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俯身于大地,會謙卑地融化于土地,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對萬物充滿了感恩與敬重。
地名扎根
歪梯子、麻柳嶺、王家溝、落凼灣、大丘包、馬耳坡、獅子洞、烏龜溪、水井壩……這是我故鄉老家的地名,它們如祖先發明的象形文字,一個個地名,就是大地上攤開在我村莊的活地圖。
這些年我的村莊,被漫天大風吹拂,被蓬勃野草淹沒,但我故鄉的這些地名,一直頑強地生長著,但我明白,它們的命運,終有消失的那一天。
我那個村莊里土得掉渣的地名,又是誰,當初給它們一一命名,就如當年那些呱呱墜地的鄉下娃娃,姓后面大多是按照輩分加一個字,而后添一個貴、富、國、兵、田、寶、芳、菊、紅、芬這些最普通的字。我們那個鄉里叫王富貴的人,有七個,叫張小兵的人,有四個……來到人世一個人,命名也就是那么隨便,他們的一生,往往和村莊土里芨芨草一樣,見土就扎根,見水就瘋長,見風就如浪起伏。
故土的這些地名,可以載于一個村莊的史記。然而,一個世俗中炊煙裊裊的村莊,誰來給它寫下史記。我堂伯八十四歲那年死了,埋葬在馬耳坡上,每年清明或是臘月,我越過村莊被雜草吞沒的小路,幾乎是連滾帶爬來到埋葬有我親人的馬耳坡上探望祖墳,扒開草叢,我望見了瘦弱下去的土墳,仿佛還能感受得到亡者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年農歷七月的一天,是我堂伯的祭日,我回到馬耳坡給堂伯燒冥錢,冥錢在風中上下翻飛,我感覺是堂伯的靈魂在飄舞,他是不是在伸開雙手,把冥錢紛紛接入了懷中。堂伯這下不用客氣了,在他生前,我回到村莊,偶爾給他一些錢,堂伯笑呵呵地收下了。當我離開時,堂伯給我包裹里塞滿了土豆、玉米、核桃、山藥、紅棗……這些都是堂伯在村莊里汗滴禾下土收獲的食物,浸透了一年四季的風雨雷電。回到城里,當我打開包裹,才看到堂伯把我給他的錢,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包裹里。堂伯對我說,侄兒啊,我而今不缺錢了,我拿那么多錢干啥啊,你在城里,吃水都要花錢,你自己拿去養家,你回來看看我就不錯了。
直到我堂伯重病入城住院,我把錢偷偷塞在他枕頭底下,堂伯后來又把錢讓堂兄還給我了。堂伯心疼地說,你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是心血換來的錢,我有田地,土里長東西,容易得多。
堂伯在他生命的最后,艱難地伸起身,喃喃著要回家,死也要死在馬耳坡??吹剿撊踔心抗饫锏目释?,我們滿足了堂伯的愿,把他抬到馬耳坡,沿著四周緩緩走了一趟,堂伯突然回光返照似的清醒過來,他從擔架上爬起來,望著山梁下,一一開口叫出那些村莊的地名:侯家梁、水井灣、獅子洞、大巖口、白梁灣、雞公梁……這是我堂伯最后呼喚的村莊老地名,一生中凝望扎根的山水,連同環繞著給他送終的兒孫們,把我堂伯的靈魂,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奇怪的是,我堂伯死去的第二天,大雨傾盆,烏龜溪里的山洪似在嗚咽。
像我堂伯這樣逝去的親人,還有而今默默呵護著日漸凋零村莊的老人,他們對故土的永生感情,就是在一個個老地名的深情相守中,在老地名的土下安睡。村莊里這些一個個老地名,都埋藏著人生悲歡離合的故事,但用草、樹、巖石、水土、風霜、雷電給覆蓋浸透著,它們和我那些木訥敦厚的鄉人一樣,極少開口,痛說傷口傷疤下血淚斑斑的家史。比如侯家梁上,大饑荒那年,埋下了多少白骨;比如落凼灣,有一年一對母子喝了農藥死去;比如獅子洞,當年一個落榜的鄉下青年睡在那里三天三夜……
