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時 ?間:1980年代
地 ?點:內(nèi)蒙古某旗
人 ?物:
畢力根 ?母親,50多歲,在自己家里開了一家小商店。
盧雙玉 ?畢力根丈夫,50多歲,負責進貨。
那日松 ?畢力根長子、阿其拉圖好友,經(jīng)常被畢力根誤認為是阿其拉圖,現(xiàn)在是一名警察,25歲左右。
阿茹娜 ?阿其拉圖早年喜歡的女子,現(xiàn)為那日松的妻子,出場時快要臨產(chǎn),25歲左右。
第一場
[晚上,畢力根的家。一半是客廳,一半是自家開的小商店。兩邊都開著一盞白熾燈,盡其所能地照亮周圍的空間。商店的柜臺看上去并不穩(wěn)當,一看就知道是隨意用木板釘成的,上面放著日常家庭中用到的東西,包括煙酒。客廳里放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寬度一米五左右,上面凹凸不平,空無一物。在兩個房間的拐角處放著一個茶幾,上面只有三個同樣大小的白色瓷馬。客廳的墻刷成白色,但又不是純粹鮮亮的白,像是已經(jīng)使用了很長時間后的白,某些地方可以看到白漆脫落的痕跡。墻上面掛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從一個人到四個人不等。照片旁邊掛著一把馬頭琴,琴弦已斷。靠小商店的墻角處放著不起眼的一把鐵锨。
[畢力根獨自坐在小商店的座位上,口中念念有詞,是一首歌:
“藍天有多高?
問一問天上的云。
河水有多長?
看一看河邊的沙。
遠方的愛人,
你是否能夠聽到
這愛的思念流淌的歌,
我多想讓它
夜夜蕩漾在你的身旁。”
[一陣摩托聲傳來,畢力根突然一震,有些害怕地轉(zhuǎn)過頭看拐角處的三個瓷馬。
畢力根 ?這是誰又來了。
[那日松的聲音:“好了,要待也不要待太長時間,早點回自己家。”
[阿茹娜聲音:“知道了。”
[那日松聲音:“給,這里有一百塊錢,需要什么就買,不能總白拿白吃大娘家的。”
[阿茹娜聲音:“好的,記住了,你快去吧。”
[那日松聲音:“那好,我走了。”加油聲,馬達聲由強變?nèi)酢?/p>
[那日松騎著摩托上場。
那日松 ?(一手摘下發(fā)紅的有些臟的口罩掛在一個耳朵上)大娘,剛才阿茹娜沒有太麻煩你吧。
畢力根 ?哦,那日松啊。哪有的事,她要是真麻煩我我還高興呢。誰不知道這時候的女人麻煩人都是喜事。
那日松 ?呵呵,大娘,看你說的。我來買兩節(jié)干電池。
畢力根 ?又是班上用?
那日松 是,夜班熬人啊。真是夠累的。
畢力根 累了好,當上咱們旗的大紅人了,當然會累,累了說明自己還活著。怎么不穿上你的警服?
那日松 ?嘿,還不是這風(fēng)沙,怕把衣服弄臟了。剛才去了趟礦上,(從兜里拿出口罩在手上拍打)外面的人只有起風(fēng)沙了才會戴口罩,在礦上,要一天到晚都戴著這東西,說話都不清爽。
畢力根 ?咋去礦上了?你剛才說要啥?
那日松 干電池,兩節(jié)。要給他們做安全檢查。
畢力根 哦,對,干電池。兩節(jié)。歲數(shù)大了,剛說過的話就忘。(轉(zhuǎn)身拿兩節(jié)電池給對方)拿好了。你們警察都是好人,為老百姓辦事,當年要不是你們警察出面,我小兒子就白死了。
那日松 ?呵呵,那都是領(lǐng)導(dǎo)的功勞。(拿包里的手電筒,把電池放進去,推開,往客廳照照,特別在三個瓷馬身上停留一下,然后關(guān)掉)嗯,亮了,這是錢,大娘,你拿著。
畢力根 ?嗨,沒必要,誰叫孩子生出來后管我叫奶奶呢。(收過錢)那日松孩子,這干電池用處可多著呢,可以放在收音機里,也可以放在錄音機里,按一下,什么好聽的都會出來。
那日松 ?知道,畢力根大娘,聽著好聽的歌還能在你家的桌子上跳舞呢。呵呵。
畢力根 ?嗯,你知道,阿其拉圖就是這樣。他總是學(xué)外面的東西,老想著去外面打工掙錢。
那日松 ?是啊,可是這次出去他也沒叫上我,這么長時間了連個電話都不打,估計是要發(fā)大財了。
畢力根 ?你說的是真的?
那日松 ?那還用說,你不知道那邊的人掙錢都不是論萬的,那都是論百萬的呀。比我在這里當警察強多了。
畢力根 ?說的哪里話,我倒寧愿他也像你一樣當上警察。(停頓)可是他從來沒有給我們寄過錢的啊。
那日松 ?這不是剛開始嗎?他才去了幾年。
畢力根 ?那就好,那就好。
[那日松發(fā)動摩托離開。畢力根又是一震。
畢力根 ?(伸長身子招呼已經(jīng)遠去的那日松)代我問候一下阿茹娜孩子。(一個人坐下開始發(fā)呆)兩年零七個月十天了,兩年零七個月十天。(轉(zhuǎn)頭看三個白色的瓷馬)
[從舞臺另一側(cè)傳來一聲響亮的摩托車轟鳴聲。
[畢力根身上一震,轉(zhuǎn)過身子往客廳看。
[盧雙玉費力地將摩托車推上舞臺,然后扎在原地,開始卸貨。嘴里嘟囔著什么,很顯然喝酒了。腳步也不穩(wěn),在搬第二箱貨物時撞到了第一箱貨物上,摔倒,壓在兩箱貨物上。
畢力根 ?(坐著沒動,只把頭轉(zhuǎn)過去)我不是說了不能聽見摩托響嗎?我就是受不了。就是這些摩托害了我。這些開起來突突響的車子,只要一看見這種車過來我就恍惚,就分不清前后,總是怕出錯,怕被人笑話。
[盧雙玉不說話,躺在那里喘粗氣。
畢力根 ?又喝酒啦,少喝幾口不行嗎?
盧雙玉 ?你幫幫忙不行嗎?(努力爬起來)
畢力根 ?我要看著店,不能走開,一走開就會有人來搶店里的東西。
盧雙玉 ?都這么晚了,誰還會來買東西,更別說搶東西了。反正來你這里買東西比別處的都要便宜。
畢力根 ?那是我老糊涂了。(開始往客廳中走)可是就算老糊涂也比你醉醺醺的強。(站到盧雙玉旁邊不動)
盧雙玉 ?看來你不糊涂。你打的什么主意我還不知道。(將兩個箱子踢到一邊)今天又賠了多少?
畢力根 ?怎么又踢,里面有電燈泡。賠怎么了,賠完了就進監(jiān)獄。賠的再多也沒有你輸?shù)亩唷?/p>
盧雙玉 ? 嗯,早點輸完這心就早點踏實。
畢力根 ?把這些電燈泡好好歸置歸置。多少人要等著它照亮呢。
盧雙玉 ?碎了就碎了,反正它們照不亮這個地方。風(fēng)沙一來,大白天也會變成晚上,幾個燈泡,根本不管用。
畢力根 ? 只有你這么想。
盧雙玉 ? 還是你這么給我說的。
[畢力根沉默,坐著不動。
盧雙玉 ? 好了,該關(guān)門了,沒人再買東西了。
[電燈突然熄滅。
畢力根 ? 停電了。
盧雙玉 ?停電了好,這日子,黑燈瞎火的才好過。停了電正好睡覺。(摸黑走到一張椅子前坐下)
[畢力根不說話,開始返身關(guān)小商店的門。
[盧雙玉從桌子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個手電筒,推亮,照在拐角處,照亮了那三個瓷馬。
[畢力根走到瓷馬旁邊,認真擺好三匹瓷馬。然后慢慢走到桌子邊坐下。盧雙玉一直給她照著道路。
畢力根 ?該點個蠟燭。
盧雙玉 ?說不定馬上就來電了。反正用完了還有。(先把手電朝向瓷馬,然后朝向畢力根身邊的方向,感覺不妥,再朝向自己,對著手電發(fā)呆的樣子,再朝向后面的照片墻上,然后馬上往上抬,照著天花板)
畢力根 ?(從盧雙玉手上奪下手電,關(guān)掉)不能往天上照,會遭天譴。
盧雙玉 ?早就遭天譴了。天上的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畢力根 ?我只看見他坐在桌子旁邊的樣子。
盧雙玉 ?我看見的是他站在桌子上跳舞的樣子。
畢力根 ?所以你才不喜歡他。
[畢力根將手電朝下推開,不夠平整的桌子上漏出來一些光亮。
畢力根 ?有點光真好。
[那日松拿著手電筒上場,胳肢窩里放著一瓶酒,現(xiàn)在他扮演阿其拉圖的角色。走到桌子邊后,重重地把酒瓶和手電筒放在桌子上,手電筒朝向觀眾,然后自己也醉醺醺地在桌子一頭面朝觀眾坐下。
畢力根 ? 你也喝酒啦。
那日松 ? 喝,反正也沒事干。
盧雙玉 ? 這是從哪里弄的酒?
