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暉
寫作特色是指文章所體現出來的顯著的寫作技巧、寫作特點和效果。寫作特色因人而異,不同的人,寫作特點也不同。寫作特色也稱“寫作風格”,就是作家在創作中表現出來的創作個性。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家,即便他的作品不寫上名字,熟悉其作品的讀者也能根據文章“風格”識別出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作家在其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性格、趣味、價值觀、思維方式、生活習慣等特征屬性。
通俗點說,寫作特色就是文章比較有特色、值得借鑒的地方,比如說結構、修辭、論證方法、人物的描寫方法等等。標題、寫作視角、遣詞造句、行文細節等,都能體現出作家自身的寫作特色。
那樹
王鼎鈞
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很久很久了,當那路還只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里;當這里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里;當這一帶只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里。
那樹有一點皴皺,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臺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樹屹立不搖,而且,據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陸上臺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干上漩渦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霉黑潮濕的皮膚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尺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得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脖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一樣奔到樹下,吸一口濃蔭,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看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
于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米外幼稚園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
于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只有那樹還綠,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須都被壓路機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后滴翠,經過速成的建筑物襯托,綠得很年輕。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了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里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濕,也很詩。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里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任它依然綠著。
計程車像饑蝗擁來。“為什么這兒有一棵樹呢?”一個司機喃喃。“而且是這么老這么大的樹。”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里,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里,那一片清蔭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閑地停住的地方。幼稚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于孩子。只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一蓬葉子照舊綠,綠得很問題。
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云,地上疊過百萬個腳印。任憑那在枝丫間跳遠的鳥族已換了五十代子孫。任憑鳥的子孫已棲息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說:“你綠在這里,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啊!所以那樹,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七十里的速度對準樹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于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么,上帝也沒有。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與樹為鄰的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嘆氣,一聲又一聲,像嚴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么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只發現一件事:本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尸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見地上有碎葉,葉上每一平方厘米仍綠。綠世界的殘存著已不復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面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她們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著年輪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個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干里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有見過那么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面說,一面用掃帚畫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的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現了鄉村女子特殊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居者。于是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斗士離巢時先在樹干上繞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
兩星期后,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虬須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斷所有的動脈靜脈。時間仍然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超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未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么一棵樹,更沒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選自《一方陽光》,略有改動,江蘇文藝出版社)
推薦理由
王鼎鈞的散文別具一格。總結他的散文特點,其思想源頭總有山東儒家文化的樸實與尊崇,其打動人心之處還在于其作品所蘊藏的自然人性。很少有作家能如他這般一貫地保持一種原生態的創作追求,這是對文學生態的堅守,也是對文學作品的捍衛。這篇散文通過描寫一棵大樹長年造福于人類又最終被人類伐倒的故事,表達了作者對大樹命運的痛惜,以及對都市文明發展的利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深層思考和深重感慨。作者以第三人稱客觀地敘述大樹的故事,表情達意節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長,讀者可以從字里行間讀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文章按大樹生命經歷的順序敘事,以描寫和敘述為主,少有議論,這一思路和寫法的特點值得認真品味。
再見,螢火蟲
王開嶺
映水光難定,凌虛體自輕。夜風吹不滅,秋露洗還明。? ? ? ? ? ? ? ? ? ? ? ? ? ? ? ? ? ? ? ? ? ? ? ?——謎語
曾經,我住得離玉淵潭很近,逢夏夜,即去湖邊遛彎,每挨近黑魆魆的灌林,總禁不住東張西望,朝窸窸窣窣的草叢打聽什么……
你們在哪兒呢?捉迷藏?還是被風刮跑了?
扳指一算,我至少20余年沒見螢火蟲了。
發源西山的昆玉河,加上湖、林、塘、葦、野鴨……玉淵潭堪稱京城最清潔的水園子了,也是唯剩野趣的地兒,她的湖冰和早櫻都很美。即便如此,其夏夜卻讓我黯然神傷,那一盞盞清涼似風的小燈籠呢?那明明滅滅、影影幢幢的小幽靈呢?