許多人在都市里訴說著輕煙一樣的鄉愁,或許是沒有了一個讓他們靈魂結實落地的地方。但值得我欣慰的是,在大地上漂移的板塊中,我故鄉的這些老地名,扎根于我心的最肥沃土壤里。
人與土地
我的三叔在娘死后一年多,要跟隨他的兒子去南京居住,離開村莊那天,他走到山梁上,朝每一塊耕種過的土地一一下跪,沉沉地磕一個頭。三叔滿眼是淚,他對我說:“侄兒啊,我這一輩子,最舍不得,還是這些土地,是它們養活了我。”
一個人,來自塵世中的偶然,其實終究是和土地的交情。大地上的食物、水,把人養活,最后,又把一個人,送進了土里,這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循環。
看中國臺灣攝影師阮義忠的攝影集《人與土地》,會涌起最濃的鄉愁?;颐擅傻恼掌铮鲃又榘咨撵F,照片里大多是中國臺灣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淳樸鄉村的人間煙火,是鄉人們和土地的纏綿廝守。田園、山川、農舍,在老式相機的鏡頭里,散落在寥落視野里,一種很大的孤獨,也會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群農人在收割莊稼,田坎邊坐著一群整齊的小孩,藍幽幽的眼睛望著他們的父母親人在莊稼地里匍匐著的身影。等這些孩子長大了,父輩們就會把土地作為遺產鄭重地托付給他們,有的要離開故鄉,去城市里闖蕩生活,但土地,在他們幼小的生命里,已打上了烙印。
一個人的鄉愁,其實也是基于對土地的感情。那年,我是一個鄉村孩童,端著一個土碗,和大人們一起,有時就坐在田邊地角扒拉著飯。每當我在城里奮力眺望那片土地時,就雙腿微顫,感覺是在那土里觸滿了根須。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早年去了上海,有一年臘月,他接連在電話里催促家鄉的人,給他郵寄去老家的一大包黃土。后來,他就用這土在陽臺上做了盆景養花,他說,一看到這盆景,就想起老家了,深夜里咳嗽,跑到盆景上一嗅,喉嚨竟不咳了,感覺全身也通泰了。
從我故鄉的高坡上俯瞰層層梯田,在春日陽光照耀下,粼粼波光如鏡。秋日里,層林盡染,成熟的稻子,如鋪上一層金黃地毯,風中,有糧食的味道撲來。一個人把故鄉的土地,想象成是一幅濃郁的油畫,一幅煙雨朦朧的水墨畫,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還是土地。
土地,是我故鄉那些農人一生的求索和信仰。農人們對土地的依賴與感情,有一些畫面成為我一生的記憶:老奶奶有年對我回憶說,大饑荒那年,樹皮都吃光了,還吃一種黏稠的土,甑子里蒸來吃,人吃了不消化,在地上痛苦地打滾,有的還喪了命;有年,一個農人面對干旱龜裂的土地,跪在地里,朝老天磕頭求雨,直到那人額頭上起了青疙瘩;有年,一個農人撲在莊稼地里,號啕大哭,后來才知道,他外出那幾年,土地被人家占了;還有一次,我看見幾個莊稼人一起在土里打滾,用泥巴把身子糊滿了……
這些年,我看見一些村落荒涼了,消失了。去年的一天,我去一個近郊的村子里游蕩,在轟隆隆逼近的挖掘機中,一頭埋頭吃草的老牛,突然蹦跳起來,與那頭“鐵牛”搏斗。
那些荒涼了荒蕪了的土地,終于進入了休眠期。一段時間,我曾經有過憂郁,我擔心這些一年四季在二十四個節氣里一直不停受孕種子的土地,像那些懷孕的女人,想讓它好好休息一下。而今,這終于成了現實,好多的土地,雜草淹沒中已經板結,我又擔心,會不會像一個停經的女人,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去年,我在城里的一個鄉人,八十一歲了,聽說土地不種糧了,急得一夜一夜都失眠,有天從城里回鄉,扛起鋤頭挖地,一鋤一鋤挖下去,最后,倒在了土里。后來,兒孫們把老人埋在了老家的土里,這下,他終于可以跟土地不離不棄了。
