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已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曾有的呼嘯如空谷足音,漸行漸遠,悠遠成一首記憶中的歌。似已古舊的唱片,優美地轉出一圈一圈,旋轉出深深的念想。
秋水,你澄澈出令人心碎的美麗。
太多太多的眷戀,成了記憶或者失憶;太多太多的煎熬,釀造出生命之蜜。楓葉青綠相間,珍珠般的晨露欲滴還住。似曾熟悉的好聽的聲音,還有孩子的歌聲,若彌散的天籟,若翩翩仙樂,自心之泉涌流而出。是下午了,天上升起一輪明月,還有夕陽輝映的金色雪山,雪水無聲地淌流,匯入這一汪深不可測的神秘藍湖。
笑,不一定都是歡愉;正如哭,不一定都是憂傷。都重要!但真的都那么重要嗎?離,不一定都是悲劇;合,不一定都是喜劇。秋水在山乃清。不由得想起,好久好久沒見母親了,垂垂老矣,又添幾絲銀發?黑幕漸垂,遙遠的夜空里,那兩顆最亮的星星,莫不是她慈愛的目光,在找尋兒子的背影?
秋水,你的力量在于柔美。柔韌克剛。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原礦石進入高爐,滾沸的鋼水映紅半邊天,一旦奔騰而出,就能堅不可摧。哲人說,五十知天命,天命為何物?是使命嗎?是宿命嗎?抑或是使命和宿命的“混血兒”?就像夢中這一汪碧藍透明的秋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會綠出一片生機。
即便在萬里荒漠,也有不死的生命。比如沙棘。太渴了!渴得難以忍受。荒漠中的水,是最最重要的,每一滴都可以保命。每一滴都有刻骨之憶。不是所有的施恩都能收獲涌泉相報,漂母一飯之恩,涌泉報得了嗎?就是拿一條河來,一口飲盡,也不過分。
水自天而落,天上的水又是從哪里來的呢?雨霧冰雪,落地成水。據說世界上沒有“后悔”這一味藥。所以要記住:不管天命、宿命以及生命,活好才是硬道理。而活著都離不開水。
水是滋養樹的。樹是涵養水的。樹越老,越需要水來潤澤,然后才有樹就有水。一樹為木,雙木成林,三木以上成森林。前人都來栽樹,后人才有陰涼,才能怡然地坐在樹下,說些要死要活的情話。水是樹的乳汁,如初生的孩子,都具有叼含母親最富安全感的溫潤乳頭的本性。
至愛的秋水啊!你的本性是什么?所有的生命都討厭強迫,依照自己的意愿生存才是生命的本性。你由春之澎湃到夏之濁黃,由夏之濁黃到秋之清澈。流水為心,止水為鏡。如今,你已澄澈得像一面石子也敲不碎的鏡子,倒映出明凈的天空。還有朵朵流云,美麗如遠去的帆影。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老馬乏力難行遠,但帆影卻令人生出太多太多的想象。彈指間,兩小無猜的金童玉女成了佝僂蹣跚的老人。如水的記憶,響徹在耳邊的笛音,是否還像鄉愁那么綿長?
秋水,你讓人想到寧靜的浪漫,如孩子望著涓涓流泉而不知酸甜。水是養人的,湖邊聽濤定能枕著黃粱一睡。可一旦合眼,次次都夢見你那美麗得讓人想哭的眼睛。那簡直就是攝人魂魄的天湖。我多想,多想裸身跳進水里,像一條小魚游來游去,哪怕淹死也值得。
太累了,實在太累了,好想枕夢一睡不醒。好想撫弄你秋風吹拂的、秀發般的漣漪。微醉之后的若即若離,似有還無,令我一不留神成了圣人!朝圣的路是一條“苦路”,說是閉關,越閉越關不住心。這回煎熬總算到了極致!真想回到少年,以愛和恐懼,重歸母體的溫暖。可是,夢里的秋水是這樣的無辜,誰又忍心去攪亂平靜?背后的故事可以講一千零一夜,但就是堅守不吐!