那日松 ? 媽,你去拿個杯子來。
畢力根 ? 用碗不行嗎?
那日松 ?外面打小工的人才用碗。你不是用杯子招待客人嗎,還放很多綠茶。
畢力根 ?好的,我給你拿。(邊說邊站起來)用杯子會喝的少一點。
盧雙玉 ?這兩年你去哪里了?你媽說你去南方打工了。
[那日松不理會,很隨意地轉(zhuǎn)著酒瓶。
[畢力根拿了一個杯子和一盤土豆以及一雙筷子回來。
[那日松打開酒瓶給自己倒一杯,拿起來喝一口。
那日松 ?啊——真夠帶勁的。
盧雙玉 ?看樣子是好酒。(伸手去拿酒瓶)
那日松 ?再好也沒你的份。(一把抓牢酒瓶)
畢力根 ?是好酒就多喝幾口,一會睡個覺就沒事了。(把盤子推到那日松面前)吃點菜,光喝酒對身體不好。
那日松 ?嗯。(用筷子夾一口土豆吃)還是家里的味道正宗。
畢力根 ?那是肯定的。
那日松 ?(再吃一口)可是你為啥不讓我吃屋后種的青菜呢?
畢力根 ?那是用來賣的,家里可吃不起那么好的東西。
那日松 ?(突然發(fā)火,用手捶桌子,高聲叫起來)賣給誰呀?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人死了花不了頂個屁用。
畢力根 ?好好好,我這就去做。換換口味。(猶豫著要站起來)
盧雙玉 ?你還是坐下吧,你只要給他說說那些菜是為啥會長得那么好,他肯定就不要再吃了。
那日松 ?怎么?那些菜怎么長的?
盧雙玉 ?怎么長的你自己清楚。
畢力根 ?(趕忙朝盧雙玉)他不清楚。
那日松 ?是不是要我再把家里的東西都砸壞?
畢力根 ?要砸就砸吧,反正也不是頭一回,現(xiàn)在家里能砸的只有你手上的玻璃杯了。
那日松 ?(用筷子點點盤子,發(fā)出金屬的聲音)哦,都換成鐵的了。那邊不是還有三匹馬嗎?(并不看三個瓷馬,再喝一口)
畢力根 ?那你可不能砸,以前你鬧得那么厲害的時候也沒動過它們。
盧雙玉 ? 厲害,是真厲害。
那日松 ?今天,我就試試看。你信不信?它們的聲音肯定很脆。(拿著自己的手電筒和酒瓶站起來)
畢力根 ?不行,(趕緊站起來攔住那日松)不行,你不能動它們。不能動它們。(把那日松推到后墻上)
[那日松隱去。燈突然亮起來,來電了。
[畢力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張阿其拉圖的照片前。
盧雙玉 ?(把酒杯和盤子放在自己面前)來電了,人也走了,什么都不會看見了。(喝一口杯里的水)
畢力根 ?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就是看不見他跳舞了。
盧雙玉 ?要是真有酒就好了。回籠酒最好喝,有時候一口就醉,像是把以前喝過的好酒又一下子再喝一遍,又不會讓你吐得到處都是,一點都不浪費。
畢力根 ?剛才那日松過來,說南方的人都看上什么,電什么了,里面除了可以聽歌,還能看見唱歌的人。
盧雙玉 ? 哼哼,那叫電視。
畢力根 ? 對,是叫電視。你也知道?
盧雙玉 ? 哼哼,(清口痰)要電視你想看啥?
畢力根 ? 看看那些人聽著歌是怎么在跳舞的。
盧雙玉 ?反正比你那個兒子跳得好看,要不然也上不去電視。
畢力根 ? 不是你兒子嗎?
盧雙玉 ? (沉默一會兒)是,是我兒子。
[畢力根沉默,轉(zhuǎn)頭看著墻上的照片。
盧雙玉 ? (把杯子里的水倒掉)給我再倒杯水。
畢力根 ?你怎么倒掉了?
盧雙玉 ?受不了你一直說他。
[畢力根依然坐著不動。
盧雙玉 ?你不給我倒我就去拿酒。
[畢力根站起來走到盧雙玉剛才進來的舞臺一側(cè),拿來了一壺水,給盧雙玉倒水。這段時間盧雙玉緩慢從懷里的衣兜里拿出一盒煙,挑出一根,用打火機點上。咳嗽。
盧雙玉 ? 是不是該把東西都撿回來?
畢力根 ? 撿什么?
盧雙玉 ? 扣子。那些紐扣。
畢力根 ?我的扣子撒了?(想起身看看自己賣的扣子)
盧雙玉 ?不是你的,是那個地方的。
[畢力根站起來的身子定住不動。
畢力根 ? 那個——哪個地方?
盧雙玉 ? 你剛才一直在念叨的。
畢力根 ? (停頓)他那里的?
盧雙玉 ? 是。
畢力根 ?(出氣有些不均勻)那怎么行,沒有扣子算什么。沒有扣子,天一冷,人是要生病的。要是衣服都不安扣子,我這里的扣子也就沒人買了。
盧雙玉 ? 知道。
畢力根 ?要是衣服都沒扣子,就會有很多人生病,可是這里的醫(yī)院住不下那么多人,我去過醫(yī)院,地方太小了,尤其是孩子們生病的時候。
盧雙玉 ? 我知道。
畢力根 ? 你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沒有過來。那時候,大兒子生病,就是他,現(xiàn)在出去打工了,一直要等到我六十大壽的時候才回來的大兒子。
盧雙玉 ? 嗯,是阿其拉圖。
畢力根 ? 是。就是因為他不聽話,在外面玩得太厲害,都九月多快十月了,還玩得滿頭大汗,就把衣服上的扣子解開了,那些扣子是我給他縫上去的。
盧雙玉 ? 是,六十針,你數(shù)著縫的。
畢力根 ?六十針,一針一年。他在像小兒子那么大的時候就說,等我六十大壽了,好好給我過個生日,他一直在數(shù)著我的歲數(shù)。
盧雙玉 ?就怕你忘了自己的年歲,我可不會這么對自己的媽。
畢力根 ?結(jié)果他就病了,我只好背著他和小兒子一起到了醫(yī)院,一路上他說了好多胡話。等到了醫(yī)院后,小兒子也病了。
盧雙玉 ? 可能是醫(yī)院的病人感染的。
畢力根 ?是,感染的,先是哥哥感染弟弟生病,后來弟弟又感染哥哥。
盧雙玉 ?好啦,不用再說了,等你六十大壽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了。
畢力根 ?我快六十了,他快要回來了。等他回來,還會在我們的桌子上跳舞。我都知道。
盧雙玉 ? 嗯,挺好。(抽煙,劇烈咳嗽兩聲)
畢力根 ? 又賭博喝酒了。
盧雙玉 ? 你怎么知道我賭博了?
畢力根 ?你一咳嗽,身上那股子煙味就會抖出來,和你抽的煙不一樣,那是賭博的時候很多人在一起抽煙時的煙味。
盧雙玉 ?那又怎么了?輸錢比丟人要好多了。總比你撿來的牛糞好聞。
畢力根 ?牛糞做出來的饃才有味道。現(xiàn)在這種東西想買還買不到呢。可惜現(xiàn)在這東西也少見了,都是摩托。
盧雙玉 ? 都是騷味。
畢力根 ? 總比你賭博喝酒好。一輸錢就喝個爛醉。
盧雙玉 ? 我喝得再醉也能干活。
畢力根 ?你最好瞅沒人的地方開,人家誰都是家里的孩子。(突然開始哭)說不定那天的那個司機就是因為喝多了酒。
盧雙玉 ? 得了吧,又開始了。(狠狠吸一口煙)
畢力根 ?空的時候我就琢磨,這都是因為喝酒才鬧成這樣。
盧雙玉 ?都這樣了還琢磨個屁。(把煙丟到杯子里,然后拿起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砸)
畢力根 ?阿其拉圖也是因為喝酒才——
盧雙玉 ?要說多少遍你才能記牢?他去南方打工了。
畢力根 ?我知道,鄰居們都這么說,那就是肯定的了。
[畢力根停頓,接著站起來走過桌子來到拐角處,拉電燈的繩子,小商店的燈暗掉,然后又走到后面的墻邊,拉電燈的繩子,客廳的燈暗掉。
盧雙玉 ?我就不用燈了?
