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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離》

2020-04-12 00:00:00李敬澤
散文海外版 2020年8期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王風·黍離》

漢語絕頂之詩中,必有《黍離》。

《黍離》為《詩經·王風》首篇。公元前770年,天塌西北,中國史上有大事,最是倉皇辭廟日,周平王在犬戎的碾壓下放棄宗周豐鎬,放棄關中山河,將王室遷往東都成周——當時的洛邑、如今的洛陽。西周傾覆,從此東周,但這不是新生,這是一個偉大王朝在落日殘照中茍活,周朝不再是君臨天下的政治實體,大雅不作,頌歌不起,在《詩經》中,成周王城一帶流傳的詩,列為《王風》。

在漢初毛亨、毛萇所傳的《詩序》中,《黍離》被安放于這場大難后的寂靜之中:“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宏偉的豐鎬二京淪為廢墟,那殿堂那宗廟已成無邊無際的莊稼地,這時,一位周大夫回到這里,在如今西安的豐鎬路上徘徊彷徨,百感交集,于是而作《黍離》。

照此說來,這首詩距今兩千七百多年。《毛詩》成書于西漢初年,以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河間獻王向漢武帝進獻《毛詩》計算,上距周室東遷已經六百四十年,這大約相當于在今天回望明洪武十三年。但是,對東周的人來說、對西漢的人來說,西周傾覆帶來的震動和絕望是后世的人們不可想象的。當《毛詩》講述這個故事時,它是把《黍離》放到了華夏文明的一個絕對時刻——類似于告別少年時代,類似失樂園;這首詩由此成為漢語的、中國人的本原之詩,它是詩的詩,是關于世界之本質、關于人之命運的啟示。

在《毛詩》的故事中,時間、地點、人物,都具有啟示性的含混和確定:那就是周大夫,別問他是誰;那就是宗周,別問為何不是別處;那就是平王之時,別問到底是何年何月。毋須問,必須信。

而這個故事在這首詩中其實找不到任何內證。《黍離》支持《毛詩》的故事,它也可以支持任一故事。這偉大的詩,它有一種靜默的內在性,任由來自外部、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在其中回蕩,它是荒野中、山頂上一尊渾圓的空甕。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明嘉靖年間楊升庵的一首《臨江仙》,后來被清初毛宗崗父子編入《三國演義》作為卷首詞。此為漁樵史觀,既廟堂又江湖,《三國》是以江湖說廟堂,楊升庵是以廟堂而竄放于江湖。長江青山夕陽,秋月春風白發,笑看人間興廢、世事沉浮,這是見多了、看開了、豁達了。一切盡在這一壺中,無邊的天地無限的時間,且放在此時此刻、眼前當下。

這壺濁酒很多人喝過。升庵之前,還有王安石《金陵懷古》: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孫多以百城降。豪華盡出成功后,逸樂安知與禍雙。東府舊基留佛剎,后庭余唱落船窗。黍離麥秀從來事,且置興亡近酒缸。

——喝下去的酒、仰天的笑,其實都有一個根,都是因為想不開、放不下,因為失去、痛惜、悔恨和悲愴,這文明的、歷史的、人世的悲情在漢語中追根溯源,發端于一個詞:“黍離麥秀。”

“黍離麥秀從來事”,那是北宋年間,華夏文明已屢經大難,仆而復起,數度瀕死而重生。王安石身后僅僅四十一年,又有靖康之變,錦繡繁華掃地以盡。王安石、楊升庵,以及無數中國人心里,已住著飽經滄桑的漁夫樵子。

“黍離”是這一首《黍離》,“麥秀”是另一首《麥秀》。

麥秀油油兮,黍禾漸漸,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麥秀》同樣需要一個故事。司馬遷在《史記·宋微子世家》中講述了這個故事。

周武王伐紂,殷商覆亡,“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箕子者,紂親戚也,應是紂王的叔父。孔子說:“殷有三仁焉。”紂王暴虐無道,箕子、微子、比干三位仁人勸諫,人家不聽,比干一顆赤心被剖出來,紂王要看看仁人之心是否真的七竅玲瓏。然后,微子出逃,箕子披發佯狂,裝了瘋,又被抓回來囚禁為奴。

