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事

范慶奇

竹子在我的家鄉(xiāng)是最常見不過的植物，隨意生長在溝澗陡坡，既能防止松軟的紅土垮塌，又能帶來不錯的經(jīng)濟效益。

蘇軾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p>

在云南，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人家，必有竹。有竹，必有人家?！贝蠖鄶?shù)人家直接把竹子種在房前屋后，少有離得遠的。這樣做，一來是為了點綴村莊，使得村子里看著春意盎然，營造出田野山鄉(xiāng)的別趣。二來是為了方便日后砍伐竹子以供人使用。

竹葉形如柳葉，只是微帶些許毛刺，摸上去有一種剌手的感覺。老家人將那些細毛稱之為“竹毛”，竹毛極細極尖，很容易刺入人的肌膚之中。雖然不會有什么太嚴重的后果，但也會使人感覺渾身癢痛得緊。小時候我和小伙伴一去竹林里玩，大人看見了就會叫我們快點出來，就是沒有看見，我們一回家他們就知道我們?nèi)チ四睦?，一身的小紅點騙不了人。

老家的竹子一年常綠，中等粗細，既不像楚雄一帶的龍竹那般粗大，也不像涼山地區(qū)的荊竹那般細小。每年春天一到，紅土里冒出尖尖的筍芽，它們提前把春天到來的訊息泄露給忙春耕的父老。這個時候我的爺爺總是家里最忙的，他扛著使用多年的鋤頭天天往山上跑，那把精亮的鋤頭就像爺爺一樣對春天充滿了熱烈的愛意。

一鋤，兩鋤，爺爺以慣性的經(jīng)驗挖起竹根。他給我說：“不能損壞太大，否則移栽活不了;不需太多根莖，否則泥土太多不便運往山澗?！彼f完后看了看我，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又看看挖到一半的竹根，又說了一句：“以前我也是這樣帶你爸爸來挖竹根的。”

他常常提到我爸，在他眼里我爸是他三個兒子中最中意的一個。他給我說我爸曾經(jīng)是鄉(xiāng)里的第一名，曾經(jīng)寫字有多么的好，曾經(jīng)……有時候他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眼里凈是悲傷。曾經(jīng)的事記起的越多，他就越難過，還不如讓曾經(jīng)在他的記憶中消失。

1997年的夏末，兩口棺材抬進了村子。漆樹漆的棺材是最地道的，烏黑發(fā)亮，還防蟲腐。這兩口棺材里躺著兩個年輕人，一個二十二歲，一個十九歲。一個是我爸爸，一個是我小叔。

村里的老人給我說當時爺爺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奶奶哭成了淚人。我知道他心里比誰都苦，可作為一家之主，他不能哭。老家在下棺之前要給亡者洗身子，本來這項工作一般是由同輩年長者完成，可爺爺執(zhí)意要為兩個兒子洗身子。

棺材葬在我家房子背后不遠的一座小山上，站在房子旁邊就能看到。我小的時候常?？吹綘敔斠粋€人坐在花荒樹下往山上看，那時候我也學著爺爺，可是什么都看不到，還問爺爺在看什么?，F(xiàn)在我懂了，每次回家都會陪爺爺一起看山，看山上睡著的人。

奶奶說爺爺從那以后變得沉默了，很少見到他笑。他把時間交付給了田地和一叢叢翠綠的竹子。爺爺種竹子不是興起，這源于我的老祖。我老祖是遠近聞名的篾匠，他可以用竹子編織農(nóng)村人所需的很多生活品，諸如：簸箕、籃子、竹椅、竹席、花籃……老祖的手藝也就順其自然地傳到了爺爺他們?nèi)值艿氖稚希菜闶且环N求生的技藝吧！

荒山，垮山，溝澗，這些地方漸漸多了爺爺?shù)纳碛?，最后融為了一體。他像一頭有使不完力氣的牛，背著包滿泥土的竹根穿行在山里。他用了幾年的時間把能種的旮旯地都滿上了竹子。

烏蒙山多雨水，多大風，多悲傷，經(jīng)歷兩三年洗禮后竹子長成了竹林。它們隨風搖曳，它們發(fā)出沙沙的笑聲，它們填補了爺爺心中的荒涼。

老家有一句話叫：“有媽生，沒媽養(yǎng)。”這句話用在我身上正合適不過。爸爸去世三個月后，我出生了。本該歡喜一場的事卻引來更大的悲傷。我的母親在生下我的第三天就悄悄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這一去就是二十一年。她沒有喂我吃過一口奶，也沒有抱過我一下。似乎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就結(jié)束，我緊接著就發(fā)了高燒。老家的醫(yī)療水平有限，爺爺奶奶背著我連夜往市里跑。老家離市里有三十多里，沒有找到車，爺爺奶奶換著把我背到了市醫(yī)院。

市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孩子還太小，不能用太多藥，你回家用竹葉煮水給他喝。”竹葉水可以治療發(fā)熱，回到家里爺爺把竹葉水和奶粉混在一起給我吃。奶粉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蟲蛀蝕出一個個小洞，但竹林越來越龐大了。

我的記憶中總是喝竹葉水，爺爺總是在種竹子。

一晃，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爺爺也年近古稀。他曾因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jīng)不能行走，去了好多醫(yī)院治療都沒有效果，最后在一個小醫(yī)院扎銀針扎好了。他說：“中醫(yī)很好，你小時候發(fā)熱就是中藥治好的。”是啊，中醫(yī)很好，它已經(jīng)在我們國家存在了幾千年。

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我遵循他的意愿報了中醫(yī)藥大學，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了，他的笑讓我眼里泛起了苦澀。

竹葉：性甘、淡、寒;歸心、肺、胃經(jīng);功效清熱除煩，生津，利尿。

竹子治好過我的病，也讓我的爺爺找到了生活的趣意。甘味能和能緩，能讓人忘記曾經(jīng)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