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而后把心燈撥亮。
那么,便有一團一團的顏色向你走來。那色是黑的,黑得濃重,黑得親切,黑得無邊無際。在黑里,躍動著一抹一抹的熾熱,一坨一坨的凝固。那黑用心去舔破,便會滲出紅來,那紅是老酒釀的,烈;那黑用心去舔破,也會滲出黃來,那黃是風在歲月里洗出來的,皴;那黑用心去舔破,還會滲出藍來,那藍是時光一日一日磨出來的,悶;那黑用心去舔破,甚而會化出白來,那白是老石磙碾出來的,沉……慢慢,你就化進那黑里去了,就像是在家鄉里行夜路,那黑就在你身邊游走,你會覺得那是家鄉的夜氣。在夜氣里,有生命撲出來了,是生的精靈,一個,兩個,三個……那是一些吶喊著的生命,是一些呼叫著的燃燒,是植在大地上的野唱。這些生命是由一重一重的大山托起的,山是看不見的,可山就立在他們的后邊,山是生命的底襯,是山給了他們骨骼。于是,骨就成了畫的本質。
站在段正渠的油畫前,叫人震顫的就是這些活的黑。這是我的感覺,也只能是感覺了。
我跟正渠接觸并不多,寥寥的幾次。就從畫中讀人吧。怎么說呢?從表面上看,人是靜的,白面,看上去默默的,還略帶一點點羞澀;鼻梁上架著那么一副溫情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也仿佛平和;話也不多,就悄悄地坐在那里,一副恭順的學生模樣。然而,那畫中的目光卻是熾熱的,是噴吐的巖漿;那畫中的語言沖天而起,是吼出來的,狼嚎一樣,是可以殺人的;那畫中的心是硬的,血淋淋的硬;那畫中的手是野性的,充滿暴力,仿佛隨時都可以把一罐熱血摔出去。這應該是一個生活中的“叛徒”形象啊!這是對框定的背叛,對平庸的背叛,那反叛是義無反顧的,是一執到底的。為了走出平庸,他可以剖開生命,舉出一團心的火焰!他可以化為灰燼,而絕不茍且。這么說,人臉是多么可怕呀,它是有一定欺騙性的。正渠,你叫人防不勝防啊!
你是秋天生的嗎?或許,是夏的末尾?從畫里看,這里折射著一種斑斕和絢麗,一種糜熱和躁熱,一種與生俱來的對色彩的感悟,這應該是上天賜予的。從簡歷上看,你1958年出生在河南偃師的鄉村里,那是一個沾有泥土氣息的書香門第。那么,當你來到世上的時候,睜開眼睛,你都看到了什么呢?是秋熟的大地、無邊的原野?還是瘋長的植物、陽光的赤紅?你一定是聞到了露珠在草葉上的滾動,聞到了蕩在熱土里的甜腥,聞到了生命交合的熱烈,聞到了萬物繁衍中的色和光的蘼斕。那應該是時間在四季最亢奮的時期,也是生命信號最為強盛的時期,那記憶的烙印一旦進入,就會終生定格。還有山,山是你生命的底襯,你命里是有山的,山就在你的背后。那連綿起伏的伏牛山將給予你雄渾和博大,同時也給你一個“藏”字。山的外在是“大象無形”式的渾厚,內里卻是含著殺機的。在伏牛山上,讓人時時會想起“于無聲處聽驚雷”這七個字。看這個“藏”字吧,上邊是草,草伏在上邊,下邊隱著的卻是“刀槍劍戟”。這就是伏牛山給我的印象。那么,在東方式的外殼里,包裝的又是怎樣的一個生命呢?
在正渠的童年里,古文化的浸染自不必說。他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是舊時師范的學生,又是一所鄉村中學的校長。我想,那可能是一些烙餅卷字的日子吧?也難說。他的時間,是那樣開始的——1958年。1958年,是一個遍地烽煙的年頭。在那樣的日月里成長,我似乎聞到了一股紅薯的氣味。正渠的童年里應該有一股紅薯的氣味,他的童年是在“紅薯文化”里泡出來的?也許。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畫面:一個孩童,手里捧著一只小木甌,木碗里盛著一兩塊紅薯。他滿嘴嚼著紅薯,蹲在大人們的腿旁,仰著小臉,瞪著兩只小圓眼兒,正在聽大人講古……他的身旁會臥著一只老狗嗎?這是猜測了。但是,我仍然固執地認為,正渠畫里的英雄情結,以及他生命中所包含的那些俠肝義膽成分,是從童年開始的,是從源遠流長的“民間文學”里泡出來的。但他仍然是一個“叛徒”,這是一個在傳統文化里長出來的“叛徒”的芽兒,正是那些民間文化給了他養分,同時也給了他叛變世俗生活的動力。在那些點著油燈的夜晚,在那些大月亮地兒里,究竟大人們給他灌了多少朝朝代代的興衰,多少可歌可泣的生生死死、恩恩愛愛呢?我想,早在童年,在一個小小娃兒那朦朦朧朧的意識里,就有了“殺出一條路來”的豪邁信號。
不管怎么說,時光推出了一個叛變者。
好一個“叛徒”啊!
