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軍
我是在《地下室手記》第八十三頁第十一行讀到的這四個字。它們出自臧仲倫。如果換一個譯者,他可能會將這個詞的俄文翻譯成另外的樣子,比如嬌嫩的、精致的,或其他什么。總之,讓他想起“粉妝玉琢”這個詞很難。
這很中國化,你不得不承認——它身上貼著古典美的標識。但美得“別有用心”。我不知道臧仲倫在翻譯的時候作何考量,但他一定是斟酌再三才選定了它。我甚至揣測,“地下室”的意義邊界就是因它而打通:耗子和人將同處一室,彼此述說二者的親密無間。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4年完成的這篇小說,被后世譽為他“創作中的里程碑,是他步入創作巔峰時期的定鼎之作,是一部承前啟后的宣言式的中篇小說,也可以說,是他以后享譽世界的五部長篇小說的總序”。七年前,這句至高無上的評語曾讓我激動不已,我暗自慶幸:終于拿到了通往世界文學之門的鑰匙。接下來,我只需將這把鑰匙插入鎖孔,“咔噠”一聲,一座巨大的寶庫便盡收眼底。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沒錯!這個被當下文壇奉為神祇的現代主義大師,將親手掩蓋我心底的暗瘡,讓我不再因只讀過幾本外國文學名著而遭人嗤笑。我可以輕易引用《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或其他任何一部陀氏的著作,來為自己辯解。我甚至也有資格嘲弄他們了——連陀氏的作品你們都沒有讀完,還談什么文學,寫什么作品?!
很遺憾,七年后的現在,這個想象中的景觀并未出現。因為……這么說吧……我坦白還不行嗎?七年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地下室手記》這本書。因此,以上所講,你也看到了,完全是一場騙局,一座用“意義”精心堆積起來的沙塔。是的,我承認,自我保護機制的強力讓我撒了謊,而且這個謊撒得如此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我從中收獲了一種叫快感的東西,雖然這快感轉瞬即逝,但它慫恿我一次次冒險,一次次打著“作家”或“批評家”的旗號欺世盜名。沒有人會深究我誠懇笑容下的蒼白,因為他們看不到這蒼白,我已然“粉妝玉琢”。我甚至會將自己包裝得更華美些,打扮得更生動些,提醒你這僅僅是一場“風花雪月”,又何必汲汲于追問真相?當然,如果你執意如此,那就直接將這“風月”寶鑒翻過來就是,它上面明明白白寫著:
2012年5月第1版
忘了告訴你,今天是2019年5月5日。
今天,我第一次讀《地下室筆記》,我在版權頁上逡巡良久,然后,我很興奮地在這幾個阿拉伯數字和漢字組成的區域下方畫出一道“波浪”。
事情還沒完。在“上帝缺席”的時代,什么都可能發生。比如我們剛才談論的中心事件——閱讀《地下室手記》。你就那么相信我已經完全揭開了謎底?如果你玩過俄羅斯套娃,就應該知道:真相被重重裹挾,它幾乎要消磨掉你所有的感知和耐心——如果這個套娃足夠大,大到它就是“套娃”含義的本身。它拷打著你,逼迫著你,強令你承認它的身體里藏有無數個如它一般誘人的殼。你觸碰到了某種堅硬的邊際,同時也“通靈”了終極意義上的虛無。
在這個“故弄玄虛”的裝置面前,你無能為力。也就是說,恍然大悟,悟出來的只是“恍然”。
恍然間,你看到了“2012年5月第1版”下方的另一行字:
2018年12月第7次印刷
嗯,不是2019年5月5日,不是今天——剛才我的言之鑿鑿將再一次淪為笑柄?不,不是這樣。我辯解道:“你被眼前‘確鑿的證據欺騙了。”“那又怎樣?你習慣撒謊。”你說。
但,這次,我是誠實的,我沒有絲毫蓄意。
