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湖北孩子嘉杰今年八年級。收到公益組織贈送的平板電腦之前,他一直用爸爸的手機上課,手機性能不好,家里也沒有WiFi,為了上課,經常蹭鄰居家的網絡。有了新設備,嘉杰搬了一張小桌子,在院子里找了一個信號好的角落,專心上網課。 受訪者供圖。
★網課在疫情期間成為中小學生學習的新形式。但在鄉村,網絡和智能設備并不是家庭必備品。面對網課,貧困的鄉村家庭產生了新的壓力。
除了缺乏相關上課設備,鄉村學校普遍缺乏系統組織網課的能力和基本的信息素養。兩個月的網課教育,進一步放大了鄉村教育的薄弱環節。
“終于上課了。”3月下旬,云南瀾滄縣富東鄉中學正式開學,在家上網課的李云松了口氣。
自2月5日學校要求上網課以來,讀初三的李云一直用父親的手機上課。有時,父親上山采茶、下地干活需要帶手機出門,她的課程只能晚上補,即將畢業的李云感到學習壓力,而像她這樣的學生并不是少數。
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2020年1月27日,教育部發布2020年春季學期延期開學的通知,隨后各地中小學校開展了“停課不停學”的在線教育,據統計,中國約2.76億在校學生用網課形式進行在線學習。
網課在疫情期間成為中小學生學習的新形式,但在鄉村,網絡和智能設備并不是家庭必備品。面對網課,貧困的鄉村家庭產生了新的壓力,曾有媒體報道一些偏遠地區的學生為了上課,甚至爬到山坡上找網絡信號。
為了幫助鄉村貧困學生上網課,陸續有公益組織開展了贈送智能設備的活動,但他們在持續調研中發現,除了缺乏相關上課設備,鄉村學校普遍缺乏系統組織網課的能力和基本的信息素養,疫情期間的網課凸顯并進一步放大了鄉村教育體系的薄弱環節。
缺設備、網絡信號和家長陪伴
李云的網課從早上8點半開始。她通常7點起床,先給父母做早飯,干完家務,再用父親的手機登錄微信,開始上課。
和常見的網絡直播課不同,李云的網絡課不能視頻,都是語音和文字。老師按照科目組建了微信群組,如“畢業班網絡教學群”“畢業班網絡輔導群”。上課方式是老師在群里發60秒語音或每個知識點的文字介紹。
全天一共10節課,上到晚上9:50。李云喜歡上語文和歷史,語文老師總是隨機點名回答問題,如果錯了,要給老師打電話背古詩;上歷史課時,老師會要求學生在群里接龍某個歷史事件的年份、人物,互動多,很有趣。有些課互動少了,李云會覺得無聊。
她一直想回學校,因為學校的環境好,在家上課,家里人走來走去,說話談笑,房間隔音不好,她就會走神,聽不進老師講課。
在云南省會澤縣讀高三的肖宇也沒有自己的設備,高三網課統一使用“升學一網通”,看視頻,每天都有進度要求。肖宇的姐姐去村委會主任家借臺式電腦,這臺電腦版本老舊,上起課來經常卡斷,“要等幾分鐘才能看下一個視頻”。肖宇的班主任戴德全比她更著急——在線教育沒法“嚴管”,不知道學生的學習效果究竟如何。
戴德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班上部分學生沒有設備或沒有網絡,迄今上不了網課,“每個班都有四五個(上不了網)。”戴德全說,全年級一共26個班,按照每班60個人算,全年級有100多人無法參與在線學習,“只能靠他們自己看書本自學”。
鄉村學生上網課另一個問題是“網絡信號差”。此外,一些網課需要家長輔助,但不少鄉村家長沒有時間或沒有能力參與網課教育。
在廣東云浮都城鎮,葉家四姐弟分別讀八年級、七年級、五年級、三年級。在村里,他們和爺爺奶奶住,媽媽出走了,爸爸也不管孩子。上網課后,四姐弟陷入窘境:家里沒有網絡、沒有電視,只有爺爺的一臺舊手機。
啟鴻作為廣東“雙百鎮(街)社會工作服務五年計劃”(簡稱雙百計劃)云浮都城鎮社工站副站長,在兜底排查社區內的民政對象和邊緣弱勢等家庭時,發現四姐弟的情況。
她曾設想四姐弟與村里其他學生一起上網課,遭到四姐弟家人的反對;想辦法幫助四姐弟接寬帶,又因當地架設網線困難、故障維護麻煩等問題,運營商不愿服務。通過反復做運營商的工作,啟鴻最終說服運營商上門為其架設寬帶,還享受了使用電話費抵扣流量費用的待遇。
3月底,啟鴻在村里走訪,正值上課時間,發現一群孩子蹲在水龍頭下,圍著一個紅色水桶玩耍,“他們剛捉了一條魚上來”。啟鴻問為什么不上課,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答“準備去上”。啟鴻有些哭笑不得。啟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地不少學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網課難”,貧困家庭的父母往往“顧得上生計,就顧不上孩子學習”。