公元前1046年,牧野一戰,紂王登臺自焚,天命歸于周。箕子被征服者解放——解而放之。兩年后,公元前1044年,另據《竹書紀年》記載,他確實前往陜西朝見武王,途中想必經過已成廢墟的安陽故都。

而在陜西,箕子的朝覲成為王朝盛事。作為地位最為尊崇的前朝遺老,箕子的順服大有利于撫馭商民;更重要的是,箕子就是殷商文化的“道成肉身”——極少數王族和貴族組成的巫祝集團壟斷著人神之間的通道,箕子是大巫,祭祀、占卜、文字、樂舞,皆封藏在大巫們七竅玲瓏的心里,由此,他們控制著文化與真理,具有無可爭議的權威——紂王與“三仁”的沖突,或許也是王權與巫權的斗爭。現在,箕子朝周,這是周王朝的又一次勝利,偉大的武王將為華夏文明開出新天新地,此時,他等待著殷商之心的歸服,并準備謙恭地向被征服者請教。

很多年后,周原上發掘出一片卜骨,所刻的卜辭是:“唯衣(殷)雞(箕)子來降,其執暨厥史在旃,爾(乃)卜曰:南宮辝其作(酢)?”

據張光直、徐中舒解讀,卜辭的意思是,箕子要來舉行降神儀式,他和隨從被安排在“旃”這個地方,現在,所卜的是:由南宮辝負責接待行不行、好不好?

——如此細節都要占一卦,可見小巫見大巫,激動得事事放心不下。

中國史上一次重要的對話開始了。武王下問,箕子縱論,王廷史官鄭重記錄,這就是《尚書》中的《洪范》。箕子高傲,在征服者面前保持著尊嚴,他闡述了治理人間的規范彝倫,但對事關王朝合法性的“天命”避而不談。至于那一場想必盛大莊嚴的降神,《洪范》中只字未提。

武王顯然領會了箕子之心,此人終不會做周之臣民,于是封箕子于朝鮮。那極東極北之地是彼時世界的極邊,本不屬周之天下,所謂“封”,是客氣而決絕的姿態:既如此,請走吧。

箕子真的走了,走向東北亞的茫茫荒野。在那里,他成為朝鮮半島的文化始祖,對他的認同和離棄在漫長的朝鮮史中糾結至今。

從箕子朝周的那一年起,近一千年里,《詩經》中無《麥秀》,先秦典籍中從不曾提到《麥秀》,然后,到了漢初,詩有了,故事也有了。

但和《黍離》一樣,并沒有任何文本內部的證據支持這個故事。

麥苗青青,黍子生長,那狡童啊,他不與我好啊!

這首詩指向一個人,我們不知他是誰,只知他被喚作“狡童”。《詩經》里提到“狡童”的詩共有兩首。一首是《鄭風·狡童》: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現代漢語讀者也能一眼看得出來,這就是嗔且怨著的相思病。此處的“狡童”,如同死鬼、冤家,又愛又恨,一邊掐著罵著一邊想著疼著。那該死的冤家啊,害得我啥也吃不下瘦成柳條兒啦。

另一首是《鄭風·山有扶蘇》:“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不見子充,乃見狡童。”子都、子充皆是如玉的良人,相對而言,狂且、狡童大概是壞家伙、臭小子之類,但也未必就是真碰見了流氓。

不少現代論者據此與司馬遷爭辯:這《麥秀》明明是一首情詩,明明是一個女子——一個古代勞動婦女,站在田里,思來想去,直起腰來,越想越氣: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那挨千刀的,他不和我好兮!

如此光天化日的事,為什么司馬遷偏看不出來?為什么要編故事硬派到箕子頭上?紂王在位三十年,死的時候估計都五十多歲了,怎么也算不上“狡童”,再說那紂王和你是好不好的事嗎?

但這些現代論者也是知其一忘其二,“狡童”可以是打情罵俏,也未必不可以是以上責下,箕子身為紂王的長輩、國之元老,怎么就不能罵一聲“彼狡童兮”?

