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海英
“我每天生活在大海上”
寫下這句話,我來到屋外
我是魚類、藻類,還是甲殼類?
人群里,我為找不到自己的屬性,感到孤單
我怕水
這相當于生存的悖論
我走在華北平原的大街上
一邊在大海里拼命地游水
從窗口望出去
樓群的后面,還是樓群
但眺望的時間長一些
會看見樓群的后面是村莊
繼續眺望
會看見2010 年的我
站在田埂上
她不住地眺望
向我此刻站立的地方
想畫一只白鶴
一只白鶴,在我心上描畫無數遍了
—— 眼里的薄霜,羽毛下的孤寂
它越來越具體
我甚至感到喉嚨里,有它游絲般的呼吸
我拿起筆,它飛走了
我放下筆,它又飛回來
一只白鶴,養在我繁雜的日常背后
它單腿站立
坐在康博大廈二十四樓
我懷疑現實的真實性
地面上的事物
紛紛縮小了比例,給我看
相比他們,我并沒有離天空更近一些
相反,它的高度和廣度
繼續擴大著我的小
但我已放棄返回地面的機會
自愿在半空中
做個雙腳懸空的人
我的工作,就是日復一日
坐在辦公桌前,給天空寫信
……真是難得啊,索道下
有人在攀爬
電梯旁
也留有一條樓梯
一個聲音,離開了合唱團
我至今沒有成為他們
就像今天中午
我來到樓梯間
我也只是站了站
就出來了
就是要自己無用
一棵樹
放棄做一把椅子,一張床,或一副棺木的可能性
放棄點燃
一個人
拒絕成功學,干著無用的活計
食不果腹,卻滿心歡喜
滿心歡喜
也是一種有用啊
我已經不再問自己
為什么寫詩
我希望,一條幽僻的老巷子
讓我縮身于矮墻中
街頭的摧毀與建造
和我沒有關系
我還希望,我的心上,墻根下
一直坐著幾個老人
在德州,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一塊沒被開發的地方
一個在暴力之下逃脫的人
我都沒有遇到
我用另一個名字
把寫作中的我,和生活中的我分開
我多么想,擺脫自己
狼狽不堪的命運
這段時間,我的文字里
果然都是清風明月
虛構出來的幸福,比現實還要令人感動
我也真就以為,自己多出了一條命
從此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而被我棄于現實的那個人
常常闖進來,讓我不得安寧
她塞給我一地雞毛
讓我承認,那才是我
讓我承認,偷生于另一個人的生活
是多么虛妄
逃避、怯懦、自欺欺人
—— 我也為此羞愧過
但我真的不想,在困境里一而再
再而三地掙扎下去
家住俄克拉荷馬州的艾比
懷孕十九周時,醫生告訴她
胎兒患有絕癥。明知女兒
只能活幾小時,她還是生下來
取名:安妮
十四小時五十八分鐘
安妮都在母親懷里
她的父親、姐姐圍繞著她
為她讀福音書……
晚上十一點,艾比聽到安妮
最后的喘息
“她的一生都被愛
被歡樂和溫暖包圍
沒有悲傷”
土層下的人,借助青草
把呼吸遞上來
我的母親也是這樣
她不知道自己還活著。不止一次
來到我的身體里,讓我完成
她還沒完結的一生
并分擔我在塵世的痛苦。深夜
我坐著,她就陪我坐著
有時忍不住,我哭
她就默默承受我的淚水
我的單薄,脆弱,只有她看得見
卻不能伸出一雙手來
也不能發出聲音。在另一個世界
她一定是焦急的
在另一個世界,她一定
為我做好了棉衣,卻想盡辦法
怎么也送不過來
如臨深淵啊
乘飛機去漠河,在杭州坐船
我頭暈,惡心……
我的肉身,如此反對我的心
回到地面,渾身輕松
我只好死心塌地
做一只受限于四肢和地面的陸地動物
而最近,腰椎間盤突出
讓我不能遠行
我受限于一塊小小的病變組織
躺在床上,終日思考著
一棵稻草,是怎樣從喂養我的那棵
變成了壓倒我的那棵
一個人死去很久
世上還響著他說話的聲音
一個死去的人,也會推門進來
或從書頁中坐起身
我與他們越來越親密
生與死的界限,從來就模糊不清
走在人群里,哪些人已死,哪些人還活著
我不想確定
更不會非此即彼
看《畫皮》,里面的妖
想成為人
鏡頭里,她步步逼問另一個妖:
你有體溫嗎?有心跳嗎
聞過花香嗎
看得出天空的顏色嗎
流過眼淚,世上有人愛你嗎
有嗎
我聽見自己虛弱地答道
“沒有……”
(選自《第三屆詩探索·中國詩歌發現獎獲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