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臨池覓天使

向軍

昨與老友敘舊，先是濃咖啡，繼而釅茶。結果夜橫床榻，輾轉難眠。遂翻身起床，鋪紙提筆，凝神靜氣，揮毫潑墨，任由筆尖在紙上跳舞，酣暢達情，洗洗再睡，夢至天明。

白駒過隙，我練習毛筆字剛好三年。三年無間臨池，覓得心性天使。我最大的感慨：可謂堪比良方。

一

幾年前，我壯如牦牛的體魄，突然患上甲亢。病情最嚴重時，七十一公斤的體重，兩月驟降九公斤。兩顆鼓脹的眼珠，似乎腳步放重點會被抖掉。目光無神，四肢乏力，手提兩把掛面，臂上肌肉，像鐵鉤鉤著拉扯一樣鉆心疼痛。一具行走的皮囊，隨時有轟然倒塌的危險。

更有甚者，一次半夜，我被夜尿憋醒，遂起床減負，使盡全力，四肢如棉，無法起身，趕快叫醒愛妻幫忙，嬌小柔弱的她，使盡全力把我推坐起來，實行流水作業，先左腿，再右腿，逐一把我雙腿搬到床沿，她站在床前，鉆進我的腋下，纏住我的左手，抱住我的腰部，欲扶我出臥室。我試著站起，雙腿觸地，如陷爛泥……我在內心深處詰問：就這樣完了？不！回答是肯定的，堅決的。

恨病吃藥。經過一段時間治療，病情有所緩解。甲亢典型的癥狀就是脾氣暴躁。我動輒莫名其妙發脾氣，有時吃著飯，不知怎么突然膀子一揮，手里的飯碗飛將出去，只聽一聲脆響，潔白的瓷磚地板全是碎片，嚇得孩子、老人摒住呼吸，一家老小惶恐地盯著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家里的天空，隨時籠罩著陰云，老老少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心里有多憋屈，多難受，想起就令人潸然。

對此，我多次深深自責。

我暗暗發誓，必須強行改變，讓至親至愛的家人，不再受到這種莫名的傷害。

怎么改變？念經，我不信那套；刺繡，一個大男人不合適；釣魚，沒那么多空閑……一個偶然機會，與老家來的家康兄弟相逢，加了微信，他曬朋友圈的精妙毛筆楷書，激發我練習書法的強烈欲望，目的明確：治躁。

二

買來筆墨紙硯，重拾二十多年沒碰過的書寫方式。從哪里著手？

結合自己的硬筆書寫基礎，寫了一個月楷書，便從有天下第一行書美稱——王羲之的《蘭亭序》著手。起初，我寫不完一張紙，就心頭發毛，手里的筆在動，心里卻在想其他事，體現在紙上的筆畫，無論提按、轉折，雜亂無章，始終不得要領。一看不滿意，抓起紙，迅速揉成一團，使勁扔進垃圾桶，鋪紙重來，剛一動筆，發現不對勁，又揉成一團。如此反復，紙簍裝滿一桶又一桶，毫無耐心，脾氣一來，甚至有把筆墨紙硯全扔進垃圾桶的沖動。每當此時，我握緊拳頭，在胸口上狠狠地擂上兩拳，以此警醒：莫急莫急，這是病，毛躁的壞毛病，病得很重，得慢慢治。

寫毛筆字，需要心靜，寫久了，逐漸變得心凈，繼而升華，達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我生來心浮氣躁，又是部隊練拳操槍的角色，加上甲亢折磨，每次往書桌前一站，心尖似有千萬只螞蟻在爬動、在啃噬。這時，就需要與心魔作斗爭，與躁動作斗爭，與內心深處的軟弱作斗爭。每每產生放棄的念頭時，想起孩子惶恐的眼神、老人不安的臉色、愛人無奈的神情，我就告誡自己：孩子是親生的，老人是生我的，愛人是我選的。我努力克制情緒，在心里無數遍地默念：平靜，平靜，平靜。