畢力根 ?(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用不著了,這樣你就不用看見他們了。
盧雙玉 ?是你想多看看他們。
畢力根 ?我是想。(停頓)可是每次看他們都不帶彩,和夢里看到的一樣。
盧雙玉 ?有一種電視是彩電,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一樣,你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在那里就會是什么顏色的。
畢力根 ?還有這種東西?怪不得這里的人都想出去。可是我不喜歡,我還是看看不帶彩的兒子就行了。帶了彩的看著不真。
盧雙玉 ?還說別人,你整天唱的歌里不是也是想著出去嗎?
畢力根 ?那首歌才不是要出去呢,那時草原人的歌,是唱馬的歌。
盧雙玉 ?好,唱馬的,你家的三匹馬。
[風(fēng)吹過去的聲音。
[落幕。
第二場
[白天,畢力根家,畢力根和上一場一樣坐在小商店的椅子上,口中念念有詞,同樣是那一首歌。不時地她會回頭看看旁邊的三匹瓷馬。
[阿茹娜從上一場那日松上場的方向上場,一只腳有點跛,挺著個大肚子,快要臨盆的樣子。
畢力根 ?快來快來,(打開小商店柜臺邊的一扇小門讓阿茹娜進來)可不能讓他有個閃失。
阿茹娜 ?哎呀,大娘,草原上的女人,哪里有那么嬌氣。
畢力根 ?我去給你搬個凳子來,咱娘倆好好說說話。
[畢力根轉(zhuǎn)身到客廳里搬來一把椅子給阿茹娜坐。阿茹娜在她搬椅子時側(cè)身看了看貼著照片的墻,臉色有些不自然。
阿茹娜 ?麻煩大娘了。
畢力根 ?(拿出糖放在阿茹娜手上)來,先吃顆糖。純正的馬奶奶酪糖。
阿茹娜 ?好,謝謝大娘。(拿在手上并不剝開)
畢力根 ?怎么,不喜歡?
阿茹娜 ?喜歡,就是現(xiàn)在吃不進。剛吃飽。
畢力根 ?那日松看來把你照顧得挺好的。
阿茹娜 ?大娘——
畢力根 ?來,我們吃瓜子。(抓一大把瓜子放在自己的攤位上)
阿茹娜 ?又讓你破費了。
[兩人嗑瓜子,沉默。
阿茹娜 ?(猶豫著)還好你們搬過來了,要不然找個貼心的說話人都難找。
畢力根 ?都一樣,人這一輩子,就是找伴兒,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個伴兒,什么難事都能湊合著過去。沒有個伴兒,那就是斷翅的鳥兒,拐腿的駿馬。
阿茹娜 ?是啊大娘。現(xiàn)在這個樣子,去別人那里又怕人家笑話。
畢力根 ?說的是哪里話。天空的美麗是太陽、月亮和星星,群山的美麗是野果和森林,我們女人的美麗就是肚子里的孩子。還有,我都說過多少回了,那個“大”就省了吧,到時候也讓他叫我奶奶,我也高興高興。
阿茹娜 ?(有些尷尬)總是有點不一樣,怕那日松生氣呢。
畢力根 ?他會生什么氣,都是一起玩大的孩子,和我們家阿其拉圖還不是跟親兄弟一樣。你還別說,真比親兄弟還親,一塊放羊,一起喝酒,一起偷摩托車,只是后來只有他一個人坐牢……
阿茹娜 ? 大娘,不要說了,再說我更對不起他了。
畢力根 ? 哎,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啊。(側(cè)過頭看一旁的瓷馬)
阿茹娜 ?(也看向瓷馬,猶豫)大娘,那天,他從里面出來后,讓我?guī)チ艘惶怂艿艿膲灐?/p>
畢力根 ? 哪天?
阿茹娜 ? 就是那天。
畢力根 ? 哦。他去哪里了,一出來就知道了。
阿茹娜 ?是。他在弟弟面前說自己沒用,還拿了一片瓷馬的碎片,握得手都流出了血。
畢力根 ?血!他回家怎么沒說。我也沒注意。好在后來他就再沒流過血了。
阿茹娜 ?是啊,他去了南方,估計正享福呢。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好看。我這個瘸子還不夠好。
畢力根 ?可不能這么說,誰都知道你的腿弄成這樣都是因為他,要不是小時候他非要帶著你騎馬,哪里會有這種事。
阿茹娜 ?那也不怪他,怪只怪人家結(jié)婚的人突然放起了鞭炮,驚了馬。現(xiàn)在好了,都用上摩托車了,再也不怕馬驚了。
畢力根 ? 是啊,可是我一聽到摩托的聲音就——
阿茹娜 ? (沉默一下)他什么時候回來?
畢力根 ?誰?哦,說是要等我六十大壽的時候,給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大辦一場。要是問那個人,那個人每天都會來,就是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阿茹娜 ?你也不要太難過,看樣子這回他是找到好路子了。
畢力根 ?誰知道呢,說不定回來還是那樣。要我說,咱草原人的命就該扎根草原,俗話說得好,松柏縱然長得好,離開了土地只能當柴燒。出去多少人,風(fēng)光回來的能有幾個,我看一個也沒有。
阿茹娜 ?(轉(zhuǎn)身看拐角的三匹瓷馬)大娘,我看你把原來的兩匹小馬都換成了大馬了。
畢力根 ? 是,都成大馬了,都長大了。
阿茹娜 ? 他弟弟——
畢力根 ? 他弟弟最懂事,早就是一匹大馬了。
阿茹娜 ? 那原來的那匹小馬呢?
畢力根 ? 那匹小馬?(猛地怔住)
阿茹娜 ?是啊,原來的那匹阿其拉圖的小馬?是不是他臨走前帶走了?
畢力根 ?對,是他帶走了,帶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還有他的收音機,還有他平時穿的很多衣裳,都帶走了。
阿茹娜 ?一定是帶到很遠的南方去了。那時候他經(jīng)常對我說起南方的江河湖海,越往南,水越多,不像我們這里,一刮風(fēng)就灰天黑地的。
畢力根 ?可不是嗎,那都是他從收音機和墻上貼的舊報紙上學(xué)到的,小的時候他是個乖孩子,他還說過要保護我,不讓草原上的狼害了我。
阿茹娜 ? 現(xiàn)在草原上也沒有幾匹狼了。
畢力根 ?是,到處都是摩托,跑到哪里都突突突,把汽油味撒得到處都是,人聞著都難受,哪里還會有狼。
阿茹娜 ? 哎呀,孩子在動了。
畢力根 ?是嗎,我來摸摸。(伸手去摸阿茹娜的肚子)真是,看來是個好男兒,一聽見說狼就來勁兒,跟那時候我懷阿其拉圖時一個樣。(黯然)只可惜他再也沒這個福分了。
阿茹娜 ?哪里,他在南方肯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那日松騎摩托過來。
那日松 ? 又吃大娘賣的東西了。
畢力根 ?看你這話說的,我可不是給她吃,是給她肚子里的人吃。
[三個人笑笑。
那日松 ?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阿茹娜 ?好,那大娘,我就先回去了。
畢力根 ?好,我也不多留你了,孩子要緊。
[阿茹娜打開小門走出來,畢力根幫忙給她挪椅子,然后站在小門口。
畢力根 ? 快回家吧,你不在,那日松的魂就回不去。
那日松 ? ?哪里有那么厲害。哎,對了,今天接到所里電話,說在北坡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后面估計要忙起來了。
畢力根 ? 一個人?北坡?什么人?