看看這麥子,看看這谷子,那不成器的敗家孽障小兔崽子啊,你怎么就不聽我的話,怎么就不學好呢!

——箕子應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扶杖走過殷墟,那是安陽大地,那時應是初夏,他所熟悉的宮殿陵墓已不見蹤跡,得再等三千年才會被考古學家挖出來。而此時,僅僅兩年,遍野的莊稼覆蓋了一切,“大邑商”似乎從未有過。他站在這里,想起那神一般聰明、神一般狂妄的紂王,想起此去西行,他要向征服者、向那些西鄙的野人屈膝,要在他們面前舉行莊嚴的儀式,讓祖宗神靈見證這深重的恥辱,箕子不禁浩嘆:“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其時,殷人掩面流涕。我確信,這首歌一直流傳于殷商故地,司馬遷行過萬里路,當他說殷人為之流涕時,他或許在殷商故地親耳聽到了這首歌,眼見著淚水在殷人臉上流過了千年。

我為什么不信司馬遷呢?

“彼黍離離,彼稷其苗。”問題是,何為黍,何為稷?

此事自古便是難題。《論語·微子》里,子路問路,被人奚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也不知說的是孔子還是子路。孔夫子帶領大家讀《詩》,一個目的就是多識草木之名,足證他老人家對植物、農作物頗有求知熱情,饒是如此,還不免“五谷不分”之譏。可想而知,孔夫子以下,兩千多年,歷代儒生,分辨黍稷何其難也。

黍相對明白,從漢至清,大家基本贊成它就是一種谷物、一種黏米,現在稱黍子或黍米或黃米。許慎《說文解字》解道:“黍,禾屬而黏者,以大暑而種故謂之黍。”“禾屬而黏”不錯,但接著一句“以大暑而種”就暴露了他可能沒種過黍。黍子應是農歷四月間播種,五月已嫌晚,到了大暑節氣恐怕種不成了。朱熹《詩集傳》是《詩經》權威讀本,關于黍是這么說的:“谷名,苗似蘆,高丈余,穗黑色,實圓重。”——朱熹所在的宋代,一丈合現在三米多,快兩層樓了,他就不怕詩人淹沒在高不見人的莊稼地里?南方不種黍,朱熹生于福建,畢生不曾履北土,真沒見過黍子。所謂道聽途說,我猜他主要是受了“苗似蘆”的說法影響,似不似呢?黍穗確實似蘆,或許朱夫子由此望了望窗前蘆葦,順便把蘆葦的高度一并送給了黍。

總之,何為黍大致清楚,也是因為黍這個說法從上古一直用到今天,現在的山西還是稱黍為黍子、黍米,名實不相離,搞錯不容易。而“稷”,先秦常用,漢以后日常語言中已不常用,這個詞所指的莊稼,不知不覺中丟了,“稷”成了飄零于典籍中的一個空詞。然后,儒生們鉤沉訓詁,紛紛填空。朱熹在《詩集傳》里總結出一種主流意見:“稷,亦谷也。一名穄,似黍而小,或曰粟也。”也就是說,這個“稷”就是北方通稱的谷子,就是洛陽含嘉倉里堆積如山的“粟”,脫殼下了鍋就是小米。但朱熹橫生枝節加了一句“一名穄”,于是圍繞“穄”字紛爭再起,有人論證出“穄”其實就是黍——但你總不能說黍是黍,稷也是黍吧?

本來,我打定主意聽李時珍的,老中醫分得清五谷,話也說得明白:“黍與稷一類二種也。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稷可做飯,黍可釀酒。”簡單說,黍是黃米,黏的,稷不黏,是小米。但是,清代乾嘉年間出了一位程瑤田,窮畢生之力寫一部《九谷考》,梳理了兩千年來關于稷的種種紛爭:“由唐以前則以粟為稷,由唐以后,或以黍多黏者為稷,或以黍之不黏者為稷。”然后,截斷眾流,宣布都錯了,所謂稷,高粱也。這下莫言高興了,原來《黍離》中已有一片高密東北鄉無邊無際的紅高粱。