連續幾個夏季,我一無所獲。我知道,對水源有潔癖的螢蟲,若不在這兒落腳,恐怕城里也就無處投親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螢。
小時候,這是我沉迷夏夜的兩大緣由。
故鄉有個說法:天上幾多星,地上幾多螢。所以,每捉了它,卻不敢久留,先請進小玻璃瓶,凝神一會,輕輕吹口氣,送它跑了。
我怕天上少了一顆星。
無人工照明的年代,自然界唯一的光華,唯一能和星子呼應的,就是它了。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町畽鹿場,熠耀宵行。”
這是《詩經·豳風》里的景象。一位思妻心切的戍邊男子夜途返鄉,替之照明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螢,多美的回家路啊!
螢雖蟲,但古代很少以蟲稱之,其綽號數不過來:蚈、照、夜光、景天、挾火、宵燭、宵行、丹鳥、耀夜、熠耀、夜游女子……我最喜歡的還是“流螢”。一個“流”字,將其隱隱約約、稍縱即逝、亦真亦幻的飄曳感、玲瓏感、夢游感全勾畫了出來。螢之美,除了流態,更在于光,那是一種難形容的光,或者說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別的。
那光,或說青色,或說黃綠,還有說冰藍,我覺得皆似,又皆非。你剛想說它憂郁,又覺不失燦爛;你剛想說它冷幽,又覺頗含灼情……總之,有一抹謎語氣質,一股童話的味道。
它靜靜的、微微的,很聰慧、很羞澀,像什么人的目光。
它能激發你無窮的靈感和描述欲望,雖然換來的是沮喪。
插點趣事,小時候第一次看見熒光燈,尤其它啟動時不停地眨眼,我以為里面住著螢火蟲。想必受了“囊螢夜讀”的蠱惑,覺得它能盛在容器里照明。另外,我30歲之前,一直把熒光燈寫成“螢光燈”。
娛樂界有個動詞叫“閃亮登場”,形容某個人隆重上市,不知咋的,一聽之我就想起螢火蟲,用在它身上太貼切了。
農歷七月,流螢最盛。清嘉慶年的四川《三臺縣志》這樣描述:“是月也,金風至,白露降,螢火見,寒蟬鳴,棗梨熟,禾盡登場。”巧得很,俗稱“七月半,鬼亂竄”的送衣節(又稱中元節、盂蘭會、鬼節)正值七月十五。據民俗家推測,鬼節位于此,大概和田野里流螢閃爍讓人聯想鬼魂有關。
這聯想真的很美。相傳七月初一,陰曹地府開啟鬼門關,鬼魂們可到人間散散心,也就是休探親假。而人間七月,瓜果稻粟皆已入倉,酷暑亦過,也該置衣備寒了,從物資到節氣,正是孝敬先人的好時候。
朵朵流螢,鬼魂返鄉……很溫馨。少時讀《聊齋》,即覺得鬼魂很美,一點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父親去世,我更加想,若沒有魂,若魂不可現,若陰陽兩界永無來往,多么可怕啊。
我愛鬼魂,受一切鬼魂傳說。
民間的兩個說法,“腐草化螢”和“囊螢夜讀”,都被科學證了偽,指成迷信和虛構。我想,現代人真蠢啊,竟拿這么浪漫的事開刀,沒勁。古人重意境和夢游,不問虛實,擅長詩意地消費。面對流螢這般影影綽綽,人的精神難道不該縹緲些嗎?