那日松 ? 說是可能是過路的死在那里了。
阿茹娜 ? 啥?哎喲。(捂肚子)真可憐。
畢力根 ? 哎,保護好孩子,(對那日松)別聽他們
瞎說。快回去吧。
那日松 ? 好的,大娘,
[那日松抱著阿茹娜上摩托車,然后自己騎上,發(fā)動摩托車。
畢力根 ?(看著兩個人回家,自言自語)一個過路人。北坡。
[畢力根走回去,關(guān)好小門,腳步明顯不穩(wěn)。她走到柜臺前,怔怔地看著上面的瓜子,抓起一把,雙手捧著放到三匹瓷馬的茶幾上。
[另一側(cè)傳來摩托聲。盧雙玉騎著摩托車上場,看上去很慌張,急匆匆扎穩(wěn)了摩托車,走到客廳中間。
盧雙玉 ?(停頓一下)聽說他們發(fā)現(xiàn)那里了。
畢力根 ?北坡?
盧雙玉 ?北坡。村里放羊的人發(fā)現(xiàn)的。
畢力根 ?他們說可能是過路的人。我大兒子去南方打工了,不會在這里發(fā)現(xiàn)他的。
盧雙玉 ? 嗯,你說得對。
[兩人沉默。盧雙玉看到茶幾上的瓜子。
盧雙玉 ?你又在干啥了?
畢力根 ?干啥了?
[盧雙玉朝瓜子點點頭,然后一屁股坐下,拍了一下桌子。
盧雙玉 ?給他們吃吧,這樣吃不到我再去燒給他們。
畢力根 ?(朝桌子走兩步停下)你們吃瓜子吧,知道怎么吃吧?
盧雙玉 ?過路人。誰知道是不是過路人,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會有多少過路人。
畢力根 ? 不是過路人會是誰?
盧雙玉 ?你知道會是誰。要是大兒子真去了南方打工,你再念叨他也不會吃茶幾上的瓜子。
畢力根 ? 不管他在哪,他總會聽娘的念叨的。
盧雙玉 ? 對,他就在南方,吃的比這些東西都要好,說不定在吃魚呢,要不怎么每次出去打工從來都不往家里寄錢。
畢力根 ? 對,他在吃魚,掙了錢就要花在自己身上,給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有什么用。(走到茶幾旁,拿起一個瓷馬)你在吃魚吧,阿其拉圖?娘只知道魚是什么樣子的,摸上去滑溜溜的,像這匹馬一樣。
[燈暗。
[轉(zhuǎn)場。舞臺上依然是客廳的模樣,后墻上的照片隱而不顯。那日松穿警服坐在椅子上,分析案情。在桌子上放著幾個密封的塑料袋。
那日松 ?(拿起一個塑料袋仔細看,里面裝著很多粒鐵紐扣)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燒過的紐扣?(拿起另一個塑料袋)還有收音機的零件?(思索一下,再拿起另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幾片碎瓷片,搖一搖,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啊?(拿起裝紐扣的袋子)這些紐扣?無人認領(lǐng)的尸體,火燒燔祭的扣子,還有這些碎瓷片。
[身體往后靠,不相信地看著前方。
那日松 ?噢,(再次拿起裝紐扣的袋子,放下,再拿起一個裝著繞成一個圓圈的麻繩的袋子)這個?(停頓)希望是誤傷。一切都是誤會。 (翻看卷宗)男,年齡,26歲至30歲,身高,一米七零左右。本地失蹤的18個人。(仔細看,看到一處,猛地一震,繼而慢慢合上卷宗)不可能的,他去南方打工了。
[燈暗。
[轉(zhuǎn)場。
[場景變換成畢力根家客廳。畢力根和盧雙玉坐在桌子兩邊。
畢力根 ? 找到的就是他?
盧雙玉 ? 是他。就是他。
[畢力根低頭,兩手放在下面,頭挨著桌子哭起來。
盧雙玉 ? 別哭了,你知道一開始找到的就是他。
畢力根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埋得那么淺。
盧雙玉 ?最要緊的不是埋得淺,是你讓我給他燒那些吃的東西,結(jié)果引來了那些沒有草吃的羊。
畢力根 ?這都是以前他想吃,我總是不舍得買的東西,是南方那邊孩子經(jīng)常吃的東西。現(xiàn)在我這里什么都有,他想吃的火腿腸,方便面,都有。娘開了個店,你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別忘了,開店的錢是我小兒子掙的錢。
盧雙玉 ? 他沒掙那么多錢。
畢力根 ? 他掙了,每一分都是他掙的。
盧雙玉 ?好,是他掙的,也是你掙的,是你們?nèi)齻€人掙的,和我沒一點關(guān)系。
畢力根 ?(止住哭,抬起頭看著盧雙玉,然后低下頭摸著桌子)這張桌子,這張桌子——他們是咋發(fā)現(xiàn)的?
盧雙玉 ?反正是發(fā)現(xiàn)了。我真該早點把那些沒有燒完的東西都拿走的。
畢力根 ? 我想知道是咋發(fā)現(xiàn)的。
盧雙玉 ?大風(fēng)吹開了上面的沙子,露出了他的一個腳趾頭。
畢力根 ?一個腳趾頭,一個腳趾頭。你埋得這么淺,還沒有我,沒有我——
盧雙玉 ?是,沒有你埋得深。埋得淺怎么了?那時候讓你一起去你怎么不去啦?你不是整天都在等著他們來發(fā)現(xiàn)嗎?
畢力根 ? 那時候我去不了,我怕。
盧雙玉 ?那后來你怎么不怕啦?搬到這里后你把那條狗——
畢力根 ? 沒有那條狗的事!
盧雙玉 ?(停頓)我也怕。那晚一直在刮風(fēng),一直都像是有人要過來,那么大的風(fēng),那么涼的天,可是等埋好以后我還是出了一身大汗。
畢力根 ? 兩年多了,他會變成什么樣子?
盧雙玉 ? 不知道。(停頓)你不是一直在看嗎?屋后那里?
畢力根 ? 我沒有看,我一直沒看,我害怕。
盧雙玉 ?你在看。有時候我聽到你的床嘎吱嘎吱響,響得太厲害時我就會醒,你也知道吧,我一醒就不再打呼嚕了,可是我想知道你究竟要去干什么,所以我有時候會假裝接著打呼嚕。
畢力根 ?我真的沒看過,我只是在那邊上站站。剛開始能聞到那股味道,后來漸漸就沒有了,變成了和風(fēng)沙一樣的味道,再后來,種的菜就開始長,長得碧綠碧綠的,比我以前種的菜都要好。
盧雙玉 ?可就是不能吃。
畢力根 ?只能送給別人家吃,賣給來買東西的人。可是我知道,不能給那日松他們一家吃。
盧雙玉 ?看來你還沒有那么糊涂。
畢力根 ?為了讓他們高興,我只能假裝沒有種過那點菜。
盧雙玉 ?你也挺會假裝的。
畢力根 ?沒有你會裝。是不是賭博的時候也作假?
盧雙玉 ?那時候不能作假,發(fā)現(xiàn)了會被人打個半死。
畢力根 ?真打個半死就好了。
盧雙玉 ?是,我知道你想要我死,我不是一步步往死里走嗎?現(xiàn)在一發(fā)現(xiàn),過不了幾天就會進監(jiān)獄,吃槍子兒。
畢力根 ?警察都來了?
盧雙玉 ?在村里查呢。警車都來了。
畢力根 ?我總是怕看公安的車。
盧雙玉 ?那你就呆在家里別出去。
畢力根 ?好。到時候你告訴他們,不要開車過來帶我走。只要他們不開車來,怎么查都行。
盧雙玉 ?查到這里也查不出什么來,他去南方打工了,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畢力根 ?不是他,假裝不是他。
盧雙玉 ?不是假裝,是根本就不是他。
畢力根 ?不是他。根本就不是他。
盧雙玉 ?那就好,那就好。等著他們來問。
[幕落。
第三場
[畢力根坐在柜臺前,依然抱著那個瓷馬。
[另一側(cè)響起摩托聲。盧雙玉有些踉蹌地走上來,有些失神地坐在桌子邊。
[聽到摩托聲的畢力根把瓷馬抱得更緊。
畢力根 ?不要聽,孩子,不要聽。聽見了你的心就又不安靜了,就又要想著偷東西了。
盧雙玉 ?(從自己衣服里拿出一瓶酒喝上一口,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畢力根身子一震)不用再賣東西賠錢了,也不用熬夜賭錢輸錢了,時候快到了。
畢力根 ?(慢慢從位置上下來,走到茶幾旁,把瓷馬放好)你剛才說啥?
盧雙玉 ? 不用再等了,很快他們就會找上門來了。
畢力根 ? 又打聽出什么來了?
