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義無反顧地去了城市,漸漸發現在鄉愁之外,還有近似的情緒,廣闊而連綿。大喇叭激動人心的《東方紅》將工廠驚醒,現在偶爾響徹耳邊,一種記憶就會爆發,新的一天開始了。并不是每個早晨都紅通通,對于依附在山區里的工廠,更多的時候云煙氤氳,彌漫著魔幻式的氣息。比我們起得早的是食堂的師傅們和籃球隊員,夜班工人也是這個時候下班,非常疲倦地回到屋內,關上門,蒙頭大睡。工人住的屋子很奇怪,房頂像一波波的浪,半弧下面嵌印一枚勾畫著光芒線條的紅星,他們說以前的窯洞大體就是這個樣子。早餐,家家戶戶派一個人在食堂里排隊,稀飯、饅頭、小菜。我的第一件事是把雞籠打開,聰明的雞很守紀律,它們排好隊,下樓去度過歡快的白天,草叢和宿舍、食堂前的空地是自由自在的覓食場所,它們一天比一天雄健、有力,鼓動著翅膀,工人們也會給它們喂食,雞是工廠里的某種活力。這是山巒與亞熱帶田野之間的一片廠區,一根煙囪愣愣地杵在中間,浮動著廢氣,煙囪有著與山峰比肩的咄咄氣勢,有著特權式的榮耀與高傲,每位經過的人都抬頭仰望,廢氣帶著膏藥的異味越散越遠,仿佛對山林充滿占領感的輕蔑。山民俯視著道貌岸然的工廠, 在山巒拼合的戰壕里,與大山毫不相干的一群人占山為廠,龐然大物,橫插一杠,打破了原有的語境與格局,像是山區忽然滋長起來的惡念,尤其國有工業時代標志性的煙囪,隱喻著工人階級的優越感,有的山民老實得像石頭,好些老農幾乎足不出山, 有的活絡得像“嘩嘩”的水,不過都不屑于那根強壯的煙囪,公的牲口都有這樣的東西。瓦藍的天空與翠綠的地理上侵占出的版圖隱藏不住寂寥,就似煙囪,自以為是卻孤立無援,客居的工廠與懷有敵意的山林、村莊為鄰,格格不入的氣氛中,山民很不友好,總是罵罵咧咧,井水侵犯河水的事情時有發生,比如工人不小心砍到了村里的樹,特別是一些幾百年的老樹,每一棵樹都是神的化身,村里的人很迷信這些樹。再比如孩子們踩踏了稻田,事由很小,但山民會拎著鋤頭、鐮刀氣呼呼地闖進廠區,小伙子們緊攥著榔頭、大扳手擋在前面,互相恫嚇,圍觀的群眾像蒸籠里的饅頭,膨脹著,人聲鼎沸,打破了山野百無聊賴的寧靜。工廠與村莊在漫長的糾葛中一年年對峙著。山從遠處看,輪廓簡潔,縱深進去卻是溝溝壑壑,峰回路轉。
煙囪有時也像休眠的火山口,沒有濃煙干預的春光飽滿、盛大,山水充盈,婉轉撩人的映山紅,感受到大山的心跳,詭魅的鮮艷縱橫著雜念。泥土松軟,大鳥歇斯底里的高音閃亮地劃過空谷,從冬天蘇醒的動物們和植物、水流一樣亢奮起來,到處都是熱情的動詞。人們總覺得在工廠、村莊之外,還隱秘著一個群體。許多山峰取著神仙的名字,像葛洪、梅福,這山里藏著神靈,常在風里呼呼地行走,恢宏的聲響一層層吞噬過來,枝杈搖搖欲墜,人的內心有種急喘的壓迫感。砍柴的老太婆穿得嚴嚴實實,像從童話里跑出來的巫師,咕嚕著怪異的傳說,聽起來很假,可她們總是說,某年,一戶人家砍了老樹做房子,剛上梁,房子就塌了,一家人砸在里面,他們的魂魄深更的時候在老樹林里游蕩,弄得人毛骨悚然。