“叛徒”在十八歲那年告別了鄉村,這是連根拔起嗎?
正渠在十八歲出門遠行。據說,他是揣著一本破舊的《傳奇故事》上路的。走在鄉村的土路上,正渠沒有回頭,他甚至忘記了父母的叮嚀。從伏牛山吹來的風撫摸著他年輕的臉龐。他身上很熱,是血熱,是少年的血在沸騰。應該說,正渠懷里揣著的并不是一本具象的《傳奇故事》,他揣著的是一個“走”字,是一份背叛者的豪邁,是家族一代一代背叛者遺傳下來的“反叛”基因。遙遠的異地在向他召喚,未知的一切在向他召喚,于是,那步子就顯得有些急促。
正渠走在路上,大自然在他的眼中發生了變化。是秋在為他送行。秋把顏色鋪陳到了極限,光和色鋪天蓋地而來,那日頭突兀地火紅,紅薯田彌漫著連天的油綠,玉米地的黃葉發出尖銳的呼嘯,雀兒的灰羽一片一片地亮旋在刈過的谷地上,執著地書寫著渺小的頑強,乏了的大地靜出漫向久遠的沉默……當然還有那一抹一抹的粉紅,那是回娘家的女人。當然還有帶水音兒的棒槌聲,那遙遠的一橐一橐就像是生的歌謠。老牛的長“哞”你聽到了,那一聲長哞是與時間并行的。它要挽留什么呢?走了,還是走了。單憑這些是留不住“叛徒”的。這些不過是打印式的,是瞬間的記憶打印,是舔哪。是記憶匆匆舔下了顏色,是記憶舔下了線條。記憶在離開時打了一個小小的“結”,那是對“十八”的情感小結。這些都還是懵懂的,未經過精神修飾的。然而,在以后的時光里,它都將成為一個畫家的感覺底襯。
這是一次生命的跳躍。而后就是一個滿身紅薯味的青年開始啃“洋面包”的日子了。
正渠首先考上的是河南省戲曲學校的舞美班。接著,在畢業之際,他又考上了廣州美術學院的油畫系。南國的熏風沾有盧浮宮的氣味嗎?我想,這時的正渠是傻了。面對世界油畫之林,他一下子暈頭轉向了。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除了“俄羅斯”“列賓”之外,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的高手,那么多的名畫!那么多的畫派,那么多的畫風,那么多的主義……顏色與生命竟然會有那么多令人震驚的組合方式!
往下就是吮吸了。是拼了命地吮吸,是大口大口地吞咽。各種風格、各種流派的油畫在他那里全都成了“洋烙饃”。在南國的美術學府里,人們發現這個來自北方的青年有著驚人的吞噬力。他簡直是張開所有的毛孔,去吸食那些藝術大師的精髓。只見他在不停地畫,不停地畫,不停地畫……后來,也只是到了后來,人們才發現,他在一個時期內情有獨鐘。是呀,他漸漸地喜歡上了法蘭西那個老木匠的兒子,那個在玻璃作坊里當過學徒的魯奧。這個象征派畫家莫羅的得意門生,有著無與倫比的、令人心靈戰栗的油畫語言。他的畫色彩層次渾厚豐富,形體簡化而有龐大感。他對色彩和粗黑線條獨特的運用,讓人產生一種陡然的惶恐。特別是他對人類苦難乃至人類崇高的理解,讓那些弱小的心靈看了簡直無法承受。貼近魯奧是需要勇氣、需要定力的。在南國,有一個北方青年正在向他走近。這個北方青年的血是熱的,心是硬的,在這里,正是在這里,正渠找到了童年感覺的對應。他是那樣的喜歡魯奧,也正是在魯奧這里,他找到了精神的契合點。如果僅僅是對人類苦難的描述,是不能打動正渠的;更為重要的是,在魯奧的油畫里,有一種對人類崇高的驚人理解。這二者結合所產生的精神轟毀,才是征服正渠的根本所在。那么,這個來自北方的虔誠學子,當他匍匐在魯奧的《基督徒夜曲》前時,都想了些什么呢?