程的結論得到段玉裁、王念孫兩位經學大家首肯,認為是“撥云霧而睹青天”,一時成為定論。但此論進入現代又被農業史家們發一聲喊,徹底推倒。他們斷定,高粱是外來作物,魏晉才傳入中國,所以稷不可能是高粱。但沒過多少年,考古學家說話了,農業史家們翻了車:陜西、山西等地的考古發掘中陸續發現碳化高粱,鐵證如山,高粱四五千年前就有。

那么,稷就是高粱了?卻也未必。四五千年前有,只能證明高粱是高粱,不能證明高粱是稷。先秦文獻中通常黍稷并提,稷為“五谷之長”,這個“長”怎么解釋?程瑤田憋了半天,最后說因為高粱在五谷中最高。照此說來,難道縣長市長是因為個子最高才當的縣長市長?五谷之長必定意味著該作物在先民生活中具有首要地位,并蘊含著由此而來的文化觀念,周之先祖為后稷,家國社稷,社為土神,稷為谷神,此“稷”至關緊要。《詩經》中,提到黍的十九處,提到稷的十八處,黍稷是被提到最多的谷物。高粱固然古已有之,但它的重要性絕不至此,它并非北方人民的主食,更不是支撐國家運轉的基本資源,具有如此地位的,只有粟—谷子—小米。

所以,黍與稷,還是黃米與小米、黍子與谷子。

由此,也就解決了下一個問題,何為“離離”?歷代注家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是,離離,成行成列之意,所謂歷歷在目;另一派,是朱熹《詩集傳》:“離離,垂貌。”

你站在黍子地里,放眼望去,除非還是青苗,否則定無閱兵般的行列感,你看到的是密集、繁茂、低垂。古人常取“離離”蔫頭耷腦之意表黯然、憂傷、悲戚之情,如《荀子·非十二子》:“勞苦事業之中則儢儢然、離離然”,《楚辭·九嘆·思古》:“曾哀凄唏,心離離兮。”

于是,我們看到,《黍離》的作者,他行走在奇異的情境里,那黍一直是“離離”的,被沉甸甸的黍穗所累,繁茂下垂;而那稷卻一直在生長,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實,季節在嬗遞,谷子在生長成熟,問題是,為什么黍一直“離離”,再無變化?

黍和稷、黍子和谷子的生長期大體一致,《小雅·出車》中說:“黍稷方華”,都是春播秋熟,絕沒有黍都熟了谷子還長個不休的道理。此事難倒了歷代注家評家,眾說紛紜。古人和今人一樣,認定詩必須合乎常理不合就生氣的占絕大多數,不通處強為之通,難免說出很多昏話。以我所見,只有元代劉玉汝的說法得詩人之心:“然詩之興也,有隨所見相因而及,不必同時所真見者,如此詩因苗以及穗,因穗以及實,因苗以興心搖,因穗以興心醉,因實以興心噎,由淺而深,循次而進,又或因見實而追言苗穗,皆不必同時所真見。”(《詩纘緒》卷五)