記得好望角嗎?那微腥的海風如少婦的柔指,撫弄出一片迷茫。記得愛琴海嗎?誰在熹微的晨光里,彈起綿長的鄉愁?記得恒河嗎?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水,如今在誰的心里流淌?記得香榭麗舍嗎?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個堅韌的世界上來來往往,卻總有一天會被磨成塵埃。一次次美妙的尋找,如夢如幻;一次次漫長的旅程,曲曲彎彎。水,總朝著認定的大海流淌,從不回頭。水也是屈辱的,卑下而納污。誰知道大海到底有多遠?!流著流著遠離了故鄉,流著流著找不到路標,流著流著不知流到哪里去了。
秋風緩緩吹來,似有童聲在悲凄地合唱。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
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敵人向一條山溝掃蕩,
…………
抓住了二小要他帶路。
二小他順從地走在前面,
把敵人帶進我們的埋伏圈,
…………
放牛郎仰臥在南山之上,寧靜的晚霞血紅,映著他的臉龐。算起來,當年的小英雄如果還活著,該有七十多歲了!
而活著的你,總是一副很忙的模樣,以最大的魄力“檢閱”商場。大包小包,氣喘吁吁拎著下樓,打開汽車后備箱,往里面一扔。商品入庫的聲音實在太悅耳了!還有金黃的三角梅,開放出并不夸張的絢爛。回到家你脫下時裝,變成廚娘,炒菜端飯,一身油煙子氣,腦子里卻想著在曠野建一座鄉居,清寂如寺,雪藏青春。
你確有那么一點點小性子,秋水,遇到石頭也會高歌,遇到荊棘也往前闖。在綿亙的河床里,你流著流著就睡熟了,涎水順著嘴角流淌,如瓊漿玉液,誘人品嘗。
遠方,桂花遙遙地飄著幽香。
秋已漸深,窗外秋雨纏綿,添了點詩意,也添了些莫名其妙的惆悵。真沒出息,又是一夜美夢。也許,最美的都只在夢里出現:江霧漸散,一只小江鷗在甜美地啜飲著江水,一片青里泛黃的楓葉在情書般地飄落,一個鶴發童顏的長者在癡癡地遠望,一縷降旗般的念想在秋風中閃光。呵,可憐的孩子,如果你真的累了,就干脆回到媽媽的懷抱,她站在家門口,挽著的菜籃里盛滿了慈愛的柔光。回家吧!
天上有輪秋月,月中有座廣寒宮。廣寒宮前,有塊小石頭,丑陋而又冥頑,以不安分的眼光,看著虔誠的善男信女燒香禮佛。或許,石頭下曾壓過那只不合時宜、喜歡另類的猴子,真的跟著師父西天取經去了。也不知到底取到沒有。取到了,是真經嗎?是不是真的可除一切苦厄?石頭上生長的桂花樹,飄落一陣陣清香,漸漸幻化為幽香。秋水無香,無香最香。秋水有一種聞不到的香味,或者干脆說吧,那就是一縷飄忽不定的心香。冥冥間,傳來倉央嘉措與佛的對話。問: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怎么辦?答: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夜霧漸濃,從四面八方涌來,清氣四溢。廣寒宮實在寂冷得可憐。仔細看,寺廟前的石頭是七彩的,美如天上的虹彩。能不能給嫦娥精制一只手鐲,或者,脖頸上的飾物?!呵呵,被千古喟嘆的女神,因為偶然偷吃長生不老藥,不得不忍受這漫長的寂寞。不知冬夏春秋,不知消息盈虛。當然,如果太熱,那也難受,比如盛夏正午那火紅的太陽,聽說曾經是九顆,被后羿射下來八顆,最后,天上只留下一顆。
江聲浩蕩,天心月圓。秋風緩緩地吹著。唯有秋風才懂得如何詮釋世態炎涼。小孩子不懂這些,小時候我也不懂,等到兩鬢斑白,才承認自己漸漸老了。想想真是殘忍,無論怎樣都已抹不掉歲月刻在臉上和心靈上的皺紋。弗朗西斯·培根八十歲時,還在為愛情傷愁。之前干什么去了?!激情燃燒之時,不懂得如何體驗,等到真正懂時,卻又力不從心。生命,真的像云像霧又像風嗎?