事實上,我今天的確是第一次讀這本《地下室手記》。在此以前,它還躺在我的書柜里,和其他的書錯雜相視。它很不起眼,薄薄的一本。我想,這可能是我忽視它的原因。于是,我打開它,翻到版權頁,希望從那里復活有關購買這本書的全部記憶。結果我失敗了。如果說還有唯一線索可循的話,那就是購書的時間。從2018年12月出廠至今,它應該是在其中某一天可憐兮兮地鉆入我的書柜。它沒有受到任何禮遇,甚至塑封膜都完好無損——直到另一本《地下室手記》不翼而飛的那一刻。
是的,我還有另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陳塵譯。那是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淘的——它出版得太早了,比我開啟虔誠的文學閱讀史還要早。所以,我是讀過《地下室手記》的。那應該是在一年、兩年或幾年前吧,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但一定不是在2012年或更早的時間點。因為我說過,那時我還不知《地下室手記》為何物。
只是前幾天,當我急需陳塵譯本中的某段文字時,我發現,它消失了。我只得四下搜尋,終于,在書柜靠墻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它的“替身”,也就是臧仲倫先生翻譯的這本。它不是它,雖然它們擁有一樣的前世,但它們的今生卻被不同的話語體系重塑。盡管它一再暗示:我還是我。
不管怎么說,我將進入了另一本《地下室手記》,一本我從未讀過的《地下室手記》,一本區別于陳氏的臧氏“手記”。我撕開它的塑封膜,憑著隱約的印象搜索那句話可能的位置,但這是徒勞的,我的記憶在新的譯本面前悄然短路。我把書擱下,我為自己還要不要從頭到尾讀它一遍游移不定。最終,我放棄了——和找尋那句話相比,偷懶的難度似乎要小得多。
現在你明白了。我說我第一次讀它,可能僅僅是掃了一眼它的版權頁,或者還有前言和那個叫“粉妝玉琢”的家伙。然后,我就敷衍出這么多說辭,而且四面漏風。比如我始終無法解釋,為什么我讀過一本叫《地下室手記》的書,卻沒有將它作為我的文學資本來反擊那些攻訐者?還有,既然我曾因自己的“無知”被人揭露過嘲笑過,那又怎么會說自己的“設計”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總之,以上所有的敘述,混亂,繁復,毫無秩序感,就像一只耗子無意中闖入地下室,面對窄仄深處的人類發出恐懼的叫聲;與此同時,它的恐懼得到了人類本能的回應,那是一種更大更尖銳更夸張的回應。我確定,在這個時刻,也只有在這個時刻,耗子和人類取消了身份差異,它和他首次分享了基于相同世界觀的“尖叫”體驗。
不過,人類天生比耗子高明。人類不可能甘心這尊嚴盡失的一幕,他必須在鐵的“現實”面前挽回顏面。于是,他發現了語言的神奇,這種神奇將帶他爬上地面,重獲陽光雨露。他給它起了個近于虛無的名字:虛構。
沒有人可以逃離虛構,正如沒有人可以逃離“粉妝玉琢”。在歷史的“地下室”深處,那個被稱作人類體驗或經驗的身影是有限的,也是紛繁龐雜的;是真實的,也是虛無的。而語言蠱惑人心的力量恰在于:它契合了人類表達經驗時的虛構心態。人類一旦“開口”,就意味著一次次經驗的重述,一層層粉妝玉琢。或紊亂,或有序,或漏洞百出。文學家當然也不例外。但我依然有所期待,就是這種即時消費的“日常經驗”進入文本時,能否不再示以“重述”的面目,而是基于深層文學經驗的“再造”。這有關文學自身的倫理,它可以呈露經驗和經驗的重述,卻不能滿足于真實和虛構本身——現下我們對虛構和非虛構的理解,依然停留于此。因為語言層面上的真實,仍是一場虛構。只有在語言感到畏懼且退縮的區域,我們才可以觸摸到真實并喚醒它,讓它發出剎那的尖叫。
由此,“粉妝玉琢”才在文學的體內確立了自己的屬性,它通過語言形式得以再造,因不及物而觸發了及物的弦音。好的文學作品的“真實”就安放在這弦音中,它見證人類的自由和愿望,并讓世界重拾莊嚴。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