這里有一種生命的貼近,有一種對大地的深刻理解。在人類苦難的上方,是有亮光的,圣潔和肅穆是高懸在人類苦難之上的一盞明燈,是不是呢?
當然,進入魯奧和走出魯奧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年的大學生涯很快就過去了,正渠又從南國回到了北方。在這段時間里,正渠畫了大量的作品。他的這些初期作品一開始就顯露了極高的悟性和堅實的藝術功力。然而,在讀這些初期作品時,我們也會聞到一股毛玻璃的氣味……這是魯奧給予的嗎?
陜北應該是正渠藝術生命的亮點。在走向高原之前,正渠是痛苦的,那是一種才華失去依托的痛苦。他苦苦思索著、尋覓著,似乎還沒有找到他的燃燒地。他偏愛表現主義,可他知道,他缺乏的卻是“表現”的基點。那一罐沸騰的熱血將潑向何方呢?久久之后,在冥冥之中,上蒼在召喚他了,他感覺到了上蒼的召喚。他的心在說:走啊!
1987年3月,正渠踏上了奔赴陜北的路,這是他首次去陜北漫游……一到陜北,正渠就醉了,我想他一定是醉了。在藍格茵茵的天底下醉了,在一望無際的黃土峁梁上醉了,在蒼涼肅穆、博大雄渾的滾滾落日前醉了,在那含著滴血人生的“信天游”里醉了……在那些攝人魂魄的酸曲兒里,他看到了歲月的古樸,看到了時光的莊嚴,看到了生命的輝煌,看到了高高舉起的一張張人臉……他匍匐在高原上,忍不住熱淚盈眶。他說:天哪,這正是我日夜找尋的!
在陜北,他如醉如癡地四處漫游。他去了綏德,去了米脂,去了佳縣、榆林……他與高原對話,與落日對話,與鋪滿苦難的窯洞對話,與那一豆一豆的油燈對話,與那風黃了的月光對話,與那紅紅的辣椒串對話。陜北高原的山曲曲成了他的精神浴盆,他的藝術人生在這里得到了隆重的洗禮。這是一種本質化的貼近和靈魂的對應,也是一種精神聲音的種植和救贖。于是,作為一個畫家,他的繪畫語言誕生了。
有人說,那幅《山歌》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吶喊。在這幅畫里,在一片黑色之中,我卻獨獨看到了亮光。那亮光是一聲聲喊出來的,在那一聲聲的啞唱里,我看到了生的亮光。在久遠之中,在漫漫的黃土峁梁之上,凸顯的是生的頑強,是抵抗的激烈。這幅作品雖然仍帶有魯奧的影子,但在精神層面上,也是與魯奧分離的開始。魯奧表現的是人類苦難的精神救贖,那圣潔之光是來自上方的,在魯奧那里有一種在承受中等待的寧靜;而在正渠這里,著力表現的卻是一種生命的自贖,那亮光是來自心底的,是掙扎中的呼叫,是自我燃燒中的照亮,充滿著悲壯的動感。
《紅崖圪岔山曲曲》書寫的是生命的群像。在這幅油畫里,我看到了苦難中的溫熱。心是熱的,喉嚨是熱的,那僅有的一豆燈光也是熱的,在那熱里彌漫著一股旱煙的辣味,一股汗水浸泡出來的酸腥,應該還有那帶苞谷糝子氣味的“嗝”,是不是呢?看看那些人臉吧,那些人臉上透出的是久遠的韌力和耐性,透出的是歲月磨不去的“念想”。在無邊的黑夜里,那溫熱成了一蓬生的火焰,火苗是從骨頭縫兒里冒出來的,點的是自己的骨油,燒的是心尖尖上的肉肉兒,在這里透視的是生命的自燃和互燃。我想,站在這幅油畫前,任何人都會感動的,那是對一種“活下去”的生存意志的感動。
才華找到了對應點,迸發就是必然的。在此后的時光里,正渠曾五去陜北。在陜北,正是在陜北,他找到了童年意識的對接,找到了強大的“叛”的咬合,找到了燃燒激情的底火,那應該是一種從血脈里帶出來的“反”的彈力與蒼莽大地的回應。于是,創作的高潮來到了。在這個時期,正渠一氣畫出了《走西口》《東方紅》《婆姨》《十三里墩》《二更半》《親嘴》《蘭花花》《黃河鯉魚》等十八幅作品。顏料在他的手里變成了呼嘯的炮彈,在中國美術界炸出了一片來自北方、來自高原的聲音。