——“不必同時所真見”,正是此理。《黍離》的作者,這偉大的詩人,他具有令人驚嘆的原創力,他用詞語為世界重新安排秩序,讓黍永恒低垂,讓稷依著心的節律生長。

“彼黍離離”,低垂、密集,繁茂繚亂令人抑郁,那不是向上的蓬蓬勃勃,而是凝滯、哀凄,世界承受著沉重、向下的大力。

但是請注意那個“彼”——那是遠望、綜覽的姿勢,是在心里陟彼高岡,飛在天上,放眼一望無際。

在《毛詩》中,這空間的“彼”被賦予了歷史的、時間的深度:“彼,彼宗廟宮室。”作者所望的是“彼黍”,同時也是“彼黍”之下被毀棄、被覆蓋的宗周。

然后,全詩三章,再一次又一次的“彼黍離離”,似乎作者沒有動,似乎他被固定在這巨大凝重的時空中,一切都是死寂的靜止的,茂盛而荒涼。

但是,在這凝重的向下的、被反復強調的寂靜中,在這寂靜所證明的遺忘中,一個動的、活的意象進入:“彼稷”——那谷子啊,它在生長,從苗,到穗,到實……

黍不動,黍是世界之總體,而接著的“彼稷”,卻是從整體中抽離出來,去辨析、指認個別和具體,那是苗、那是穗、那是成熟飽滿的谷……

這是時間的流動,也是空間的行進,這個作者在大地上走著,歲月不止,車輪不息……

回到《毛詩》的故事,也許這位周大夫真的來來回回從春天走到了秋天,東周時代的旅行本就如此漫長。

但在這詩里,行走只是行走,與使命無關。“邁”,遠行也,《毛詩》鄭箋云:“如行而無所至也”,“行邁”,就如同《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行邁靡靡”“行邁靡靡”“行邁靡靡”,停不下來,他茫然地走著,已經忘了目的或者本就沒有目的,他就這樣,不知為何、不知所至地走在大地上。

這無休無止的路,單調、重復,但“我”的心在動,“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心搖搖而無所定,心如醉而繚亂,最后,谷子熟了,河水海水漫上來,此心如噎幾乎窒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此時,這首詩里不僅有“我”,還有了“他”,“他”是知我者和不知我者,是抽象的、普遍的,“他”并非指向哪一個人,“他”是世上的他人他者。“他”進入“我”的世界,但與此同時,“他”又被“我”擱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遍、兩遍、三遍,重復這兩個句子,你就知道,它的重心落在后邊:知我者謂我心憂——假如知我,會知我心憂,但不知我者,必會問我在求什么圖什么多愁善感什么。而此時此刻,在這死寂的世界上,既無知我者也無不知我者,心動為憂,我只知我的心在動,搖搖、如醉、如噎,我無法測度、無法表達、無法澄清在我心中翻騰著的這一切——

直到此時,這個人、這個“我”是沉默的,他封閉于內心,然后忽然發出了聲音:“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隨著搖搖、如醉、如噎,這一聲聲的“天問”或“呼天”,也許是節節高亢上去,也許是漸漸低落了,低到含糊不可聞的自語。

此時,只有“我”在,只有悠悠蒼天在。

此時的人們很難理解《黍離》作者的悲愴,很難體會那種本體性的創傷。西周的傾覆只是課本上的一段,歷史沿著流暢的年表走到了今天,此事并沒有妨礙我們成為今天的我們。但是,在當時,在公元前770年,一切遠不是理所當然,對于當時的人來說,此事就是天塌地陷。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不像后世的人們那樣飽經滄桑,他們涉世未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塌陷和終結猝不及防地降臨,在那個時刻,二百七十六年中凝聚起來的西周天下忽然發現,他們認為永恒的、完美的、堅固的事物竟然如此輕易地煙消云散。

這種震驚和傷痛難以言喻。后世的人們知道,這是黍離之悲、麥秀之痛,甚至會說“黍離麥秀尋常事”。但彼時彼地,正當華夏文明的少年,天下皆少年,他們無法理解、無法命名橫逆而來的一切。在當時人的眼里,西周無疑是最完美的文明,是他們能夠想象的人類共同生活的典范極則。偉大的文王、武王和周公在商朝獰厲殘暴的神權統治的廢墟上建立了上應天命的人的王國、禮樂的王國,以此在東亞大地上廣大區域、眾多部族中凝聚起文化和政治的認同,未來世世代代的中國人所珍視的一系列基本價值起于西周,我們對生活、對共同體、對天下秩序的基本理念來自西周。而如此完美的西周轉瞬間就被一群野蠻人踐踏毀壞、席卷而去!是的,平王東遷,周王還在,天子還在,但是,都知道不一樣了,東周不是西周,那個秩序井然的天下已經一去不返,這是永恒王國的崩塌、永恒秩序的失落。

此何人哉!此何仁哉!

西周就這么亡了。赫赫宗周,它的光被吹滅,這光曾普照廣土眾民。當時和后來的人們力圖做出理解,按照他們所熟悉的西周觀念,王朝的興衰出于天命,那么,這天命就是取決于那無道的幽王、那妖邪的褒姒?他們是天命之因還是天命之果?如果有天命,而且天命至善無私,那么那野蠻的犬戎又是由何而來?