大概一個多月的堅持，克服，三百二十四字的《蘭亭序》，終于能每天抄完一遍。心靜說不上，心凈更說不上，可喜的是，我莫明發脾氣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這個小小的進步，我心靈的天空飄來兩個字：恭喜。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臨習《書譜》時獲知，孫過庭十五歲左右，便專心學習書法，體味鐘繇、張芝遺作的偉績，吸取羲之、獻之創造的法度，深入思考，潛心鉆研，時光過去二十多年，但還缺乏入木三分的技巧，而臨池學書的志向，卻一直堅持不懈。這段論述，對我的啟發很深。

我堅信：只要堅持不懈，定有收獲。

大約三個月后，我暴躁的心魔，終被柔軟的毛筆戳中，在每天早晚一筆一畫的書寫中，被肢解得無處藏身，靈魂的深處，天使徐來。

每天早晚，我自然而然地養成一個習慣，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寫字；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寫字。不僅如此，一回到家里，稍有空閑，我就鋪開紙張，倒上墨汁，全神貫注地寫字。并且，我逐漸習慣聞著墨香，一筆一畫，一絲不茍，將一張張空白的紙張填得滿滿當當。讀帖、品茗、聞香、揮毫，把字寫出動感，寫成精靈，看到那些出自我筆下、孩子一樣活潑可愛的字體，你挨著我，我擠著你，看著他們不同的姿態和神色，一屋馨香，滿紙煙云，不僅紙張充實了，我的心里也充實了，躁動的心也就安靜下來。當然，這與我在臨習《書譜》時，充分領悟“五乖五合”的書寫情緒，并付諸實際行動息息相關。

三

我性格外向，喜歡與人分享快樂。因做記者多年，人脈較廣，尤其對喜歡玩文字、三觀相合的朋友，毫無保留的分享生活中的喜樂之事。我堅持練習書法半年后，有了一定的實踐基礎，為營造一種氛圍，我在微信朋友圈，建起一個名曰“書法追夢.爬涉聯盟”的群。我的群公告：“大家都是書法愛好者，性情相投，雖然大家身體的距離有點遠，但心是相連的，從今以后，有事無事，大家一起聊書法，談人生……群里沒有專家，但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專家……”這則公告，是宣言，更是激勵。因為我拉進群的，都是基礎扎實的書法愛好者，都有一顆上進的心。

為活躍群氛圍，大家默契同步，并遵守一個不成文的群規：每個群友每天都要交作業，數量不限。如有事耽誤，可在群里請假，事后補上。若長期不交作業，影響群友積極性者，我秉公行事，或勸其自動退群，或由我這個群主亮劍執法，直接移出群。

經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大浪淘沙，目前還留在群里的成員，都是精兵良將，寫楷書的，寫行書的，飆草書的，各種書體、各種風格的均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個群，就是一個小天地，一個小社會，大家在互不認識的情況下，以群為平臺，以練字為媒介，相互都成為好友，成為無話不說的知己，在書法的爬涉途中、攀登路上，大家相互攙扶、相互追趕，整個群里充滿積極向上的正能量，每位群友在收獲著快樂的同時，也像一株株陽光下的禾苗，不斷拔節、長粗長高。

四

字如其人。我太贊同這種說法了。性格使然，我一直追求龍飛鳳舞的筆法，所以對草書情有獨鐘。行草之宗必追“二王”，二王即是行草之源，又是行草最高峰，唐代以來，歐陽詢、褚遂良、顔真卿、柳公權，宋朝蘇軾、黃庭堅、米芾，明代董其昌等，歷代書家無不皈依二王。學行草，只要從二王父子的帖中悟到一二精妙之處，即可受用終身，而能博眾家之長，那更是求之不得。鑒此，在堅持寫了半年的《蘭亭序》后，又臨習孫過庭的《書譜》，王羲之的《十七帖》、《法帖》，張旭的《李清蓮序》《肚痛帖》《古詩四帖》、懷素的《自敘帖》，黃庭堅的《廉頗藺相如傳》等。我心懷敬畏，沉迷于這些圣人的絕世精品，體味一筆一畫的精髓，洞察提、按、轉、折、頓、挫的竅門，臨習中鋒、側鋒、筆肚的交替，鉆研形斷意連的韻味，感悟謀篇布局的格調……當我在反復的臨摹中，邊學邊悟，尋求真諦。逐漸掌握一些技藝后，會油然產生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門仿佛一下洞開，一絲亮光照亮心底世界，所有的黑暗蕩然無存，繼而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放松，靈魂的天使，在不斷向上飄飛，飄到能俯瞰天下的位置……此時此刻，我感覺正與王羲之、張旭、懷素、米芾、黃庭堅面對面交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不少書法大師所說的“慧根”。據說，學書法缺少慧根，是成不了大器的，但僅有慧根而無悟性，慧根也會夭折。慧根和悟性之間相互依存的辯證關系，到底是不是這樣，我無從考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想，書法追夢人之所以能癡癡以求，并樂此不疲，這種陶醉的感覺、飄飄然的感覺，應該大抵相似罷！

