個盹兒

疲憊

是這白天和夜晚不停歇的風

臨路而居

我不期待面朝大海

只愿臨路而居

就像每一座普通的房子一樣

門前有一條小路

筆直也好彎曲也罷

但只要沒有盡頭

這條路，有通向所有路的可能

這條路，安靜得只能聽見附近的人語

這條路，通向每一個朝陽和落日

送來四季的消息

這條路，通向思念和夢

迎接著每一只飛鳥和落葉的回歸

或許我

一生都不會踏上這條路

只在剛開始的時光中

穿著碎花棉襖蹲在門前

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

并時而抬頭眺望

只在快要結束的日子里

拿一個馬扎坐在門前

等待歸來的故人

也送自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