據啟鴻介紹,廣東社工“雙百計劃”在全省19個地市建設了407個鄉鎮(街道)社會工作服務站,截至3月31日,407個社工站已幫助近一萬五千人次的困境兒童、青少年實現了線上復課。
老師面臨新挑戰
對老師而言,網課也是倉促上陣,沒有時間做準備。
“過去沒有組織過這些工作。”黑龍江省雙鴨山市寶清縣第四中學校長陳雪向南方周末記者感嘆。
2020年2月17日,陳雪接到通知,學校在線上開課。四中在信息化教育方面基礎扎實,硬件設施完備,擁有多角度多平臺的錄播室。老師們經常錄制“小微課”,提交至教育部搭建的“一師一優課平臺”。但是疫情期間,人員不能走動,資源都“鎖”在了學校。老師們如何在自己家里上課,陳雪很發愁。
首要問題是挑選紛繁復雜的線上課堂軟件。陳雪和其他校領導組建了一個“線上研發領導小組”,把所有市面上能用的網絡課堂軟件都搜羅過來——釘釘、微信、騰訊會議等,逐一比較。釘釘課堂功能強大,但“字很多,難度也大”;騰訊會議可以接入五十多個學生視頻,但結束后不能回看。
綜合比較后,他們選擇熟悉的QQ,“視頻、電話都可以,錄播、直播相結合,還能PPT分享,屏幕分享,全程錄屏”,陳雪現在能一口氣說完QQ群課堂的優勢。
但對于李云的老師刀合英來說,她并沒有太多選擇。
1月30日,教育部表示考慮到部分農村和貧困地區無網絡或網速慢的情況,提供網絡教學資源,安排中國教育電視臺播放課程,但富東鄉中學還是選擇由自己的老師上課,刀合英的解釋是由其他老師授課,學生不易適應。
學生家多在鄉村,班上只有幾個學生家里有寬帶,上課基本不能看視頻。學生家長最熟悉微信,他們只能用微信開課,往群里逐條逐條發60秒語音,不耗流量,也能重復回聽。
湖南懷化市沅陵鎮太常九年一貫制學校網課更加簡單,網課不是全校統一安排,而由班主任制定。“我們城郊學校,硬件設施不行”,陳立新在這所學校教九年級,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學校師資不足,教師年齡普遍偏大,“老師用多媒體也不順手”。2019年9月,學校接收了首批社會捐贈的班班通設備,只裝在七年級的三個班。
因此,學校沒有系統組織網課,處于“放養”狀態,學生自己看錄制的視頻,把握學習進度。少數尖子生能一天看三小時視頻,自己做作業,但“也是斷斷續續地交”。陳立新通過微信群給家長們發作業通知時,發現10%的孩子不在群里,他們多為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沒有設備,或者網絡信號不好。
被拉大的城鄉差距
3月初,面對鄉村網課難的困境,一些公益組織分別發起了捐贈智能設備的活動。上海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以下簡稱“真愛夢想”)、支付寶公益基金會聯合多家機構發起了“智學計劃”,而湖南弘慧教育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弘慧”)聯合喬治城大學非營利組織領導人能力提升研修項目校友會、鳳凰網發起了“為網課困難學子送平板電腦”。
兩個項目基本針對建檔立卡貧困戶的貧困學生進行發放,李云和肖宇都在3月中旬收到了申請的平板電腦。
資助后,“弘慧”向1800名受助學生發放調查問卷,并進行電話訪談,試圖了解網課困難學生的基本情況,該調研最終形成了《2020年網課困難學生情況統計及在線教育困境調研報告》(以下簡稱調研報告)。
據調研報告顯示,在受助學生中,161人明確表示因條件限制完全沒有參加網課學習,725人表示曾通過看書本或借閱他人筆記的形式自學;864人曾借親友或鄰居的網絡上課。
此外,“弘慧”還發現,兩個月的網課教育,因為資源和網絡等問題,相比城市教育,鄉村教育的薄弱環節被放大、凸顯出來。弘慧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張帆認為,“這兩個月,城鄉間孩子的學習差距在拉大”。
張帆的孩子在北京上高中,也在上網課。在調研中,他與部分縣城里的中學校長溝通,發現城鄉孩子上網課的質量差距很大,課件的編寫、授課水平都不一樣。
在云南鄉村,李云的課表很單調,除了中考六科科目,都由“自習”填滿。“體育課、興趣課就自己玩玩籃球、跑跑步”。為了讓學生們提高學習效率,刀合英和同事們在微信里花更多心思,用“發紅包打卡”等小游戲吸引學生。