盧雙玉 ?他們調(diào)查了十七個人都能找到,只有阿其拉圖還沒有蹤影。調(diào)查的人里頭還有那日松。
畢力根 ?不是說我們不用聯(lián)系他,他到時候會回來的?那日松,他一定會和他們說清楚的。
盧雙玉 ? 是啊,會說清楚的。
畢力根 ? 那時候他什么都聽阿其拉圖的。
盧雙玉 ?是,好兄弟。現(xiàn)在人家當了警察,肯定還是為阿其拉圖說話。這世道,說不定明天我就會進去了,那些警車的紅燈一轉(zhuǎn)起來我的心就跳個不停。
盧雙玉 ? 心冷了,所以就不再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了。可是我和你還要活下去。
畢力根 ?兩個快要死的人,還要怎么活?活不活都一個樣。
盧雙玉 ? 多活一天總是好的。
畢力根 ?那你現(xiàn)在怎么不跑啊,明天警察就要來捉你了,一命抵一命啊。
盧雙玉 ?跑不動了,沒有動手前是一個想法,動過手以后,我的心徹底就死了。(停頓)我對不住你。
畢力根 ? 因為我是你的老婆?
盧雙玉 ?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后一個親人了。可是我對不起你。
畢力根 ?說白了你就是一只羊,還非要逞能要做一頭狼。我真后悔我那時候沒有早點讓阿其拉圖出去。
盧雙玉 ?那時候放在誰身上都停不下來啊,繩子一套上,就一定要辦成這件事,好像是套在自己身上一樣,自己就像是一匹馬,有人在拿鞭子抽打自己。
畢力根 ?你才不配做一匹馬呢。(停頓)警察是不是也看見那條繩子了?
盧雙玉 ?看到了,很快他們什么都會看到的。等他們弄明白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再埋深一點,還可以裝上棺材。
畢力根 ? 裝上棺材。還要念點經(jīng)。
盧雙玉 ? 念吧,給我也念點。
畢力根 ? 我早就在念了。
[幕落。
第四場
[畢力根家客廳。現(xiàn)在作為警察局的審訊室,那日松和盧雙玉坐在桌子兩邊,桌子上放著裝東西的塑料袋。后面的墻上照片隱而不見。
盧雙玉 ?(雙手握著放在下面)那日松,你們怎么把我抓起來了?是因為北坡上的那個人嗎?
那日松 ?對,大叔,在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人后,有人看見你曾經(jīng)幾次到那里去看。
盧雙玉 ?我只是看看你們就把我?guī)磉@里。只有你一個人?
那日松 ?是,我們這種小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人員本來就不多。
盧雙玉 ? 是,人不多就有你一個。
那日松 ?大伯,我們查驗了那名死者和畢力根大娘的DNA,什么都知道了。
盧雙玉什么DNA?
那日松簡單說,就是我們采集了畢力根大娘的血。
盧雙玉好,好,那日松,你真是學(xué)好了。
那日松大叔,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盧雙玉我不知道。就算是阿其拉圖,那,那反正不是我殺的,他那么個大小伙,我怎么能干得過他?再說,他可是我兒子啊。
那日松可是大叔,你明明知道那就是阿其拉圖。而且,他不是你親生的。
盧雙玉那日松,你!你難過嗎?你知道一個人沒有兒子的感覺嗎?你不知道,你快要當爸爸了。我這棵老樹皮糙肉厚,樹上的葉子被這山風(fēng)吹得都快要掉光了,可是樹蔭下一棵小苗都沒長,哪天大風(fēng)刮起來,我就會倒下去,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
那日松 ? 大叔——(停頓)
盧雙玉 ? 你不會知道的。
那日松是,大叔,我現(xiàn)在就是要為他找到兇手。
盧雙玉兇手,兇手!(看自己的雙手)誰能說清楚啊。
那日松好,那我們還是按流程來辦。(咳嗽)老鄉(xiāng),大叔,為什么兩年多前你們就搬家了?
盧雙玉 ? 這,搬個家又咋了。
那日松 ?是沒什么,可是你明顯是賤賣,原本可以賣五千塊的房子,你只賣了兩千塊。還有,我們聽說阿其拉圖在家的時候你們經(jīng)常吵架。
盧雙玉 ?那是因為他一喝酒就砸東西,我們總得過日子吧,就吵起來了唄。
那日松 ? 是不是砸的多了,你就想著要殺掉他?
盧雙玉 ?(停頓,雙手捂住頭)我是這么想過。(突然直起身子,雙手抬高)這桌子,你們怎么也有這種桌子?
那日松 ? 是,難道——
盧雙玉 ?不是,看錯了,這是你們的桌子,不是我家里的那張。
那日松 ?你家里那張桌子怎么啦?在上面一定發(fā)生過讓你忘不掉的事,對吧大叔?
盧雙玉 ? 沒有,沒有。
[那日松不說話,看著盧雙玉。
盧雙玉 ?是有點。你也知道,阿其拉圖經(jīng)常在桌子上跳舞。
那日松 ?我知道,所以你緊張一定不是因為這件事。大叔,北坡的人就是阿其拉圖,他是被人勒死的。據(jù)我所知,沒有人和他有這么大的仇。
盧雙玉 ? 是,我和他就更不會有了。
那日松 ? 可是你剛才已經(jīng)說了,想讓他死。
盧雙玉 ? 說說又不會犯罪。
那日松 ? 嗯,難道你不想找到兇手,替他報仇?
盧雙玉 ? 你想替他報仇?
那日松 ? 對。我和他是好朋友。
盧雙玉 ?是啊,好朋友。你忘了你們一起偷摩拖的事了吧?
那日松 ?(停頓)沒有,就是睡著了也沒有,所以我才一定要替他報仇。
盧雙玉 ?好,男子回頭金不換,你是改好了,他在里面受罪,你在外面接受教育。現(xiàn)在你成警察了,挺好。
那日松 ?大叔,我知道我對不起他,所以在村子我總是不敢穿警服,怕你們看見不舒服。我也想著你們搬到我家附近就是想讓我記著他對我的好,我都知道。所以殺害阿其拉圖的兇手我一定要找到,不管他是誰!
盧雙玉 ?明白,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誰。其實他誰都不是,所以你就更不用難過了。
那日松 ? 你的意思是?
盧雙玉 ? 沒啥意思。
那日松 ? 好吧。(無奈地翻卷宗)剛才你說到他砸東西,所以你想到要殺死他。
盧雙玉 ? 是,想,可是她不同意。還有,你知道他為什么砸東西嗎?
那日松 ? (遲疑)你說。
盧雙玉 ? 因為你走了正路,他卻什么都不是。
那日松 ? (停頓,低頭)我知道,我欠了他一次,就欠了他一輩子,還讓他把命都丟了。
盧雙玉 ? 都記得?
那日松 ? 是,都記得。
盧雙玉 ?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是壞人。
那日松 ? 你的意思是?
盧雙玉 ? 行,我這個壞人就不為難你了。是我殺了他。
那日松 ? 你?(慢慢站起)不可能。怎么,怎么可能?
盧雙玉 ? 是我殺的,又不是你殺的。
那日松 ? (站起來)不,不對,肯定不是你,不會是你,你是看我當了警察,想讓我心里過意不去才這樣說的。
盧雙玉 ? 那只是你的想法,確實是我殺的,你沒責任。
那日松 ? 你撒謊,騙人,你是他爸爸。
盧雙玉 ? 不是親爸爸。
那日松 ? 那又怎么樣?
盧雙玉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是我干的,就等于是你干的?
那日松 ? 你,你怎么會這么想?
盧雙玉 ? 那是因為你就是這么想的。你怕了,我知道,你是覺得如果是我干的,你就永遠還不清債。
那日松 ? 不,絕不是你干的,你撒謊,你就是想報復(fù)。
盧雙玉 ? 你急什么?又不是我審問你。殺人的是我,你懷疑得沒錯。我解脫了。
那日松 ? 不,你,你不可能做那種事。
盧雙玉 ?我這一輩子算是毀了,所有的幸福都和我無關(guān),最大的罪孽都是我做下的。
那日松 ?(扶著桌子)你怎么會做那種事啊,砸東西又怎么了,那些東西才多少錢。
盧雙玉 ? 我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
那日松 ?你撒謊,還是撒謊。這樣做能好好過日子嗎?只會毀了你全家。
盧雙玉 ? 好吧,已經(jīng)都這樣了,毀了就毀了吧。
那日松 ?你簡直——你——你混蛋,就因為他砸東西你就做出這種事來?