鬼故事培育著中國人的童年,晚上不敢照鏡子,走夜路不敢往身后看,反鎖著家門,路不拾遺的時代無盜可防,潛意識防亂跑的野生動物和“鬼”,孩子們匍匐在被窩里,大氣不喘。宿舍區蜷縮在茂盛的叢林,靜得像月亮,光芒傾瀉下來,浩蕩,亮堂。月光也可以那么宏偉,以至母親們勸大家不要在月光里待太久,它一樣能夠把人曬黑。夜往深處去,玻璃上影影綽綽的樹影忽然讓人驚出一身冷汗。野生動物們是神靈養的,山里野豬出沒,也隱蔽著豺狼,它們似乎對堅硬的工廠敬而遠之,偶爾傳來它們的叫喚,豺狼的聲音尖細、徹骨,像警告或是刷存在感。野豬有快速奔跑的能力,也很聰明,不會輕易侵犯人類,實在嘴饞了,趁著沒人溜進宿舍區的菜園子打個牙祭。菜園子很豐盛,青菜、蘿卜、韭菜、紅薯、豆角、辣椒……多得很,還有幾家種了向日葵,花瓣會跟著太陽走。可野豬低估了人類的狡猾,年輕的工人不信邪,他們有的是方法打野豬。宰殺野豬的時候,宿舍區里像過節,許多人家都分到一勺子肉,野豬肉不好吃,粗糙,最有營養的是豬肚,野豬是吃百草的,豬蹄一般不吃,廠里的讀書人說,野豬長期奔跑,蹄上含鉛多。孩子們也不示弱,勇敢地圍剿了一條相貌丑陋的蛇,挑著死蛇在宿舍區得意揚揚地巡游。神靈真會生氣,有時打雷閃電,下起急驟的雨。山里雷聲很嚇人,像開山放炮,電刺得眼睛發慌,天陰起來,直接將白天變成黑夜,雨蓋了下來,有些黃泥礫石跟著雨水往下滾。這時候,終于感到人類的卑微,滿臉驚駭,同樣令人恐懼的還有墳山晃動的鬼火。工人來自五湖四海,帶著不同口音,閉合在深山狹窄的點線模式里,懷揣著奇特的流放心理,日子像機械化作業,平淡地挨著季節死板的定式。管理員頭戴干部帽,披著一件軍大衣巡視,春秋季節喜歡將外套搭在彎曲的手臂上,盡管滿臉堆笑,依然透著不可一世的清高。他有一個機靈的獨子,漂亮得像女生,也是我們的玩伴。孩子之間有默契,成群結隊地去冰室買冰水、冰棍,有泉水般絲絲的甜,冰糖是我們喜歡吃的,可以稱上幾大塊,敲碎來,取幾粒放進口里,狠狠地咬出清脆的聲響。夏日的山區早晩溫差大,白天強勢兇狠的日光,望之生怯,陰處像一塊塊不規則的補丁錯落在屋舍邊,身體稍稍一動,便大汗淋漓,大家手上搖著油紙扇或蒲扇。家家戶戶用盆、缸裝滿水放在日光下,傍晚時分便燙了。蚊蟲倒少,讓人恨的是松樹上的毛蟲,落在皮膚上很快火辣辣地紅腫起來,此時要用人乳敷在上面才能消腫。我們把工廠里生產的避孕套當氣球吹,每個人都舉著圓圓的希望,把它們綁在水塔的鐵欄上。水塔是那根煙囪的兄弟,像清代人的官帽,頂在墳地的最高處,墳地里埋著世世代代的村里人,有的墓碑都塌落了。秋天站在水塔上,擁擠的山巒忽然寬敞了,萬籟俱寂,隱約可見省城,只有一條逼仄、蜿蜒的馬路通往那里,周日坐著老式的廠車去省城,像搖籃一樣晃蕩晃蕩,暈沉沉的,閉上眼就是一串的夢。