腐草化螢,化腐朽為神奇,多可愛的想象,多燦爛的心愿。
心愿即事實。一點不遜于事實。
較之現代人的刻板,古人的生活有種務虛之美。
長大后翻古書,方知白日聽蟬、黑夜賞螢,乃文人最心儀的暑樂。一聒一靜,一炎一涼,沒有這倆伴兒,夏天就丟了魂,孩子就丟了魂,風雅者就丟了魂。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杜牧這首《七夕》,我以為是螢文中最好的。
作為蟲,“螢”字飛入古詩中的頻率,大概超過蝴蝶,堪與蟋蟀并列。“長信深陰夜轉幽,瑤階金閣數螢流”“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我想,一方面和彼時螢繁有關,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方面古人對螢的注視和美學欣賞,已成雅習。
那時候,不僅有螢,且有閑、有心、有情。問問現在的城里孩子,誰見過流螢?我問過,一個沒有。現代人與一只螢火蟲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
若論對流螢的感情和消費程度,古代中國排第一。
現在排第幾呢?
估計末位了。思情尚存,消費談不上了。
和華夏一樣,東瀛日本也熱愛螢火,而且,這份愛從古到今一路飄移,始終不渝,不減不損,它現設十幾個供流螢棲息的“天然紀念物地區”。小小微蟲,享如此待遇,舉世罕見。
有部日本動畫電影叫《螢火蟲之墓》,其中最打動我的,是讓漫天流螢給靈魂伴舞,或者說,流螢即靈魂,靈魂即流螢……
這是典型的東方美學和古式情懷。日本人沒有丟,牢記著。
我看到一篇哀悼螢火蟲的科普文章,稱其比華南虎等明星更重要,因為它屬于“指示物種”,意思是說,在自然界,它屬廣泛性、基礎性、標識性的生物,若其瀕危,證明生態環境已極惡劣。螢很單薄,水污染、光污染、農藥化肥,乃其致命敵。
為什么美麗的東西都脆弱?為什么人類活得越來越頑強?
在北京后海邊,我對朋友說,未來我想干這樣一件事:養螢火蟲!
除了自個放賞,還可賣與酒吧、露天餐廳、聚會和盛典場所……
朋友哈哈大笑,你想學隋煬帝啊。他說的是“集螢放賞”的故事,煬帝酷愛流螢,逢夏夜,要把好幾斛的螢蟲放至山上,游累了才肯回去睡覺。皇帝的想法,若拋去腐敗因素,往往都很美。讓人羨慕的是,他行動力強,不空想。
如今,北京夜空中常見一朵一朵的閃爍,比樹高,比云低……
那是人在放夜箏,上面綁了發光器。
還有一年,和朋友在廈門海灘放孔明燈,當它飄到很遠很遠,只剩一個似是而非的小點時,我覺得像極了流螢……
每見它們,總是想起童年的螢火。
想起流螢照亮的草叢和小徑,想起那會兒的露天電影,想起父母的手電筒和喚孩子回家的喊聲,那時他們比我現在還年輕……
那一刻,我體會到難以名狀的美和疼痛。
我們只剩下熒光燈了?
只剩下霓虹閃爍了嗎?
(選自《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書海出版社)
推薦理由
王開嶺的散文充滿著對人性的關懷和對生命本身的尊重和珍惜,總是會傳達給讀者疼痛感和創傷感。他的文筆素雅,且有神韻,一股激昂的氣脈始終貫穿著他的字里行間。機智、深邃、詩性、溫潤、獨特是他的文字特色。他的作品素以“人”為基本點,認為“人”不僅要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而且要擁有一個本該屬于自己的世界。
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
李娟
我從烏魯木齊回來,給家人買回了兩只小兔子。賣兔子的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兔子,這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 所以,一只非得賣二十塊錢不可。
結果,買回家不到兩個月,每只兔子就長了好幾公斤。比一般的家兔 還大,賊肥賊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動,只好爬著走。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 能爬……而且還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個不停, 把我們家越吃越窮。給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來居然連肉也吃。兔子還吃肉?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能吃肉……后來,果然證實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們才吃了一次肉,就給吃死了。
還有一次,我從烏魯木齊回來,帶回了兩只“金絲熊”(烏魯木齊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當時我蹲在那個地攤前研究了半天,覺得這種“金絲熊”看起來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還更便宜一些,才五塊錢一只。就買了回去。我媽一看,立刻罵了我一頓:“五塊錢啊??這么貴啊!真是,咱家還少了耗子嗎?到處都跑的是,還花錢在外面……”我再仔細一看,沒錯,的確是耗子,只是少了條長尾巴而已……