盧雙玉 ? 誰知道后面他會不會把我砸死。
那日松 ? 砸死你也——他不會那樣做的。
盧雙玉 ? 是,他不會。剛才你還說不敢相信是我干的。
那日松 ? 你,那完全是你自找的。你經(jīng)常出去賭博,還把小兒子的賠償款都賭得差不多了。那是阿其拉圖最親的人啊。(雙手抓住盧雙玉拼命搖晃,之后頹然放開)
盧雙玉 ? (無力地捶桌子)恨我吧,都來恨我吧。可是誰知道我心里的苦啊。要是那時候警察沒有抓到他,或者沒有認定他是獨自作案,這一切都可能不會發(fā)生。
那日松 ? (拍桌子)我不信,我不信!我還要繼續(xù)調(diào)查。
盧雙玉 ?好,你去調(diào)查吧,好讓你安心,讓阿其拉圖安心。
那日松 ? 好,我一定會查清楚的。
盧雙玉 ?終于解脫了。阿其拉圖,到時候你可別追著我不放,地上有影,那是因為天上有云啊。
那日松 ? 難道——真是你?
盧雙玉 ? 是我,就是我,你沒有懷疑錯。
那日松 ? 那,大娘她——
盧雙玉 ?她什么都沒干。都是我干的。再怎么說都是她兒子,親生兒子,(一手慢慢摸向桌子)不管他會不會在這桌子上跳舞,砸東西。
那日松 ?好,我猜他的死一定還和你家里的那張桌子有關(guān)。
盧雙玉 ?是,你去調(diào)查吧,我等你。現(xiàn)在可以把我銬上了吧。
那日松 ?(掏出手銬)銬不銬你我沒這個權(quán)利。我只有權(quán)銬我自己。(慢慢將自己銬起來)
[沉默。
[幕落。
第五場
[畢力根坐在柜臺上,臉朝著瓷馬的方向,木然地擇菜,把黃色的葉子扔到地上。
[不時有風(fēng)吹過來的聲音。
畢力根 ?孩子,他們終于找到了,天神什么都看見了,現(xiàn)在,警察也看見了,就是再大的風(fēng)沙也擋不住了。前幾天那日松過來抽了我的血,我知道,這是滴血認親。很快我就能把你安葬在你弟弟身邊了。兩匹大馬,高揚著頭,跑到哪里都不用當媽的操心。
[那日松從小商店對面的一側(cè)上場。
那日松 ?大娘,在嗎?
畢力根 ?(轉(zhuǎn)過頭)誰啊?
那日松 ?是我啊,大娘,那日松。
畢力根 ? 哦,看見了。今天穿上警服啦。
那日松是,今天來調(diào)查。
畢力根 (放下手中的菜,慢慢從小商店一側(cè)走到客廳中,一邊自言自語)你瞧,孩子,他們馬上就來了,你那個爸爸可能都說出來了。(到客廳中,對那日松)既然是來辦案,你坐。
那日松 ? 好的,大娘。(停頓)我們想了解一下——(看看茶幾上的瓷馬)就是這些馬兒的情況。
畢力根 ? 好的,你問吧。
那日松 ? 原來的兩匹小馬呢?
畢力根 ?說起當年在小兒子墳?zāi)骨暗拇神R,現(xiàn)在已經(jīng)碎了。我去看了。這些天風(fēng)沙大,上面蓋了很厚的沙子。碎了好,碎了就長大了,就像地下的知了,要想飛到樹上去,就必須蛻掉自己原來身上的那層皮,從里面爬出來。現(xiàn)在,他變成一匹高大的駿馬了,可以獨自在荒涼的草原高原上跑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那里看嗎?
那日松 ? 不知道。
畢力根 ? 因為我想他了呀。
那日松 ? 是,大娘,那你想不想阿其拉圖?
畢力根 ? 阿其拉圖?想,想他,雖然他不如小兒子,總是亂砸東西。
那日松 ? 那原來阿其拉圖的那匹小馬呢?
畢力根 ? 那匹小馬,也碎了,兩匹馬都碎了。
那日松 ?(慢慢站起來,走到瓷馬前)是怎么碎的?碎片都去哪里了?
畢力根 ?是雙玉砸碎的,碎片就在那邊。(往觀眾處指)
那日松 ?大娘,阿其拉圖已經(jīng)死了,對吧?
畢力根 ? 沒死,怎么會呢。他去南方打工了。
那日松 ?是啊,我也希望他沒死。大娘,你還記得前些天我們從你身上抽血的事嗎?
畢力根 ? 記得。現(xiàn)在想起來胳膊還疼呢。
那日松 ?大娘,我們是為了驗證北坡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是不是阿其拉圖才抽的血。
畢力根 ? 真的是滴血認親?
那日松 ? 可以這么說,不過比滴血認親更準。
畢力根 ? 那,他是誰?
那日松 ? 是你的兒子。可是肯定不是你小兒子。(拿起一只瓷馬)
畢力根 ? 難道是阿其拉圖?
那日松 ? 我也希望不是他。(輕輕敲一下瓷馬)
畢力根 ?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你聽這聲音,是駿馬的嘶鳴啊。
那日松 ? 可是滴血認親說明他就是。
畢力根 ?(猛地轉(zhuǎn)過身看著那日松)這么說,他也死了?死了,兩個孩子都死了,兩匹駿馬都死了,都變成了不會動的大瓷馬了。
那日松 ?(輕輕放下瓷馬)大娘,是誰害了阿其拉圖?
畢力根 ?誰害的?誰害的?(四下尋找,像是要找到兇手,最后指著摩托車)是它,是這個突突突到處跑的摩托車,(慢慢站起來)因為有了它,我的阿其拉圖,我的好駿馬就死了。
那日松 ?大娘,前面的事我都知道,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畢力根 ? 不對,他沒死,他在南方打工呢。你也說了,到時候他會掙很多錢回來。
那日松 ? 可是你們都不知道他具體在什么地方啊。
畢力根 ?那不要緊,只要他知道家在哪里就行。馬跑得再遠,只要知道圈在哪就行。有一天我夢見阿其拉圖回來,不但自己回來了,還說要帶我去找我的小兒子,坐著他騎回來的摩托車,我聽了真叫高興,可是要等我回屋里拿好東西,我的阿其拉圖已經(jīng)自己開著摩托車走了,怎么喊都不回頭。地上留下的是長長的輪胎印,半空中都是嗆人的汽油味。(停頓,失神地看著觀眾)后來外面的馬達聲就真的響了起來。
那日松 ?可是大娘,大叔他都已經(jīng)交代了,不過經(jīng)過我們的勘察,他說的應(yīng)該不完全是實情。
畢力根 ? 他怎么說的?
那日松 ?他說自己先是把阿其拉圖騙到地里干活,然后在地里把他勒死的。可是那個地方太顯眼,兩個男人在那里打架肯定會有人看見。
畢力根 ? 他是這么說的?
[盧雙玉低頭走進來。
盧雙玉 ? 都說了,都是我干的,和你沒關(guān)系。
畢力根 ? (驚訝)你回來了?
盧雙玉 ? 是,這地方還怕我跑了不成。
畢力根 ? 那,你——
[盧雙玉蹲在地上不說話。畢力根恨恨地用手敲盧雙玉頭。
那日松 ?大娘,你冷靜點。(起來把畢力根拉開)大叔都說了。可是細想起來有很多疑點。你能說說你了解到的情況嗎,大娘?
畢力根 ? 我不能說,不能說。
那日松 ?可是大娘,找到真正的兇手才能讓死去的阿其拉圖瞑目啊。
畢力根 ?(轉(zhuǎn)身朝后墻走過去)孩子啊,警察來找我了,你的好朋友那日松來找我了。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摸墻上的照片和獎狀)兩年七個月十五天,七月十五啊,你變成什么樣子了,孩子?(轉(zhuǎn)過身面對那日松)我,我孩子他變成什么樣子了?
那日松 ? 大娘,我今天來是想知道——
畢力根 ? 我想知道我兒子變成什么樣子了。
那日松 ? 大娘,人活著的時候才會有變化,人死了,就是死了。
[外面突然傳來亂哄哄的聲音,阿茹娜的聲音在其中高喊:“天哪,天哪,天神怎么能這么對我啊。”
畢力根 ?阿茹娜!(有些恍惚地走到桌子旁,然后再走到后墻對著阿其拉圖的照片,然后轉(zhuǎn)身看著那日松)你快去看看你的媳婦怎么啦?