水塔上能夠清晰地看到“井岡山”,那里有許多叫“井岡山”的地名,工廠附近也有“井岡山”,其實是一個較大的商店,品種相對豐富一些,女工們采購絲綢、布匹、毛線,她們利用業余時間做些繡花、織毛衣、裁剪等手工活,積攢了錢,最想在“井岡山”訂一臺縫紉機。孩子們貪嘴,鬧著父母去買新進的大白兔奶糖,過節時,黃色的油紙包著桃酥、薩其馬,還有咬起來硬邦邦的屁股餅。水塔的近處一邊是忙著收割莊稼的山民,一邊是搬運貨物的工人,兩種場景都在眼簾里,搖曳的竹林顯現世外的優雅,這就是我們光輝的生活。黃昏,樹頭佇立著呱嗓的鴉群,令人想起樸素的民歌,天空同時出現了月亮。“吃飯啰。”母親們陸續伸出頭,向水塔方向喊她們的孩子。食堂的伙食很單調,許多家庭在走廊生火做飯,柴火和黑鴨蛋似的煤球繚繞著嗆人的煙味,與高高的大煙囪呼應著。冬季里到“井岡山”買來一些肥肉,油渣在鍋里翻滾,痛快地吱吱作響,將油渣攪上厚厚的鹽,想吃時從園子摘上幾根辣椒,炒上一盤,更有誘惑的還是那一缸白白香香的豬油,拌上米飯算是一道美味。端著藍邊大碗吃飯,串著門子,別人家有好菜,不客氣地搛上一點。此時,悠遠的山林、菜園子和廠區彌漫著淡淡的恬靜。大年三十晚上,突如其來的憂傷驅散了空氣里的喜悅,一輛從省城急匆匆趕回來的貨車軋過一個點爆竹的小孩,車輪下沖天的爆竹聲,也將小孩帶去了天堂。管理員哭得昏厥過去,他的那件軍大衣甩在路邊,有人幫他撿起來,工廠陷入集體式的悲痛,喃喃地說:“這小孩漂亮呀。”村里的人遠遠地看著,很肅穆,似乎心里都藏著一朵白花,這個年過得很低沉。忽然有一天晚上,車間改裝的禮堂鑼鼓喧天,工人們化了妝,血脈賁張,站在舞臺上大聲歌唱,我擠在人群里聽完了全場,每首歌都是新的。工廠是一只大容器,裝著一群人的歲月。
人類與大自然總在攻守之中變幻著現場,山松弛下來,鳥兒依然故作深情。桀驁的煙囪倒塌了,再無洶涌的大煙,工廠像空蕩蕩的褲襠,在一片幽深的靜默中,狼藉、模糊。空心化的村莊渺無人跡,田野上只剩下菜花和浪蕩的風。水塔還在,像一塊老骨頭扔在墳山上,哦,多了些新墳。水一派病容,瘦了許多,裸露的卵石積壓著一條溪的情緒,大石上有了青苔,那些年輕的工人已老或者不在人世,他們曾經毫不畏懼地躍入溪流,將一排排啤酒立在大石上,酒給了他們力氣,蒼穹之下,放逐著身體,撒野,吼叫,有一股掀翻整條溪流的激情,扯斷無形的捆綁,所有的水珠都能飛溢成星星。
生活像散去的塵煙,在不了處了之,國有工業時代的廢墟像被斬下的根,在大山的股掌里遺落著一個工廠的身世,那些綠色的草木植物隱喻著時間,肆無忌憚地蔓延在支離的歷史底稿上,工廠、村莊都滑落成空蒙。我有一種巨大隔世般的虛幻,悵然若失,有著無法背棄的親緣,俯拾即是的瓦片像那些日子,舉手就拋擲在歲月的深處,像重蹈被一個時代洗過的人生。大山像從容、入定的長者,看過煉丹的道士、熙攘的村莊、香火繚繞的廟觀、大干快上的工廠……都是崎嶇地走過大山的路人和這個世界的寄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