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者
我同意這種說法,觀念會過時,而事實不會。從前我以為事實是客觀存在,其存在本身就足以證明一切,任何的誤讀、誤解、扭曲……最終都會在它鐵的質地下敗退,所謂水落石出,事實的真相及各個剖面最終都會得以顯現。后來發現這信念是天真得可以。
事實固然是客觀存在,但所謂的客觀,豈不也是一種觀念。事實是需要觀察者和記錄者的,否則,它發生過了可以等于從未發生,存在也可以等于不存在。水落未必石出,假以時日,水也可以將石頭磨圓,或者將石頭切割,粉碎,沖走。而事實的面目如何,取決于觀察者的觀察角度和方式。現代藝術曾有照相寫實主義一派,追求的是客觀、逼真,不帶個人立場和感情色彩,以為照相機算是大家共同的眼睛,可以代替藝術家來觀察反映。但共同的眼睛大約類似于大同世界,是不易實行的。照相機畢竟由人掌控,它只是藝術家的工具,所照的固然是事實,其聚焦點卻還是作者的選取,即便是隨手拍,說是無心選取,或偶然選取,也還是有所選取。當然,只有御用藝術家掌握照相機的時代,和普羅大眾人手一部照相機的時代,畢竟不一樣了,眾多的視角和眾多的觀念,有助于消解單一的御用的觀念。
做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是個人的權利。在龐然大物吞天吐日的隆隆聲中,單個人雖然渺小又渺小,但只要可能,還是不要放棄。所謂的純客觀是不存在的,而眾多的觀察和記錄疊加在一起,更可能逼近真實。
過往的歷史由無數個事件構成,一個事件覆蓋一個事件,新聞輕易掩埋舊聞。一個事件的大小,取決于人們對它的即時反應和事后追溯,取決于世人發出驚呼,還是冷眼旁觀,或視而不見。時代的目光如同逝水,順流而去,是多變換的,遇到某些特別的地貌,還會發生流向的改變。留在原地做一個挖掘者,甚或溯流而上尋找源頭,是選擇一種險惡的逆境。
更重要的是,我們當下的生活中,每天都有更多的事件在發生,這一切使從前的故事黯然失色。需要有當下的記錄者,或如洪水中的漂木,或如風速計上的風杯,或如豆莢深秋爆裂,籽粒四散,等待芽苗重構自己的故事。
好的記錄者是天然的,忠實于自己,不隨群體流向,只是單個出現。單個的生命微小、脆弱,承受大海嘯的歷史,也承受蒺藜分割一滴淚的歷史,他們自身攜帶一個世界、一部歷史,無所謂中心,無所謂邊緣。
從前的人類歷史是部族的敘事,帝王的敘事,當個人的權利被認識以后,歷史的敘事也將改變。
觀察者
觀察者必得需要一個站立的位置,這便是立場。立場對觀察者自然有所限制,能看見什么,不能看見什么,什么因貼近而放大,什么因遙遠而消沒,不同位置的觀察者,所見的世相多有不同。
盡職的觀察者可以跑動,可以在觀察對象后面追蹤,也可以躍到前面,這需要觀察者足夠的專業訓練和超常的體能,也需要個人意識決定取舍,當你躍到一面的時候,也就舍棄了其他數面。對于一個觀察者來說,偏頗是自然常態,全面是無法企及的。
立場裹挾觀察者,操縱觀察者。觀察者或可用傾聽、推理、想象來彌補自己的缺失,這需要良好的教養、普世的常識、邏輯思維能力、對話的平臺,這些都在人類文明進程中造就。假如居于文明進程之外,過于依賴特殊立場和特殊情感,是妨礙觀察的。
現實生活給人的教訓是,人很難抵抗立場,正如人很難質疑自身的存在方式,尤其是已然占據優越位置的人。坐在數十層高樓的窗邊俯瞰街景,和奔走于街面的行人所見全然不同,同一條街的同一個時刻,他們同為在場者,然而由于空間分隔,他們所在的并非同一個場,即使雙方互相張望,彼此也不易望見。
高層建筑構筑了另一種立場,觀察距離變成陡峭的關系,兩點之間倘若要逐漸靠近,或是在上者化身蜘蛛,懸一蛛絲向下垂落;或是在下者練就蜘蛛人的絕技,冒死向上攀緣。從前的人不曾在那樣的空間立足,不易感受到如此這般的差異和隔膜,或許較容易發生共情,更相信公認的事實。而社會分化漸趨多元以后,事情亦漸趨復雜,共識也更易崩裂。同一塊水泥板,某些人定義為地板,某些人定義為天花板。人們立足于不同的樓層,所得的氣流和光照都大不一樣。人的眼睛為人的精神驅使,偏向各自內心的希望,所見自然有所選取,有所遺漏,所謂不偏不倚的觀察者,是不會有的。