我用黑色眸子凝望過的那些農人,也在土地里佝僂了下去。他們灰白的影子,最后融進了大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收集雨水
“哇,天哪,你又下雨了!”春雨淅瀝中,鄉下披蓑戴笠的劉老頭,仰頭望天說了這樣一句感謝的話。
能不感謝嗎,春天才新翻的泥土,正嗷嗷等待一場春雨的滋潤。我的老鄉劉老頭,扛著鋤頭去屋后淘溝,他要把雨水引進池塘里來。劉老頭對我說,春天了,要播稻種,得把雨水收集好,種莊稼沒有雨水,苗子會渴死的。
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收集雨水的人,他們讓我想起了一部小說。那是一部溫暖和悲傷都同時浸透了肺腑的小說,每一個走來的字都是一滴天降的雨水。它是朱莉婭·斯圖亞特的《倫敦塔集雨人》。在小說中,一對夫婦和兒子為女王守護著倫敦塔,還有一只一百八十歲的烏龜,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平靜幸福??捎幸惶?,他們的兒子突然離世,男人竟沒有一滴眼淚,深深的痛苦如海潮,吞沒了面部的悲傷,以致失去了語言,哪怕坐在最親愛人的面前,刻骨的悲傷也令人依舊孤獨。沉默的男人,開始拿著積雨器收集雨水,向倫敦塔里的動物默默傾訴。直到有一天,男人把收集的雨水,送到了失物招領處,讓雨水去尋找它們的歸宿。
我常念想著一滴雨水的旅程,它從地上到天上,從飄忽的塵埃到滾滾的云。當我乘飛機在空中望著流浪的云,我知道,那里面是浩大的雨水,當它們降落為雨,撲向山川大地,每一滴雨水,落到了大地的心窩窩,那里就是它們最后的家嗎?其實收集雨水的容器,在蒼穹之間。因為大地山川上的水,也在不停地蒸騰和降落之間來回循環著。這樣來說,雨水的一生,就是奔波忙碌的命。
鄉下還有一個人,他就是王老大。那時我才七八歲,一到下雨天,王老大就把水桶、盆子、缽子端到屋檐下,接從瓦檐上滴落下來的雨水。我就不明白,有時山洪也咆哮了,又不是雨水貴如油的季節,王老大干嗎要去接雨水呢?有一次,天上烏云壓來,起大風了,雷聲中,我看見王老大跌跌撞撞往家中老屋跑去,趕去把木桶水盆放到屋檐下,準備接一場鋪天的大雨。在我三十五歲那年,王老大病重了,住進了城里醫院。我提著水果去看望他,他已很虛弱,吃了幾口蘋果就吐了出來。我終于忍不住問起他:“王叔,在我小的時候,你為啥要去接那些雨水啊?”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抽抽鼻子,哭了。王叔說,我一輩子就一個人過,天晴的日子總擔心干旱時沒了水,看見屋里有水,心就不那么慌哎。我看見王叔床前,就一個人守護著他。那人是王叔的堂弟,一雙小眼睛總睜不大開,結結巴巴地佝僂著腰跟我說話,對每一個醫生都點頭哈腰相求,救救他的堂哥。我猛然明白了,王叔是擔心老無所依,只要家里有幾桶白水,他也覺得心里踏實一些。
在城里雨天,五十多歲的老韓也是這樣一個人,他用一個玻璃瓶子,拿到屋檐角、大樹枝葉下去接雨水。老韓把這些盛滿的雨水拿去澆陽臺上的花草,或者放在案前,默默凝望。有一天老韓告訴我說,剛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帶著云的氣息。老韓的話,讓我的心一熱。從雨水里,能嗅到云的氣息,這需要一個人對雨水飽含多深的感情。
一遇雨水紛紛的日子,我就只有沉默地仰望天空,想起這些收集雨水的人,有時忍不住張開嘴,想接住一滴滴雨水吞下去,浸潤我的心腸。
(選自2020年第6期《邊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