天空像一面空鏡子,照見人間萬家燈火。星斗落入金色的池塘。塘如止水。一對吵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在塘邊追憶過去的日子。終于發現吵架也是一種享受。可惜,沒有多大力氣吵了,就沉默地坐著,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孩子像一只小江鷗,漸飛漸遠。孩子的孩子,總有一天會來到世上,然后也漸飛漸遠。夜色里,金色的池塘幻化成銀色一片,殘荷點點,映出凄冷的月光。
秋天的雷聲伴著火車的隆隆之聲,漸漸馳來,由北向南或者由西向東。綠皮車、紅皮車、藍皮車、白皮車乃至和諧號高鐵,客車在不停地變換,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窗外變幻的風景,你是否真正用心品賞了。漸飄漸涼的秋雨,夢幻了南方的街市之晨。江水幾近斷流,河床袒露出無助無奈。順水之舟擱淺在沙灘,銹痕暗生。一絲一絲的秋雨能讓江聲再起浩蕩嗎?卑微的付出其實偉大!微風輕曳著日漸嶙峋的殘荷,誰會想起它曾有的風采?誰會歌頌它濯清漣而不妖的氣節?歲月濾去了它曾有的輝煌與浮躁,讓一切清如止水。
也就在此時,縷縷雨絲滲入殘荷之根,令它感到幾分溫潤。殘荷默然而立,決心當一名最聽話的孩子,讓時光倒流。生命之間,相互欣賞。真心的相互欣賞,是最金貴的。這一縷縷秋雨,一滴滴甘露,定能令殘荷滲出新綠,不信?來年春天你看。
相遇毫無準備。會合是一種匯合。分流或者斷流,充滿變量,無法預計。秋水,你謙恭怯生的眼光隱含有幾分鄉下孩子的淳樸。然而你靈氣逼人,沒有比這更令人憐愛的了。
曾經領養的那棵桂花樹,還默立在五溪石前嗎?還有人替它澆水嗎?
恍見洪水鋪天蓋地滾滾而來,挾帶電閃雷鳴。
凡·高早就留下遺言:痛苦就是人生。
六樓離地面很遠,跳下去就沒命了,何況還有小孩在里屋沉睡。
我在心里默念:權真有那么重要嗎?錢真有那么重要嗎?在這個世界上,情是最重要的,無論友情、愛情,還是親情;命才是最重要的,無論使命、宿命,還是生命。假設此刻,有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坐著諾亞方舟般的腳盆順流而下,父母已被洪水卷走,剩下他赤身裸體,他該往何處去?在無邊無際的洪水中,也許應該把這個小孩抱下來,讓他吃,讓他喝,讓他有張床,讓他有一個沒有驚恐的夢。是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比權力重要,比金錢重要,比迎來送往的鎂光燈下的應酬重要。有命有情,才有一切。
輪回遞嬗的季節有著無法言語的感應,便有了這一瓶自己釀造的楊梅酒,還有“金駿眉”。酒是紅的,茶是紅的,心卻五味雜陳。也許秋天是個讓人欣賞美、酷愛美以及生怕美破碎的季節,就像捧著一個古瓷瓶,在光亮的冰層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秋雨不絕如縷,曾經熱烈慶祝過雄偉大壩的合龍,但現在河床之龜裂卻如此令人不安。好多好多的想法或者說感覺,都混雜于這漫天蒼茫之中。放牛的放牛,“斗牛”的“斗牛”,背上的那個黑色十字架,慢慢背不動了。漸行漸遠的足音,卻還停不下來,還得硬著頭皮往前行走。了猶未了,法無定法,只能像迷途的羔羊,咩咩聲中,尋找河邊青青之草。
有些日子何必提起,有些往事難以刪除。秋天到了,冬天還會遠嗎?何不在離死神一步之遙時,果斷停住腳步?
慈云滿天,遙遠的山梁上,有人粗獷地吼唱《一無所有》。
閉關時才知道,離海越遠,生命越有韌性;出關后才明白,離海越近,生命越是燦爛。秋水輕輕蕩漾,蕩來漾去的還是靈魂的光影,像幾張剛剛沖洗的老照片。或許會有那么一天,戰火成了煙花,勁敵成了兄弟;終有這么一天,江鷗成為海鷗,秋水匯入大海,混沌間水天一色,藍向目光難以企及的天空……
(選自2020年第5期《青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