旋轉餐廳是凌空的造物,它悠然旋轉360度,視域可謂遼闊、全面,沒有什么阻擋。它并非用于觀察,而是用于享受美食的同時享受風景,適合觀賞城市的繁華、盛大,樓臺錯落、燈火璀璨,以及天際線和地平線。這樣一個凌空的造物,已經成為現實主義的真實。立于此物之上的觀察者,猶如立于世界的制高點上,容易相信自己通觀全局,了然世間萬象,以及高于萬象的本質。人借助這樣的造物,擴張自己,追求上帝的視域,但人畢竟是有限的,即使居于超然的高處,人的視域仍被許多事物阻擋。燈火也是阻擋物,它遮蔽了暗影的部分。建筑物越是龐大,阻擋的視域也越大。在凌空的高處即便用力俯視,昏暗的街巷和逼仄的門洞大多是看不見的;街角那個人何以跌撲,街面那些人何以如蟻群惶亂,也是看不懂的。以通觀全局的目光看去,這些次要的個別的部分都可以忽略,不納入觀察之中。
人的視域是被構造的,構造于個人的生理和心理,所浸濡的文化、歷史、信息渠道。居于優越位置的人,更愿意相信社會的結構合理,并將其合理性放大;而居于不利位置的人則往往相反。事物的形貌取決于觀察它的方法,以及人們講述它的語言和呈現它的手段。有趣的是,沒有誰愿意傾聽街角流浪漢的講述,而這些沙礫一樣的小人物,卻常常會望向街心矗立的大屏幕,由此望見旋轉餐廳上拍攝的美景,視域被宏大的敘述充滿。
世界的黑白兩端之間,大部分是灰的。灰色是極為恢宏豐富的顏色,使事物呈現維度,具有質感。云影、樹影、眾生,以灰色搖曳移動。觀察者基于自己的位置,執黑或者執白,因色差的敏感、視力的強弱,以及心境的變幻,對灰色的解析極為不同。
作為同時代人,所見可能差別很大,為各自的視域所限,感知、想象、判斷可能截然不同,只有時間軸是相同的。甚至,當我們整理記憶的時候,為了理順自己的意向,連時間軸也可能發生偏轉,因果也可能重置。置身世界兩端的同時代觀察者,最可能成為對立的人。
在技術快進的時代,有了更多的工具擴張人的目力,視域的變化總會發生,人的變化也總會發生,難以猜測的是,人和人會彼此靠近,還是相去更遠。
失明癥
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描寫了一種時疫:失明癥。
用失明描述這種病癥其實不太準確,患者眼中失去的并非光明,而是陰暗。患者的視線被一片明亮的白光占滿,白光吞沒了所有顏色,致使分不出紅綠燈;也吞沒了所有陰影,致使辨不出物體的輪廓。白光吞沒了一切辨識世界的參照物,患者被淹沒在無邊無岸的白光之中。
醫生問診:像燈光滅了一樣嗎?患者答:更像燈光亮了。
這種白色眼疾醫學不曾知曉。書中的醫生相當困惑:它不是心理失明,心理失明即失認癥,雖然缺乏辨認所見之物的能力,但是能夠看見物體。它也不是全盲,全盲即黑蒙,是完全的黑暗,除非存在一種白色黑蒙。
人的視覺借助于光,也借助于陰影。在全然無光的世界里,人是瞎的,這叫失明;在全然是光的世界里,人也是瞎的,這也許可以叫作失暗。與黑暗型失明癥相對應的,是光明型失明癥。相比起黑蒙,白光是更強橫的東西,更具有侵略性。黑蒙多是漸漸入侵,白光卻是閃電襲擊。人陷入完全的黑蒙,會有恐懼,但黑是靜的。而陷入完全的白光,人是躁狂的。似乎沒有一個患者對眼前突現的一片光明感覺欣喜,他們都將此視為災難,盡管有一些人隨即利用災難謀利。譬如,那個趁機偷汽車的人,那個糾集團伙欺負并奴役其他患者的人。
可怕的是,這是一種傳染病,它的傳染途徑是目光對視。醫生接診了這樣一雙眼睛,醫生也瞎了。沒有多久,整個城市的人幾乎都瞎了,連教堂里的圣像也瞎了,一雙雙眼睛蒙上白布,再也看不見人間的疾痛。整個城市一片光明,不可否認的光明,前所未有的光明,達至極端的耀眼,然而,城市并沒有飛升向天堂,而是急速墜入地獄。光明的地獄并不比黑暗的地獄略微仁慈。
薩拉馬戈寫的是這一時疫所導致的災難。人們一向以為堅不可摧的國家機器失靈了,社會系統失序了,原來這些東西都很脆弱,會在瞬息之間崩解,拋棄我們。人們以為自己牢牢把握了生活,行走在向上并且靜好的路面上,突然生活卻被摔碎了。即使人們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由,也必得承擔這一切的結果。小說呈現了人們的困惑、恐懼、潰敗、抵抗、自救、重建社會正義和秩序的過程。
失明癥會傳染,恐懼會傳染,潰敗會傳染,死亡會傳染。與此同時,抵抗也會傳染,文明和正義當然也會傳染。
薩拉馬戈在書的扉頁寫下一句箴言: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
假如你拒絕去看,拒絕看見,失明癥便蹲在路邊等你。假如整個世界墜入地獄,你不可能關緊自己的門窗,獨善其身。
(選自2020年第3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