[那日松扶著阿茹娜從小商店門上場。
畢力根 ?(跑過去接住阿茹娜)出啥事啦,快說說。你丈夫不是就在這里嗎?
阿茹娜 ?是啊,就是因為他在這里。你來這里調(diào)查阿其拉圖的死因?
畢力根 ?啊,你這么在乎我的阿其拉圖。(看那日松)那日松,你可不能責怪她啊。不要說了,你現(xiàn)在不能亂動,千萬不能亂動,不能讓孩子出事。(扶著在座位上坐下)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好阿茹娜。
阿茹娜 ?(嗚咽)那日松,孩子他爸,你說說到底出什么事了?
畢力根 ?沒事,孩子,他會出什么事。就是出再大的事也不能傷著你肚子里的孩子啊。阿茹娜。只要孩子在,就一切都有希望。
阿茹娜 ?你說,阿其拉圖就是那個人嗎?那個人就是,阿其拉圖?
那日松這——
阿茹娜你說吧,我堅強,我是草原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那日松。
盧雙玉 ? 別難為他了,阿其拉圖的事你也別操心了。
畢力根 ? 去,這里哪有你說話的地兒。
阿茹娜 ? 大叔也回來了?
盧雙玉 ? 嗯。
阿茹娜 ?那我就放心了,你們都在家,那北坡的就肯定不是阿其拉圖了。對吧?(看看畢力根和那日松)
那日松 ? 嗯,不管怎么樣,事情都會過去的,阿茹娜,你該回去才對。
畢力根 ?對,對,啥事都會過去的。我們草原的女人碰上什么事都能夠挺過去。今后的好日子還長著呢。你的兒子也會長成一匹高大的駿馬。
阿茹娜 ?我知道,大娘,我聽你的。可是你難道就不怕嗎?
畢力根 ?怕什么?該來的總會來的。阿其拉圖在不在自有天神知道。那日松還要等著看自己的寶貝孩子呢,是不是?
阿茹娜 ?是,可是我總是忘不了他。那日松,你不會覺得我這個人——
那日松 ?沒關(guān)系,我也忘不了他。沒有他,也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現(xiàn)在就是要查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茹娜 ?什么?你的意思是?天哪!
那日松 ?阿茹娜,你真該回家去的,這里有我在就行了。
阿茹娜 ?你在這里,在這里查?你在他家里查他的爸媽?
畢力根 ? 孩子,不要動氣,千萬別動氣。小孩子要緊。
阿茹娜 ?沒事,大娘,我能扛得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會沒事的,大娘。
畢力根 ?是啊。你的孩子會沒事的。我的孩子也會沒事的。(想起了什么)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看看我的阿其拉圖。(邊說邊走到墻角拿起立著的鐵锨,要從小商店一側(cè)下)
那日松 ? 大娘,你這是要做什么?
阿茹娜 ?大娘,阿其拉圖不是在南方打工嗎?你告訴我,大娘!
[畢力根停住,有點愧疚地看著兩個人。
那日松 ?(看看阿茹娜)是啊,大娘,就像阿茹娜的孩子一樣安全。
畢力根 ?(想在阿茹娜面前隱瞞)我想看看他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
阿茹娜 ?可是他在那么遠的地方,你怎么能看到他?
盧雙玉 ?你們就讓她去看吧,這么長時間了,她一直想看,可是又怕看。
阿茹娜 ? 怎么,難道你們把阿其拉圖藏起來了?
畢力根 ?對,藏起來了。我馬上就能看到了。他離得不遠,就在屋后。(滿懷復(fù)雜感情地拿著鐵锨走到拐角處,看著三個瓷馬,伸手撫摸最外面的一只)你一直在這里等著媽媽,我知道。(下場)
阿茹娜 ?那日松,大娘這是怎么啦?難道?(摸摸自己的肚子,慢慢坐下)大叔,你也坐啊。
盧雙玉 ? 你坐吧,我就不坐了。坐在這桌子旁邊難受。
阿茹娜 ? 怎么難受?
盧雙玉 ? 反正難受,你也最好不要坐。
那日松 ?沒事,大叔習(xí)慣了。一切都過去了。有什么事都有我呢,你放心。
阿茹娜 ?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冬天了,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
那日松 ? 是啊,所以你要放心,不要多想,都有我呢。
[背景響起畢力根的聲音:“兒子,我知道你在這里,你等著,媽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怎么樣了。”
[舞臺上的阿茹娜和那日松轉(zhuǎn)頭朝聲音的方向。
[畢力根從柜臺的小門進來,雙手捧著一大捧青菜,放到了客廳中央。
畢力根 ?快好了,還有一點,馬上就回來。(轉(zhuǎn)身要下場)
那日松 ?干嘛要把菜都砍掉啊,大娘?
畢力根 ? (停下,轉(zhuǎn)過身)每次你們來買東西,這些菜我從來沒給過你們。現(xiàn)在它們也不用再長下去了,下面的東西也該看看究竟變成什么樣子了。
盧雙玉 ?(站起來)要不要我?guī)湍悖?/p>
畢力根 ?不用,沒你的事。
[阿茹娜也站起來,和那日松站在原地,疑惑地看著畢力根忙來忙去,然后看著地上放的青菜。
[外面風(fēng)聲開始大起來。
畢力根 ? 你們再等我一會兒。(轉(zhuǎn)身欲下)
阿茹娜 ? 等等,大娘,你剛才說那些話——
畢力根 ?沒事,都會好起來的,孩子。那日松,你也別急,我會跟你走的,既然他都說了。
阿茹娜 ?大娘,你怎么這么說?大叔他說了什么,那日松?你告訴我啊。
畢力根 ? 沒事的,孩子,大娘今天高興。今天高興。(轉(zhuǎn)身下)
阿茹娜 ? 高興?(看那日松)不會出什么問題吧?
那日松 ? 我出去看看。(走下場)
[阿茹娜坐下,想想又站起來。
阿茹娜 ? 大叔,你一直蹲著不累嗎?
盧雙玉 ?(無奈地搓搓臉)都這時候了,誰還能感覺到累。只要不是呆在派出所,怎么都好。
阿茹娜 ? 你的意思是——
盧雙玉 ? 就是這個意思,沒別的意思。
阿茹娜 ?沒別的意思,就是說,阿其拉圖真的有事了?
盧雙玉 ? 他不會再有事了。
阿茹娜 ? 天哪,他到底怎么樣了?現(xiàn)在在哪里?(四處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那面墻上,默默流淚)難道,真的是因為北坡上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
[那日松再次上場,搓著手,再用手往后搓頭發(fā)。
那日松 ?我真是不懂,大叔,你能不能——(看看阿茹娜,不再說話)
盧雙玉 ?好,我去幫幫她。(站起來走下場)
[風(fēng)聲更大了。
阿茹娜 ?這風(fēng)刮得好大啊。(停頓)阿其拉圖,那肯定不是你,我知道的。
那日松 ?希望不是。(停頓)從大娘這里你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阿茹娜 ?沒有,她只是說要等自己六十大壽,阿其拉圖就回來了。
那日松 ?嗯。
[畢力根聲音:“我想看看你變成什么樣子了,娘只想看看你變成什么樣子了,變成什么樣子了。”
阿茹娜 ?(有些擔心地回頭看)怎么回事?
那日松 ?你坐在這里,我出去看看。
[那日松跑著下場。
[那日松背景聲音:“出什么事了?”“這是怎么回事?”“是一匹——”“小馬?”“羊?”
阿茹娜 ?羊?那里有一只羊?
[那日松背景聲音:“這條繩子。這個手把。”“是一匹,一條狗。是——”
阿茹娜 ?(聽著外面的說話聲漸漸惶恐地站起來)手把。一條狗。
[靜場。只剩下風(fēng)聲。
[畢力根兩手半舉著從小門走上舞臺,神情恍惚。阿茹娜的目光隨著畢力根走。
畢力根 ?我知道你們不讓我看自己的兒子,我有辦法看。(走到茶幾旁拿起一個瓷馬仔細看)兩年我七個月十五天了,七月十五天了。阿其拉圖,我的好兒子,娘對不起你,娘沒辦法讓你過上好日子,娘一錯再錯,最后什么都做不了。(抱著一個瓷馬慢慢走向后墻的照片前)
[那日松慢慢跟上,呆呆站在原地。盧雙玉面無表情跟上,站在一旁。
阿茹娜 ?(轉(zhuǎn)身看著木木的那日松,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啊——我要去看看。(欲下場)
那日松 ?沒事,你最好還是直接回家去吧,這樣對孩子和你都好。相信我。
阿茹娜 ?不,我要看看,我是草原的女人,我能堅持住。(小步走下)
那日松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大娘,難道你——
[阿茹娜背景聲音:“天哪,天哪!”
