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莊稼都在等待收割的那一天。但是,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長到知道這些的年齡。我只知道,我們家特別窮,窮到連一分錢也沒有了,袋子里只有很少的糧食,需要一粒一粒的安排,才能勉強對付到新糧脫粒。我曾聽母親說過,新糧一下來,我就會長高一尺。我是喜歡這個消息的,我太希望自己長高了,至少站在莊稼地里的時候,可以露出腦袋,看到有云彩飄過的天空。
我是在谷子地里聽說二人轉戲班子來的消息的。當時我正在田壟間苦苦尋找黑星星。黑星星,亮晶晶的,又甜又清涼,從指間碰到黑星星開始,整個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指尖微涼,身體和黑星星一起微微顫栗,當把黑星星放進嘴里,慢慢地吮吸,用舌尖感受那微甜,用舌根感受果肉的柔軟和真實,如此反復……我不忍心把這純凈的、澄澈的、溫暖的星星咽進胃里。
就在我被淹沒在搖晃的谷穗的芳香中時,聽見米粒喊我的聲音,但是我看不見她的影子。我想,她也和我一樣,被淹沒在谷子地里了。我想回應她的呼喚,但是又控制住了。我想多聽她喊幾聲,因為我喜歡她的聲音,就像沒有雜質的水,就像村口的溪流,就像雨后的蒲公英上留住的最后一滴雨水被風吹裂的聲音。我在聽,米粒喊我的聲音,我在聽,米粒穿行在谷穗中的聲音。我感覺到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甚至聽到了她因為奔跑而發出的喘息聲。我坐在田壟上,透過谷子和谷子之間的縫隙努力地望著天空,那深不見底的,那藍得讓我和米粒無法理解的清亮,那永遠的遙不可及。突然,我有了一種難以自制的悲戚感,一個少年,被那突然涌來的絕望所淹沒。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么而絕望,我曾一度相信,我是這谷子地里的大王,我統領著這里的一切,谷穗、谷粒、谷殼,以及田鼠、螞蟻、七星瓢蟲,甚至還包括瞬間刮起的大風、聚集的烏云中吐出的暴雨……這一切,唯有我可以掌控,可以戰勝,可以據為己有。我曾為此而深深驕傲。但是,此刻為什么,我竟感到如此無力。我越來越低,越來越矮,就要縮回到土地深處。
米粒還在呼喚我。我感覺到她與我如此接近,又遙遠得仿佛身處另一個時空。米粒,米粒,你在哪?我決定去呼應她,去尋找她,去擁抱她,讓她引領我走出這片涌動的谷子地。可是我喊不出聲音,我張大了嘴巴,卻吐出了漫天的星辰。夜猝然而至,我吃下的黑星星,現在已經悉數交還給大地和蒼穹。大地上瞬間涌起光亮,田壟間流淌著星光,我們的面孔被照亮,我們眼睛里的河流再次蕩起波濤。米粒在最后一棵谷子旁找到了我,她頭上戴著青草和野花編織的花環,手中捧著一顆光燦燦的黑星星——整個田野里最大,最甜的一顆。她將要把它獻給誰?我不知道。米粒,我害怕,我說。怕什么?米粒注視著我額頭微微滲出的汗滴,注視著我眼睛里的驚悸和莫名的委屈。怕天黑,怕斷糧,怕雷電,怕暴雨,怕村子被淹沒,怕媽媽的病再也治不好,怕我永遠長不過這些谷子。我還要說,卻被米粒制止。她用左手按住我的嘴唇,右手依然托著那顆黑星星。
米粒領著我,一步步走出谷子地,我們行走在草地上,踏著千年的塔頭和泉水的淙淙聲。我們終于高過了這些草,單薄的身子,和它們一樣迎著風。我感覺自己略略地強大了一些,但是和米粒比,又如此渺小。我不如她那樣篤定,那樣堅定。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她采榆錢,當飯吃,她總是有很多辦法戰勝生活的困難。而我,有不切實際的狂妄,自認為是谷子地里的王,其實,我還不如一只螞蟻那樣有力,那樣堅韌。我所害怕的一切,全都被米粒戰勝過。我所害怕的一切,不過源于我過于卑微的幻想。我們離村莊越來越近了,炊煙有自己的節奏,踩著上升的階梯,到底在向天空說些什么呢?
我還是害怕。我緊緊拉住米粒的衣角。夜戲即將開始,遠遠傳來熱場的鼓聲。村里的人早早收拾好,急匆匆向場院走去。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和米粒,在人群之中被裹挾著接近戲臺的邊緣。她頭上的花環還沒有枯萎,她右手托舉的黑星星依然有芳香彌漫。我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們不想自己的眼睛看見那些化妝的戲子——他們不再是他們自己,他們是好多人。米粒不喜歡聽戲,不喜歡戲子們假裝的悲傷,假裝的幸福。因為活在人世,我們什么也不缺。我們又向回走,路過她家的木門時,她猶豫了一下,但沒有停住腳步。我們離開了村子,暮色中的原野,萬物在走動,沒有什么真正停下了,也沒有什么真正死去。我們在三棵白楊樹下坐下來,我們看不見彼此,只靠呼吸聲和心跳聲感受著各自的存在。這世界靠什么感受我們的存在呢?誰知道我們在這里,在這暗下去的田野中,草木可曾認識我們,河流和鳥獸是否會記住我們?
我們不知道。米粒不去想這些問題。她現在只想著一件事,手中的星星該獻給誰?她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她送回夜晚的蒼穹,歸置到應有的位置,并發出光芒。她也沒有勇氣把它種在土地中,她不知道那將會長出的到底是什么?我累了,我想閉上眼睛。那些星辰忙于閃爍和照亮,這人間的溫度并不取決于我的注視。我如此輕松。我要告訴米粒,我要做夢,在夢里我沒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將勇往直前。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米粒。天徹底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見,星夜無語,萬物沉寂。我向村莊的方向奔跑,我要趕在夜戲散場前找到米粒。那些人還在,但是我一個也認不出,我無法抹去他們的妝容,辨別米粒的樣子。夜戲將盡,長夜仍在,我看見米粒頭上的花環正被夜晚回家的人們一次次踩在腳下。
我也找不到我自己。我們都是大地上走丟的人。
趙亞東,1978年生,黑龍江拜泉人,現居哈爾濱。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曾參加第31屆青春詩會。作品發表于《人民日報》《詩刊》《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