悠悠蒼天,此何仁哉!

天意高難問。但中心如噎,站在地上的人不能不問。——“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這悲嘆的是人的錯誤,已鑄成、可悔恨,它牢牢地停留在事件本身,因此也就宣告了事件的終結。但是,悠悠蒼天,此何仁哉,這超越了事件,這是對天意、對人世之根基的追問和浩嘆。

這是何等的不解不甘!正是在如此的聲音中,西周的傾覆帶來了當時的人們絕未想到的后果:它永不終結。它升華為精神,它成為被天地之無常所損毀的理想。不解和不甘有多么深廣,復歸的追求就有多么執著。在緊接而來的春秋時代、在前仆后繼的漫長歷史中,在孔子心中、在無數中國人心中,西周不是作為敗亡的教訓而存在,而是失落于過去、高懸于前方的黃金時代,是永恒復返的家園。直至今日,當我們描述我們的社會理想時,使用的依然是源于西周的詞語:“小康”—“大同”。

在《黍離》中,華夏文明第一次在超越的層面上把災難、毀滅收入意識和情感。西周的猝然終結為青春期的華夏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經驗和信念,這是失家園、失樂園,是從理想王國中被集體放逐、集體流浪,華夏世界在無盡的傷痛中深刻地意識到天道無常,意識到最美和最好的事物是多么脆弱。在兩千年后的那部《紅樓夢》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這是人生的感喟,更是對文明與歷史的感喟,一切終將消逝,正如冬天來臨。但唯其如此,這偉大的文明,它隨時準備著經歷嚴冬。《黍離》這蒼茫的詠嘆標記出對此身與世界更為復雜、更為成熟強韌的意識,我們悲嘆天道無常、人事虛妄,這悲嘆是記憶,是回望,亦是向著黃金時代復歸的不屈信念。

在此時,《黍離》的作者行走著,“行邁靡靡”“行邁靡靡”“行邁靡靡”,他不知道,他會走很遠很遠,走進一代一代人的身體和心,搖搖、如醉、如噎……

他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兩千五百年后,寶釵過生日,賈母做東,請了一班昆弋小戲。戲唱完了,見唱戲的孩子中一個小旦生得可愛,便有人說:這孩子像一個人呢。像誰?卻又都含笑不說,偏是那湘云嘴快,寶玉連忙使眼色也沒攔得住:像林妹妹!

就這么一件細事,黛玉不高興了,湘云也不高興了。寶二爺兩邊賠罪,反挨了兩頓搶白。無事忙先生想想無趣,心灰意冷,忽記起前日所見莊子《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遂寫下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這偈后來又被黛玉湘云等一通嘲笑,黛玉提筆續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

此時是《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釵十五歲,寶玉十四歲,黛玉十三歲。一部《紅樓夢》,離真干凈的白茫茫大地、離黍離麥秀還遠,正是良辰美景、姹紫嫣紅開遍的春日。

“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我母親平日順口溜一般掛在嘴邊,少年時我一度以為此話的作者就是我媽,后來讀了書,才知語出《紅樓夢》,而《紅樓夢》又來自《莊子·列御寇》。在莊子看來,勞與憂,皆為人生煩惱,煩惱之起,蓋源于巧、智。巧或智必有所求,必要炫巧逞智,不被人嘆羨的巧算什么巧,不表達不踐行的智算什么智,于是巧者勞智者憂,人生煩惱幾時休。對此,莊子和老子開出了藥方:絕圣棄智,去巧智,蔽聰明,此身作“不系之舟”,隨波逐流,應物無著,俗語所謂不占地方,寶玉參禪、黛玉續偈,最后一境便是無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如此則吃飽了晃蕩煩惱全消——至于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那另說。