那日松 ? 阿茹娜。(轉(zhuǎn)身下場)
畢力根 ?(摸著后墻阿其拉圖的照片)孩子,媽媽看到你了,兩年多了,媽媽終于看到你了。你的眼睛都陷下去了,身子瘦多了,頭發(fā)也亂了。回來吧,回家里來,現(xiàn)在家里什么都有,不用出去打工了,孩子。(背靠墻坐在地上)
盧雙玉 ? 別傷心了,何必再折磨自己一次。
畢力根 ?我喜歡這種折磨,因為我心想我的阿其拉圖還在,我對他的愛也一直是那么多。只有折磨才讓我覺得是活著,你連這種折磨都感覺不到了。
盧雙玉 ?(慢慢走到桌子邊)是,于是我就想,要是當時死的是我該多好,反正有一個要死。(雙手砸在桌子上)就死在這里!
畢力根 ?你混蛋!你不配死在這里!你也不配死在我家阿其拉圖手里!阿其拉圖,你現(xiàn)在一定也成了那種樣子,對不對?
[那日松扶著阿茹娜回到舞臺,阿茹娜坐到椅子上,神情恍惚。
阿茹娜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那日松 ?沒事的,都過去了,阿茹娜,都過去了。(走到畢力根面前)大娘,來,坐椅子上。大叔,你也坐。
[那日松扶著畢力根坐回椅子上。盧雙玉也坐下。畢力根四下看看自己的位置,馬上又站起來。
畢力根 ?(面對觀眾坐下)不不,我不想坐在這個位置上。
那日松 ?大娘,靜一下,靜一下。(等畢力根安靜下來后)你為什么不愿意坐在這里,這個位置上?
畢力根 ?因為,因為我兒子就是在這個位置死的。(趴在桌子上哭)
阿茹娜 ?天哪!就是在這里,在自己家里!
那日松 ?(扶著阿茹娜)該來的終歸是來了,阿茹娜,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對畢力根)能不能仔細說說,大娘。他是怎么死的?是誰殺了他?
畢力根 ?(走到茶幾旁抱緊瓷馬,背靠在茶幾上,全身繃緊)都是因為喝酒,因為錢。
那日松 ?因為錢。是外面的人來搶劫嗎?
畢力根 ?不是,沒有外面的人,是家里的人搶家里人的錢。
阿茹娜 ?不,這不是真的,大娘!
[那日松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畢力根。
畢力根 ?是真的。那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聽到屋子里有人費勁憋著氣喊的聲音,就像是鼓風(fēng)機破了個洞一樣。等我開開門,就看見,就看見他們兩個人纏在一起,雙玉用繩子套住我兒子的脖子,阿其拉圖的手從繩子上慢慢垂下來——都怪他多喝了酒,我一開門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可是雙玉沒喝酒,他一點都沒喝,就是為了能牢牢勒住我兒子。他知道我什么時候會出去。
阿茹娜 ?啊——(站起來看著一動不動的盧雙玉)
那日松 ?那時候阿其拉圖怎么樣了?
畢力根 ? 死了,身子都軟了。
那日松 ? 那,大叔以前和你說過這事嗎?
畢力根 ?他跟我商量過好幾次,可那是我兒子啊。我寧愿自己死也不能害了他啊。他后來就想背著我干。
那日松 ? 明白了,大娘。
阿茹娜 ? 天神哪!(起身離開下場)
那日松 ? 阿茹娜!
畢力根 ?不明白,誰都說不明白。阿其拉圖,你不要一直那么瞪著眼看著媽,媽不知道他真的會做。不要一天到晚來嚇唬媽了,媽很快就給你做個新墳。
那日松 ?大娘,俗話說的好,沒有神的地方,從來不會有鬼。
畢力根 ?不對,有鬼,人死了就會變成鬼,我很多晚上都會在睡著的時候見到他,他總是朝我伸個胳膊,喊著救命,救命。夢里頭有個人,模模糊糊的,只有個黑影,他對我兒子說:“你往前面跑,就跑出去了。”可是每一次到這個時候,我都會醒過來,轉(zhuǎn)頭一看,天已經(jīng)亮了。有時還能聽見外面摩托車的聲音,肯定就是它們吵醒我的,它們就是跟我作對,孩子都死了還要他往外面跑。我不知道最后兒子有沒有跑出去,有沒有被人救起來,可是不管他能不能獲救,都會離開我。(向觀眾伸出雙手)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鬼,他從來沒有回來找過我,只有我一直忘不了他。
那日松 ? 他是誰?
畢力根 ? 他——他是我的小兒子,我想他。我也想你,阿其拉圖,想看你在這個桌子上跳舞。(吻桌子)
[隱約傳來新生兒啼哭的聲音。
那日松 ? 阿茹娜!(立刻跑下場)
畢力根 ?啊,阿茹娜生了,聽聲音,一定是個大胖小子。阿其拉圖,這孩子該是你的啊,你怎么就不正干,非要偷什么摩托,你把自己這輩子都偷走了,把娘的一輩子也偷沒了,你知道嗎阿其拉圖?(看著自己手里的瓷馬)又一匹駿馬要來到這個世上闖蕩了,真好。(猛然想起來什么)我得去照顧她。我怎么能一個人傻站在這里。(下場)
[場上只有盧雙玉一人。
盧雙玉 ?都在忙,只有我一個人,什么事都沒有。總是這樣,沒一個人和我有關(guān)系。
[畢力根聲音:“你快去我房里把熱水瓶拿來。”
[那日松聲音:“好的,這就來。”
[那日松跑上場,看著站在一旁的盧雙玉,再看看他身旁的三個瓷馬。
那日松 ? 現(xiàn)在,什么都清楚了。
盧雙玉 ?是,都清楚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把手銬給我戴了?
那日松 ?戴不戴都沒關(guān)系。(轉(zhuǎn)身走到后墻,看照片,然后看著放在地上的青菜)這菜,長得真綠,真不像是這個地方能長出來的東西。水分真足,能照出影子來。(看著瓷馬)就像這瓷馬一樣。你本應(yīng)該成為一匹真正的駿馬的,可是,全都因為我,因為我當時突然的害怕。
盧雙玉 ? 害怕沒錯,害怕了才不會干傻事。
那日松 ? 是,可是本來應(yīng)該沒什么需要害怕的。
盧雙玉 ? 嗯,就像賭博,要么一夜暴富,要么輸光所有。人生在世,就這么點事。
那日松 ?大叔,你是愿賭服輸,可是那些心有不甘的就會不安分了。
盧雙玉 ? 就像阿其拉圖。
那日松 ? 是啊,阿其拉圖。大哥,(放下瓷馬)沒錯,就像你說的,我這個人只能當小弟,因為我太軟弱,太瞻前顧后,害怕未來要承擔的一切。不像你,總是希望能有什么新鮮事發(fā)生,能走出這重重草原,和外面的人一樣活得輕松快活。你總是說我像個土著,總是聽長輩的話,沒有自己的見解,和這草原一樣,幾億年都不會變,活脫脫一個當?shù)厝说臉吮尽?/p>
盧雙玉 ? 他說的不錯。
那日松 ?是,他沒錯,其他人也沒錯。錯就錯在我們生在了這重重草原里。
盧雙玉 ? 還錯在外面的世界走得太快。
那日松 ?(取出手銬)我也在往前走,我當了警察,知道了外面有多大,知道了除了人情,還有法理。現(xiàn)在還知道了這冰冷的鐵銬,并不是什么時候都管用,有時候反而會讓好人心寒。
盧雙玉 ?是啊,讓好人心疼,像我這種人,心早就死了,干了,怎么折磨都不會起皺了。
那日松 ?可我的心還在跳著。孩子,爸爸很高興你能來,爸爸幫你抵御寒冷,這將是個溫暖的世界。把你接到這個世界的那雙手,現(xiàn)在正抱著你的那雙手,你長大了可要好好看看,仔細摸摸,那里有我們山里人的溫暖。她會用這雙溫暖的手,用溫暖的水幫你洗掉身上的血污,讓你干干凈凈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孩子,爸爸來了,你一定要長成一匹駿馬。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