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物欲橫飛、人心浮躁的時代，人們生活節奏快速運轉，工作壓力不堪重負，網絡快餐文化碎片化盛行，我們能真正靜下心來獨立思考的時候，真是少之又少。而學習書法，恰恰需要靜靜地靠近古人，才能字靜、境靜，寧靜致遠。正所謂：“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我深以為然。

基于此，我對博大精深的書法藝術，越來越來酷愛，越來越癡迷。

在不輟筆端的練習中，與圣人神交，心態自然而然變好。據家人不完全統計，三年以來，我當著全家人發脾氣的總次數，最多不超過五次，尤其是近一年來，我幾乎沒有在家里發過脾氣。我一不發脾氣，臉上的笑容就多了，我的笑容一多，全家人的笑聲就多起來，全家人過得開開心心。我想，這應該叫和睦家庭，幸福家庭。

自沉緬書法以來，我喜歡在微信朋友圈曬習作。和多數國人共有的“劣根性”一樣：喜歡聽別人的夸獎和點贊。說實話，我覺得這是一種自我慰藉，也是調節情緒和自我激勵的一種方法，沒有什么不妥；從另一個層面說，通過曬自己的習作，我還想聽聽一些朋友的真話，為我指出不足，好讓我及時調整、修正。經過多次嘗試，習作曬朋友圈的目的，都能如愿到達預期。

我還私自認為，把自己的書法習作在朋友圈曬，從另一個層面說，豐富了微信朋友圈的文化內容，是朋友圈曬吃、曬游、曬景、曬娃、曬心靈雞湯等多種曬的一種補充，還提升了微信朋友圈的文化底蘊，何樂而不為？

五

結緣書法，我的生活變得有規律了。我一有空就揮毫潑墨，內心得到凈化和洗禮，思想變得越來越純粹。純粹到極致，我的理解就是心凈。心凈，就是靈魂干凈。

在日復一日的書寫中，原來浮躁，原來沉醉于麻將桌的陋習，原來自以為是的性格，原來一個接一個莫名的應酬，以及忙而無序的生活方式，統統得到凈化和洗禮。我的生活方式漸漸形成規律，每天除正常的工作，最讓我惦記的，就是寫字、讀書。不少時候，我半夜失眠，只要起床把字一寫，然后洗了往床上一躺，不到兩分鐘就鼾聲如雷。這種狀況，說明惦記書法，已成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好習慣，抑或良好的生活軌跡。

和筆墨打交道，我一直篤信，必須靠長期積累、沉淀，必須充分汲取華夏文化的精髓，遵循書法學習的規律，在充分臨帖的基礎上，要不斷豐富自己的文化內涵，最終融入自己的審美情趣，因為書法是綜合文化素養的集中體現。為此，我不得不促使自己博覽群書，時刻充電，以豐富自己的文化積淀和底蘊，加強自己的審美情趣。

我因寫字帶來的所有改變，其實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孩子。上幼兒園的女兒，每天一回家，只要看到我寫字，她就默默放下書包，掏出紙筆，學著我的模樣，寫出一行行彎彎拐拐的天書，寫完，她還把我鮮紅的印章，端端正正的蓋在結尾，并把她的作品，煞有介事地逐一向家庭成員分享……

我上初三的大女兒，學習任務中，壓力大，她學習累了的時候，也會不時偷偷寫上幾副字，以此調節學習狀態和緩解壓力。

我的家人，每天只要看到我站在書桌前舞文弄墨，他們明顯心里踏實。

“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筆尖的舞蹈，曼妙多姿，筆尖流淌的香味，沁人心智，美妙的人生，從寫字開始。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