只要我從烏魯木齊回家,一定會帶很多很多東西的。烏魯木齊那么大,什么東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買。但是買回家的東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場。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媽媽曾明確地告訴過我,家里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頭毛驢,進山馱東西方便。可那……我萬萬辦不到。
家里還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馬蹄鐵和馬掌釘。轉移牧場的牧民快要下山了,到時候急需這個。另外我叔叔給牧民補鞋子,四十碼和四十二碼的鞋底子沒有了,用來打補丁的碎皮渣也不多了。我家雜貨店的貨架上也空空落落,香煙和電池一個月前就脫銷了。
可是每次我回家,帶給大家的東西不是神氣話現的兔子,就是既沒尾巴也沒名堂的耗子。
我在烏魯木齊打工,也沒能賺上什么錢。但即使賺不上錢,還是愿意在那個城市里待著。烏魯木齊總是那么大,有著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紛至沓來,走在街上,簡直想要展開雙臂走。
晚上卻只能緊縮成一團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簾啊什么的全拽下來裹在身上,還是冷。身上穿著大衣,扣子扣得一絲不茍,還是冷。
我給家里打電話,媽媽問我:“還需要什么啊?”我說:“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點。”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現在我面前了,扛著一床厚到能把人壓得呼吸不暢的駝毛被。
原來她掛了電話后,立刻買來駝毛,連夜洗了,燒旺爐子烘干,再用柳條兒抽打著彈松、扯勻,細細裹上紗布。熬了一個通宵才趕制出來。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車,坐了十多個鐘頭的車趕往烏魯木齊。
我又能給家里帶來什么呢?每次回家的頭一天, 總是在超市里轉啊,轉啊。轉到“中老年專柜”,看到麥片,就買回去了。我回到家,說:“這是麥片。”她們都很高興的樣子,因為之前只聽說過,從沒嘗過。我也沒吃過,但還是想當然地煮了一大鍋。先給外婆盛一碗, 她笑瞇瞇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說:“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還買過咸燒白。封著保鮮膜,一碟一碟擺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顏色真好看,和童年記憶里的一模一樣。外婆看了也很高興,我在廚房忙碌著熱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臺邊,興致很高地說了好多話,大都是當年在鄉壩吃席的趣事。還很勤快地幫著把筷子早早擺到了飯桌子上。等咸燒白蒸好端上來時,她狠狠地夾了一筷子。但是勉強咽下去后,悲從中來。
——不是過去的那種味道!完全不一樣。烏魯木齊的東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過去事物、過去感覺的“永不再有”。 她九十多歲了,再也經不起速度稍快些的“逐一消失”了。
我在超市里轉啊轉啊。這一回,又買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買了一包紅糖。但是紅糖在哪里沒有賣的啊?雖然這種紅糖上明確地標明是“中年專用紅糖”……媽媽,外婆,其實我在欺騙你們。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沒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著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間里慢慢地爬,終于爬到外婆腳下。外婆緩慢地彎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終于夠著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來。她撫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順的長耳朵,問它:“吃飽沒有?餓不餓?”——就像很早很早以前,問我“吃飽沒有,餓不餓”一樣。天色漸漸暗下來,又是一天過去了。
