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藍色之花:《阿依達》
雙埃(埃塞俄比亞、埃及)公主同時愛上一個男人(年輕統帥),有人報復,有人必須死,阿依達因泄密而治死罪,情人被活埋。命運取走了情侶的性命,讓后世歌詠他們的愛情。
威爾第歌劇《阿依達》一直是各大劇院爭相上演的作品,它有票房號召力:三角戀愛、異國風情、金字塔、女奴、超級凱旋場面。這出戲原本是威爾第應邀為埃及開羅歌劇院落成典禮寫成的,于是就有了所謂的大場面,這也不奇怪,東西方國家觀眾都有獵奇心理。有一年在某國上演《阿依達》,駱駝、馬匹都牽過來了。有的導演在演員服飾上大做文章,讓他們戴上黃金般的頭盔,看起來又傻又沉重。
2017年5月比利時布魯塞爾劇院推出新版《阿依達》,這是一出解放了的《阿依達》。首先是演員服飾的革新,藍顏色是他們的調子,從尼羅河上空流出來的古埃及藍,他們戴上魔鬼的面具,像從尼羅河底爬出來的怪物。而全劇最革命性的一出戲就是那偉大的凱旋進行曲,藍色女奴赤腳背對觀眾,行進在舞臺上,先出來一位,腳先露出,藍色影子投放在地面上,然后兩位,然后一隊藍色女奴,而她們的后面是公爵、貴婦人,臉上涂著怪異的油,看上去像面具,又很真實,這時候最輝煌的進行曲響起來。我當時看《阿依達》的時間是三月份,乍暖還寒,在夜里,我把這出戲最精彩的部分看了又看。我想到藍色的你,于是有了這首詩來印證歌劇。
阿依達,
你總是在我剛進入房間的時候,
起身離去。
阿依達,我不知道哪一種藍屬于你,
是你自身的光,還是尼羅河泛濫的水?
要藍,就要徹底的藍,
可惜你不能,春天不行。
我常回憶不起來你我之間發生的事,
一座環形山,抑或是島嶼渾圓時的模樣?
其實你要說,阻擋我們的是一朵藍色的花,
藍色氣息。
有些物體移動如你的心跳,阿依達。
即便遺忘,
即便遺忘時間,
遺忘這個未被吞沒的村莊。
死亡白唇:《莎樂美》
兩位大師讓《莎樂美》聲譽日隆,一位是戲劇家王爾德,一位是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這部作品后來成為舞臺導演追捧的對象。
莎樂美愛上先知,可先知不愛她。宴會上莎樂美為希律王起舞,她只要先知的頭。最后,她吻上了愛人死亡的白唇。
理查·施特勞斯最先創作的幾部歌劇都反響平平,1905年上演的《莎樂美》卻大獲成功,確立了他在歌劇界穩固的地位。因為王爾德的美文早已流傳,而戲中一場女主角莎樂美跳“七層紗”的脫衣舞在當時非常前衛,再加上殺人,舔舐人頭,觀眾看得毛骨悚然又欲罷不能。不看歌劇,只聽音樂,壓軸的《七紗之舞》也絕對過癮,里面充滿了施特勞斯的“交響音詩”。神秘的小提琴、短笛,弦樂部分動態十足,是各大唱片、音樂會上的熱門曲目。
2018年薩爾茨堡音樂節開幕大戲《莎樂美》,意大利導演羅密歐·卡斯特魯奇讓血腥場面看起來依然充滿美學風格。他讓一只馬頭代替了被殺的約翰的人頭,而且這匹馬前面出現在舞臺上,現實又超現實,我想起卡夫卡小說《鄉村醫生》里的那匹可憐的馬。約翰與莎樂美內心決裂,約翰一身漆黑,除了他血紅的嘴唇和白齒,一個更大的陰影從約翰身上開始一直蔓延到白色莎樂美身上,最后籠罩了她,由此,莎樂美起了殺心——她要約翰的腦袋。莎樂美“七紗舞”表現得極為魔幻,舞臺中央一個立方形石柱上,脫光了的莎樂美彎曲著身體,形成一把弓,觀眾看不見全裸,黑色繃帶捆住她的身體,一個方形箱子自空中緩緩落下,全樂隊開始演奏《七紗舞》,由慢及快,最后,箱子完全罩住捆綁的莎樂美,像魔法師變的魔術,莎樂美從舞臺上消失。而最血腥的場面,莎樂美在一個浴池里洗牛奶浴,約翰的人頭(被馬頭所代替)在一旁,空椅子上立著約翰的無頭身軀,莎樂美因為愛無法兌現而殺人,她又那么愛約翰,她的愛最后只能通過一場清洗來換取。演莎樂美的立陶宛女高音Asmik Grigorian,人高挑,理著一頭短發,作風挺男性,那一晚女高音很飆,很纏綿。
風聲耳語:《蒂托的仁慈》
兩女愛一王。在不計其數的殺戮與背叛中,蒂托王以他的仁慈心寬恕了他們:“真正的悔悟,比長久的忠誠更有價值。”