然后,由莊子、老子溯流而上,我們又看到了《黍離》的作者。

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到“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憂”與“求”并舉,“何求”與“無所求”相對,清晰地標記出由《黍離》時代到莊子之世,華夏世界的人們省思人生的基本進路。《詩經》三百○五篇,不計通假字,用到“憂”字的三十五篇,分布于十五國風、大雅小雅,只有頌無“憂”。“樂”是個人的,也是公共的,所謂“鐘鼓樂之”(《國風·周南·關雎》);“憂”卻只是個人的,是內在的體驗,《說文解字》說,憂者心動也,心動不動當然只有自知,所謂“我心憂傷”(《小雅·正月》《小雅·小弁》《小雅·小宛》),這憂傷必是人的自我傾訴。“一人向隅,滿座為之不歡”,說的就是在群我之間,樂與憂的張力關系,樂可共享,憂必獨彈。

三十五篇憂之詩,大致可分兩類,一類三十四篇,皆為可知之“憂”,抒情主體自我傾訴、自我澄清,他和我們得以感知他的憂因何而起,動心之風由何而來。也就是說,這三十四種憂都可以在具體的、個別的經驗和事件中得到解釋和安放。

但是,還有另一類。此類只有一篇,就是《黍離》。《黍離》之憂,不知從何來,不知向何處去。當然,《毛詩》講了故事、做了解釋,但如前所述,這個故事是從外部賦予的,我信《毛詩》,但它的故事除不盡《黍離》,依然存有一個深奧的余數。前人讀《黍離》,言其“專以描摹虛神見長”(方玉潤《詩經原始》),說它“感慨無端,不露正意”(賀貽孫《詩觸》),所謂“虛神”“無端”,指的正是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余數。這個作者,他如此強烈地感知著他的心憂,但他不愿、甚至拒絕對這心憂做出澄清,“知我者謂我心憂”,知道我的人自會知道,但他在大地上踟躕,肯定不是在尋找知我者,有沒有知我者他甚至并不在意,因為他馬上以拒絕的語氣說出了下一句“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然后,在這不知我或者知我不知我隨他去的世上,才接著有了再下一句:“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現在,重讀一遍寶玉的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此為知我者;“是無有證,斯可云證”,定要人“知”,已是執迷;“無可云證,是立足境”,人生立足之境,就是無知我亦無不知我。至此,《黍離》的作者與寶玉、與莊子可謂同道,然后,最后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不系之舟,放下巧智憂勞,得自在隨性,但《黍離》的作者,他在此處與老莊決然分道,在華夏精神的這個根本分野之處,他不是選擇放下,而是懷此深憂,獨自對天。

《黍離》之憂超越有限的生命和生活。這不是緣起緣滅之憂,是憂之本體。樂無本體,必是即時的、當下的;而本體之憂所對的是天地的否定,是廣大的、恒常的,超出此身此生此世。說到底,我們都是要死的,唯其如此,人之為人,人從草木中、從自然的無情節律中自我超拔救度的奮斗正在于“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古詩十九首》),在于“心事浩茫連廣宇”(魯迅),在于將自己與廣大的人世、文明的命運、永恒的價值聯系起來的責任和承擔。

如此之憂,搖搖、如醉、如噎,具有如此的深度和強度,它在根本上是孤獨的,它面對自然和蒼天,但它不能在自然和蒼天那里得到任何支持和確認,它甚至難以在世俗生活和日常經驗中得到響應。《古詩十九首》中,“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下一句就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這也正是“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從“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屈原《離騷》),到“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這個詩人、這個憂者注定無依無靠。這不僅是外在的孤獨,這本就是一種孤獨的道德體驗,一種必須自我確證的存在。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更深地理解那被無數人說了無數遍的話:“先天下之憂而憂”,他必須、只能先于天下。“無立足境,是方干凈”,而《黍離》的作者選擇的不是無,是在無和否定中堅忍地確證有。

三千年前,這個走過大野的人,他走在孔子前邊,是原初的儒者,他賦予這個文明一種根本精神,他不避、不懼無立足境,他就是要在無立足境中、在天地間立足。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意味著什么。他其實對在那一刻驀然敞開的這個“人”也滿懷疑慮和困惑。他就這樣站在山巔絕頂,由山巔而下,無數詩人在無數條分岔小徑上接近他,或者以逃離的方式向他致敬。

他是中國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以一首詩而成永恒正典。

(選自2020年第3期《十月》)

原刊責編"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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