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寂靜之外的寂靜

孫思

1

除了虔誠，寂靜之外的寂靜

以及比萬物，更輕的身體

我還能拿出什么給你

沐浴、凈手、端坐

沒有細膩沒有遙想

默念第一聲起

把每一個字，放于自己的骨頭

亦如每一根骨頭

放一盞燈

時間之外，日子遠去

紅塵、喧囂遠去

只有你，讓一天天滿了

再空

2

念你

不是讓自己走近一個人

而是為了遠離一個人

即便燈火涼下去

所有的水面無紋

十年后，該遠的遠了

不該遠的也遠了，唯留一點痕跡

立在西風里，如河底的裸石

水褪后，冬天就爬上來

而他說過的話

如同樹上的葉子，再繁茂

也會掉落，直至一葉不剩

我不想再為一個人

寫一個字，執念離度很遠

它讓此岸到彼岸，更遠

3

每日，我坐在心經里

看太陽自東面出，佛從西邊來

向陽的河流，熱氣蒸騰

背陰的部分，清涼溫潤

故鄉的人，男子頭發如林

女子口吐槐花的香

那條大運河倒映著晚霞

年輕的母親，在河邊浣紗

父親面朝窗子，手握卷書

坐在他的書房里

外婆邁著小腳，挪向村口

她走過的地方

一個腳印，一個月牙兒

兩個哥哥，稚嫩的手腕

握筆如磐石，重落輕提

二王的字帖，如星辰

照亮他們每一個，年少的夜晚

這個時候，我的親人

是我的佛心

4

我在塵世行走

看到有人，目光藏在刀鞘里

有人拿犀利的刀

刺魚的喉、豬的喉、羊的吼

牛的喉、雞鴨的喉，鴿子的喉

而我只能立在遠處

含淚為它們祈禱

這個時候，我看不見自己

也看不見別人，只看見

所有花在我身上開

所有樹立在近前

所有云停靠在我頭頂

所有水在我身體里流

這個時候，所有惡遠去

所有善，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

5

一部心經，二百六十字

每個字的后面，草木茂深

秋水無聲，每一筆劃直指

我這個趟著夜色，找不到路的人

佛的眼睛

有時陽光一樣，照得我無處躲藏

曾經動過不為人知的念頭

不該有的念想，偶或的惡念、貪嗔

它們排隊走來，由小到大

再由大到小，直到遠去

并滅絕

夜晚，露水深重

寒氣更深，站在高處的佛

會以光的形式，一步一步

深進我的身體

6

眉眼低垂，捻動佛珠時

我不再去想象，一枚月亮

自亙古分開，一半上弦

一半下弦，它是不是很疼

此刻的我

是在屋里，還是在路上

是面朝河流，還是背靠青山

眼睛有沒有云和水

一條垂腰的辮子

是不是他最喜歡的，清純模樣

7

世間無一物不空

無一物不有，明白空與色的真諦

也就無所謂離苦，無所謂

生與滅，增與減

如此

雪在掌心也能開出花

地下的親人，即便一言不發

也始終在我們身邊

遠去的那個人

即便他走過的地方

早已生出草木，風向著

他的去路狠勁吹

他的影子

還坐在他坐過的地方

8

十年，第一年撫眉

第二年撫眼，第三年撫唇

撫遍他的五官他的發

最后把自己，放進他手心

讓他每日握著，不松手

十年后，點一支香

將用盡一生的遇見

從靈魂中取出

放于二十一根箏弦

一弦落癡、二弦落痛

三弦落怨、四弦落恨

弦弦如絲，不停息

十年默念，以為心如蓮花

我的智慧，卻依然是我的愚癡

我做不到，有色能見

無色也能見，有聲能聞

無聲也能聞

9

每日里

我吃最簡單的食物

穿最簡樸的衣服

前世沒受完的苦，這世繼續受

前世沒修完的，這世繼續修

只想餓了，為他做飯

渴了為他沏茶，冷了為他披衫

西窗冷雨時，他舉一闋小令

做我傘骨，遮我寒

10

上海不下雪

那日，我如雪

從天空來，落在他的衣襟上

融化那一刻，天降霜凍

寒徹入骨，為天地不容

唯有一株

修成我模樣的蘭花

頭頂白雪，封凍在他骨頭里

難過時，他會伸手

從骨頭里

一寸寸往外拔

如同我，每日清晨

雙手合十，面朝西拜

祈求與他，不見如見

不聞如聞

11

愛以受為因，便有苦痛

那日，如果我們不遇見

如果遇見了，不相約

三萬青絲，不會為他一人繞

那一刻的草木，不會清淺

蝴蝶也不會動容

分開的日子

也不會寂寥如雨，一滴滴

更漏一般

他的頭發，也不會越來越少

只剩下嶙峋，薄薄的一層

12

佛說，般若如同智慧

我沒有智慧

當我念出般若這兩個字時

我希望般若如燈

能照亮一切，抵達一切

讓自己的心

從此低于泥土，安于水下

讓心經里的每一個字

坐于水面

至此，心如菩提

（選自《詩潮》2019 年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