還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來到深山夏牧場。趴在鐵籠子里,背朝廣闊碧綠的草原。晚上,媽媽脫下自己的大衣把籠子層層包裹起來,但還是怕它冷著,又包了一層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沒尾巴小耗子把裹著籠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進籠子里,一點一點咬破。它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盡管咬破了衣服,晚上還是得再找東西把它們包起來。媽媽點著它們的腦門大聲訓斥,警告說下次再這樣的話就如何如何。外婆卻急著帶它們出去玩。她提著籠子,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蔥蘢處艱難地彎下腰,放下籠子,打開籠門,哄它們出去。可是它們誰也不動,縮在籠角擠作一團。于是外婆就嘮嘮叨叨地埋怨媽媽剛才把它們罵太狠了,都嚇畏縮了。她又努力彎下腰地把手伸進籠子,把它們一只只提出來放到外面,讓它們感覺到青草和無邊的天地。陽光斜掃過草原,兩只小耗子小心地觸動身邊的草葉,拱著泥土。但是吹過來一陣長長的風,它們頓時嚇得連滾帶爬鉆回籠子里,怎么喚也喚不出來了。
我從烏魯木齊回家,總是拖著天大的一只編織袋。然后驕傲地從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面掏東西。——這是給外婆的, 那是給媽媽的,還有給叔叔的、妹妹的。燈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當我還拖著這只編織袋走在烏魯木齊積著冰雪的街道上時,筋疲力盡,手指頭被帶子勒得生疼。迎面而來的人一個也不認識。
當我還在烏魯木齊的時候,心想:這一回給家里人買什么好呢?我拖著大編織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了很多很多東西,有貓,有小狗。我看了又看,可是我的錢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我的包已經不能塞進去更多的東西了。這時,我看到了有人在賣小兔子。那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這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養的。”
又想起我拖著編織袋,懷里揣著“袖珍兔”的籠子回家的情景。
回家的路真是漫長。夜班車壞了又壞,凌晨時分車停在戈壁灘深處一家孤零的小飯館門口。我疲憊不堪,坐在冰冷的車廂里(那時候臥鋪車還不多),凍醒了好幾次。最后一次終于決定下車。我抱著籠子,走進飯店烤火。深夜里一個客人也沒有,條桌和長凳空空蕩蕩。天線鍋信號不穩定,電視機播放著遙遠模糊的內容。胖胖的維族老板娘不知從哪里走出來,給我倒了碗熱茶,又順手給兔子一塊白菜。這時同樣胖胖的老板也出來了,大家坐在一起,邊烤火邊看兔子抱著那塊白榮慢條斯理地嘴啊哨啊。我說:“這是袖珍兔,永遠長不大的,只能長這么大。”胖老板就說:“啊呀,真的這么一點點?那太虧了嘛,養幾年還不夠一盤子菜。” 看我們都笑了起來,他便又夸張地重復一遍:“你們看啊, 這么一點點,真的不夠一盤子菜!”那時我遠在回家的路上,卻已經感覺到家才有的溫暖。
在回家的漫長途中,總是暈車。便坐到司機旁邊的小凳上,抱著兔子籠筆直地挺著脊背坐著。又怕兔子會突然死去,便不時伸手進籠子撫摸它。深夜里,路邊的樹木在車燈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齊地彎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車燈只能打幾米遠,遠處漆黑深沉,像沒有盡頭的洞穴。后來東方的天空漸漸有些亮了,我想象著到家時會有的情景,終于歪倒在引擎蓋子上睡著了。如此漫長的歸途。
兔子死了的時候,我媽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了,你能回來,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外婆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回來了,死了可憐得很……你回來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記得在夏牧場上,下午的陽光濃稠沉重。兩只沒尾巴的小耗子在草叢里試探著拱一株草莖。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她那暫時的歡樂,因這“暫時”而顯得那樣悲傷。
(選自《我的阿勒泰》 ,長江文藝出版社)
推薦理由
李娟是跋涉在游牧文明中的漢族作家,她用充滿靈性的文字書寫新疆牧區阿勒泰山區的點滴物事,記錄了在中國境內即將消逝的游牧民族在一年四季到處遷徙的生存圖景。“李娟所記錄的大多是阿勒泰的角落里貧困的、艱辛的、平凡的、瑣碎的平常事,而經營著這些平常事的平常人們,卻自我愉悅,精神富有,在追求與滿足之間,尋找到平衡的釋放與快樂。”“無論是關照世態人心,還是領略自然之美,都需要有一顆感恩的心,需要有各種環境中都安之若素的平和態度,有超乎功利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李娟就是用這樣一顆感恩的心去理解生活中的艱難,去和這個世界進行著坦誠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