《蒂托的仁慈》是莫扎特的一部受委托的加冕作品,看起來有那么點嚴肅和諷喻之道,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劇,是他不看好的一部,卻是最好看的一部。在后人的努力發掘之下,無數有才華的指揮家、舞臺導演鐘情于它。
2017年薩爾茨堡音樂節天才導演彼得·塞拉斯與七○后指揮家特奧多爾·克雷提茲合作,讓它大放異彩。首先是指揮家的功勞,如果不看歌劇,光聽演唱都是美妙的享受。特奧多爾·克雷提茲是近年來指揮界的一顆新星,無論冬夏圍著一條圍脖,動作像打太極,看似緩慢實則迅猛有力,近幾年他出的幾張莫扎特歌劇動態十足,讓人連呼過癮。《蒂托的仁慈》序曲與眾不同,那張力一下子吸引你,再加上導演別出心裁,讓時光倒流兩百年,把會場轉移到類似中東加沙地帶,警察穿上現代防彈衣,群演穿著中東的服飾。在序曲中主要演員在“逃亡與追捕”中逐一亮相:蒂托王、薇泰莉婭、薇瑟莉婭的扮演者都是當前歌劇界嶄露頭角的明星,《紐約時報》文化版做了專題報道。薇泰莉婭在刺殺蒂托王前與巴塞單簧管吹奏手有一段精彩的表演,背景為藍色柱形,單簧管代表了莫扎特,我認為就是莫扎特自己在說話,“我就要去了,親愛的”,Marianne Crebassa不斷飆高音,觀眾掌聲雷動。戲中最動情的是薇泰莉婭誤殺蒂托王,戴著手銬來到病床懺悔(一張現代醫院的治療床,從血漿袋到輸液管,一應俱全),她唱了首Deh,per questo istante solo(啊,即使在此刻)以求寬恕,他們四目相視,過去的情仇隨風而逝,蒂托王掙扎著淚飆一曲《如果是因為當了皇帝》。有情人互相失去后才覺珍惜。
捧起你骨灰的人:《湯豪舍》
瓦格納三幕劇《湯豪舍》探究的是精神之愛與世俗之愛的區別,瓦格納將兩種生活、兩組角色、兩種類型的音樂加以疊加,最終將它們合為一體。游吟歌手湯豪舍與伊麗莎白相愛,卻經不住愛神維納斯的誘惑在她的村莊住了一年,厭倦美色后重返人間參加歌詠比賽,歌中泄露自己與維納斯的私戀而遭到懲罰。他去羅馬求教皇赦免,教皇說除非手杖開花。伊麗莎白因相思過度去世,湯豪舍途中遇其棺木,喊道:“神圣的伊麗莎白啊,為我而乞求。”然后倒地死去,手杖果然開花,他的靈魂最終被免罪。
2017年7月慕尼黑歌劇節,指揮基里爾·彼得連科在巴伐利亞歌劇院上演了一出史無前例,音、色、美、思兼具的《湯豪舍》。舞臺上大寬幅垂紗,圓形投影,采用三重戲形式:歌手,舞蹈者,歌詠隊,劃出三重表演空間。長達十八分鐘的序曲是個獨創場面,二十四位裸著上身的少女彎弓射月,艷而不俗,極有舞蹈味。那個露出眼睛的月亮不正是愛神維納斯的象征嗎?少女用箭射它,精神之愛向世俗之愛發起挑戰。接著,眼睛變成耳朵,上百支利劍射中它,它成為負傷累累的聽覺神廟(里爾克《獻給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你為它建立一所聽覺神廟”),一個黑衣男人(湯豪舍)攀爬到月亮里面去。第二場景中湯豪舍來到維納斯堡的酒神節上。滴落如酒液,又似縱欲的“瓊漿”包裹著愛神維納斯,荒淫無度的山神、農牧神在縱欲里翻滾,逼真的“人皮”讓人惡心又驚懼。湯豪舍就在這樣的場景里與維納斯對唱,月亮女神懸掛在天空,少女騎馬走過,將一個漂亮的花環舉過頭頂,精神之愛再次向湯豪舍招手。湯豪舍的音調極高,典型的瓦格納英雄式歌喉,演唱時光芒四射,既有漫長的抒情又有動態爆發,他與維納斯對面歌唱那一段更讓人叫絕。無論在跌宕起伏的戲劇沖突,還是細膩的弦樂刻畫,都顯示了巴國歌非凡的實力,拜羅伊特于1962年音樂節演繹出經典的《湯豪舍》,而現在這個地位應該讓位給巴國歌。扮演伊麗莎白的Anja Harteros聲音高亮、中氣足,遙遙領先1962年版的安賈·西爾加,第二幕湯豪舍泄露戀愛私密,她用一個高八度的音超越歌詠隊,令人震撼。接著,歌唱“哈利路亞”的黑衣人隊伍將劇中人帶往神圣的一幕。這就是瓦格納厲害的一面,讓你在失望的狹縫里瞥見神的光芒。
最后一幕,死去的湯豪舍和伊麗莎白終于在一起了,他們手捧自己的骨灰,相互走近,互相混同骨灰,聳起一個小“金字塔”,一支愛神之箭穿過他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