我個人認為,《東方紅》這幅油畫是生命叛變的最直接、最本質的一次體現。在這幅畫的背后是有山的,是連綿起伏的大山,那一聲無比雄壯的吶喊有著十萬大山的回應!我想,那漫天的火紅是生生吼出來的。在久遠的歷史長河里,在古老的黃土地上,在遲滯凝固的血脈流程中,當靈魂被壓了千年之后,正渠讓我們看到了,具有背叛功能的“血分子”那閃電般的一躍,那血花四濺的光輝瞬間。站在這幅油畫前,即使是最懦弱的人,也會生出幾分豪氣來。
《二更半》則透視的是黑夜的訴說,是熬煎中的等待。這幅油畫與《走西口》是對應的,是在精神層面上的對應。在這幅油畫里,等待成了“活下去”的燃燒,成了焦渴中的企盼之光。在那濃得化不開的黑色里,我們看到了無邊的苦難,看到了一日日生的艱辛,看到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承受。看著她你會下淚,你會心疼,你會忍不住說:雞,你怎么不叫呢?你快叫吧,你把天喊亮,你給她一些亮光吧。可是,當你再看她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那濃黑正在慢慢化呢,那濃黑里化出了一些溫熱,那溫熱瀉在她那半張臉上,照出了萬般的思念,照出了心尖尖上的戀情,一個巨大的“等”字,火辣辣地潑在了黑色之上,潑出了一片希望的彩霞!
站在正渠的油畫前,你會驚詫,你會對那瞬間的燃燒而戰栗,你會對那生的頑強而感動。在那巨大的“真實”面前,沒有膽氣的人會忍不住發出尖叫。但正渠著力表現的仍是一個“活”字,他抒寫的是站立著的生命。沒有死,在正渠的筆下看不到死氣,這里到處都是躍動著的“活”字,是“活”的絢麗,是自燃的輝煌,那強大的生命之光是從高天后土里、是從本真的人心里噴發出來的。這也是他最終徹底擺脫魯奧的根本所在。
當然,一個叛變者是不會停止探索的。在正渠第二個創作高潮來到的時候,他的畫里出現了一些淡淡的憂傷,出現了對歷史、對時間的再認識,出現了更多的批判意味。于是,便又有了《英雄遠去》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便有了《節日》《天底下歌唱》《黃河》《出門》《好雪》《黃河鯉魚》等一大批作品。這是他的又一次噴發,這噴發帶有更多的對生的思索和理解。
在《英雄遠去》這組系列油畫里,那些歸于沉寂和被人們遺忘的東西重新凸現在我們面前,擴大了畫面的空間和時間感,擴大了對生命的憑吊意味,擴大了對人生宏觀的體察,擴大了對麻木的針砭……動里出現靜,熱里進入了冷,這些變化使他的作品愈加顯得成熟和大氣。
《黃河》則訴說的是一種生命意義上的“活”的動態。是在激流中搏擊的昂奮,是一種力的美,剛毅的美。在這里,黑云沉沉地壓下來,水中的浪花在翻卷,那呼嘯也仿佛就在耳畔。但你看,在激流中透出的仍是力的和諧,是動中的齊心,也仿佛有號子聲響在激流之上,那亮光就在彼岸。不是嗎?
《出門》透出的卻是一種精神牽掛。她這是去走親戚嗎?但你看呢,她的心還在家中的日子里拴著呢。蹄聲“嗒嗒”地碎著,可她卻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事情。是牽掛著漢子?是憂心著孩子?是惦記著圈里的羊羔?還是想著一季的收成?這顯然是一種“生”的盤算,是“活”的計劃,是為著現在,也為著將來的一種生的思慮。走還是要走的,那就走下去吧……
還用多說嗎?
一個生長在北方的畫家,橫空出世,用色彩點亮世界,這有多么好啊!我為正渠而歡呼!
就這樣草草收筆吧。
一個稿紙上寫字的人,站出來對一個畫家進行評說,這是不是很荒謬呢?我惶恐地寫下了這些文字,這些文字只不過是對正渠油畫的一些感覺,就算是一種純個人的解讀吧。
(選自作者散文集《寫給北中原的情書》
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