但在廣州,網課融入了更多教育理念。
朱靜的兒子在廣州一所知名小學讀三年級。她發現,網課的實際課程并不多,早上兩節主課,下午一節副課,時長均為半小時。據朱靜觀察,開始課程比較松散,后續依據教學大綱有序推進。
但該學校將“家校聯合”的自主教育視為網課的關鍵。網課開展前,校長給家長寫信,認為疫情影響下的網課是難得的契機——家長能夠更多地介入孩子的教育。朱靜認為自己在網課期間,的確花了更多時間和心力參與了兒子教育,比如配合輔助課程,引導他提前看視頻預習,在綜合課程中,朱靜和兒子圍繞“蠶寶寶”主題,在家養蠶寶寶,做科學筆記。
此外,有一定信息化資源的學校,也能進行較快調整。
陳雪所在的學校是“真愛夢想”的合作學校。在教育局和基金會的支持下,學校開展了兒童素養教育計劃,老師加入“真愛夢想”的學習網絡,獲得面向校長、教師的現代化教育系列培訓和“夢想課程”資源。
網課開始前,53歲的陳雪擔心自己和一批老教師跟不上,很快意識到過去信息化教育的基礎起了作用。
“第三周已經基本適應(網絡課程),和線下一樣”。學校每天的早操、眼保健操線上直播進行;初三年級的“百日誓師大會”如期舉辦,學生倡議、誓詞提前錄制視頻,班主任再在各自班級小群視頻動員;最近,他們還實踐線上考試,通過兩臺智能設備,讓家長直播“考場”,監督考試完成。
陳雪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最新的線上教學診斷測試結果顯示,線上教育的效果還算可以,“沒有落下”。
倒逼鄉村教育加強網絡教育
面對教育差異,更緊張的是畢業班學生。
4月5日,“弘慧”面向高三學生舉辦線上心理疏導活動,半天的時間里有一千余名考生參與,他們表達了內心的焦慮與無助,“有學生說,高考延期一個月,心里反而更惶恐”。張帆分析,一方面他們感覺城市學生跑得更快,認為“時間拉得越長,差距越大”;另外,高考對相信“高考決定終身”的鄉村學生形成了更大壓力。
3月底,張帆走訪多所鄉村學校,和校長老師交談。他發現,校長們在觀念上對互聯網表示恐懼,他們擔心孩子上網課期間無法自控,沉迷游戲。校長們表示在學校,會要求學生“不準帶手機,不準用電子設備”。“這個階段沒辦法,要為他們負責。”校長們說。
但張帆認為,課程信息化、數字化的需求迫在眉睫。兩個月的網課教學從某種程度,正在倒逼鄉村學校進一步加強網絡教育,迫使更多校長和老師思考這些問題。
早在2003年,國務院就發文在全國農村中小學推行遠程教育工程。2016年以來,國家連續出臺多項政策,鼓勵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學校嘗試教育信息化,從單一的“多媒體教室”拓展為“雙師課堂”“同屏互動”等多種模式。2017年發布的《國家教育事業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明確提出,推進“互聯網+教育”發展。
《中國教育報》曾發表評論稱,“基礎教育領域,利用遠程直播、同步課堂等方式,幫助農村薄弱學校‘開齊課、開足課、開好課,緩解了貧困地區學校師資不足、師資力量弱等問題。”對鄉村學校而言,“互聯網+教育”意味著教育均衡的可能。
在“互聯網+教育”的頂層設計下,各省份都有相關項目落地。據“弘慧”項目部主任李琦觀察,湖南的鄉村學校基本完成了“班班通”多媒體教室的配置,“硬件設施很好”。問題在于設施是否得到足夠的利用,教師的信息化教育水平是否得到提升。
對于學校如何提高信息化水平,陳雪的經驗是“緊緊抓住各類資源”。寶清縣政府于2017年協助數所重點中學購買“萬校云平臺”,四中于2018年開始熟練使用。學校自身也通過購買教學資源,如優秀課件、習題編寫等,充實教師的學習參考庫。2019年,寶清縣教育主管部門率縣內中小學校長,到上海實地參觀考察,陳雪在上海對接了“真愛夢想”的公益資源,在校內建了夢想中心多媒體教室。
但對于更多的鄉村學校,關鍵在于進一步引起對互聯網+教育思維的重視。
“教育信息化是時代的浪潮,如果害怕互聯網,未來的代價會更高。”“弘慧”在調研報告中認為,“需要有更多機構、企業或社會組織,面向鄉村學生與學校,提供更多元的社會服務”。同時需要“鍛煉學生的多媒體互動思維,建立使用網絡的自控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云、肖宇、戴德全、朱靜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