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麥家的小說多為諜戰主題,懸念叢生的解密歷程與跌宕起伏的人物命運交織其間。圖為改編自麥家原著《暗算》的電影《聽風者》劇照。 IC?photo ?圖
★“一次歇腳時,看見一大人,四十來歲,挑一擔糞桶,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腳下走去,陽光下他渾身發亮,腰桿筆挺,步子雄健。我不認識他,多數同學也不認識,因為他是隔壁村的。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這人,但他也再沒有走出我的記憶,那個渾身發亮、腰桿筆挺的背影一直盤在我心頭,給了我無數猜測和想象。”
《人生海海》是一部關于20世紀國族歷史的傳奇小說。主人公上校是神醫、出生入死的特工和風月高手,但在最荒誕的年代卻成了受辱者、受難者。最后,上校失憶,傳奇英雄寂寞往生。對麥家來說,上校就是他理想中的父親的形象。
麥家解釋書名,“人生海海”原是閩南話,感嘆人生苦樂的時候都可以用,有點“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它是滄桑的。
2011年父親去世后,麥家經歷了三年的“失語”狀態,直到2014年夏天,他開始寫《人生海海》。麥家重新審視的父親,既是在外遭受侮辱因而給兒子幼小心靈造成創傷的施暴者,又是堅忍執拗、惹人憐憫的受難者。
該小說銷售已過百萬冊,但麥家暫時不打算賣出影視版權,原因是“生性孤僻不愛跟人合作,忍受自己一些毛病已經夠苦的了,更不想忍受別人的毛病”。
2020年2月,麥家與南方周末記者通過郵件的方式,談起了難以抹去的童年創痛以及新著《人生海海》的創作。
“一個無所不能、無苦不吃的受難者”
南方周末:從2011年你父親去世到2019年你寫出《人生海海》,八年時間你是沉寂的,父親之死和《人生海海》這部轉型之作有什么關系?
麥家:父親去世后三年時間我幾乎處于失語狀態。倒不是悲痛壓垮了我,是我自己的問題把我壓垮了。事實上父親去世前已經病了幾年,痛苦已被反復稀釋,像一張引而不發的弓,發是一種了結。但父親選擇了一個特定的時間走,讓我很難堪,一下引爆了我的問題。那天晚上九點多鐘我接到電話,說父親病情嚴重可能要走。我當然回去了,卻只守了兩小時又溜了。為什么? 一個是我覺得父親一時不會走,另一個是我當時正在趕一部書稿,稿子前半部分已在《收獲》雜志上發表,下半部分在等米下鍋,10月1日前必須交稿,我只剩一天半時間。我心里默默對父親說,給我一天時間,等我交了稿再來安心陪你。但父親只堅持了兩個小時,我回到家就接到電話,走了。
我年輕時不懂事,和父親關系很緊張,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2008年我從成都調回浙江老家,就想陪陪他,盡盡孝心,加倍地還他一些。沒想到最后一刻,父親放空了我,讓我很難堪。真的很難堪,一邊是沒有給父親送終,一邊又必須要給書稿送終。雜志社給我寬限了十天,但那日子哪是寫稿的時間? 幾千字寫得我肝腸寸斷! 我在靈堂上守著父親的遺體寫,在親人不絕于耳的哭聲中寫,在荒誕和絕望中寫。這不是任何意義的寫,這是任何意義的對我寫作這件事的嘲弄和懲罰。
這件事極大地羞辱了我,教訓了我。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特定的時間會產生特定的作用。然后我就一點寫的欲望都沒了,并且完全做好了不寫的準備。我不要這種生活,因為寫作經受各種誘惑考驗。我要清空身上的垃圾,即使清垃圾的同時把“孩子”一起倒掉也在所不惜。我在父親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直到母親把床拆了,趕我走。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的生活出現了各種問題,像急剎車翻掉的車,許多部件壞了并拒絕去修。我慶幸自己的報廢。直到2014年夏天,我在強烈的沖動下開始寫《人生海海》。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發,不論是題材還是寫作手法還是思想情感,都和過去一刀兩斷。我回到故鄉,回到童年,聆聽我最初的心跳,寫鄉村小世界,寫命運大世界,寫父子情深,寫世道人心,寫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事實上,正是那些年我重重挫敗的心境,落寞中我經常回老家舔傷,慢慢地給我蓄起一種新勢能,要從故鄉出發寫一本書。一定意義上說,也是父親在天上的安排。
南方周末:爺爺和父親對你人生的影響和塑造是什么?
麥家:我沒見過爺爺。我的記憶中只有小爺爺,是爺爺的親兄弟,跟我家住在一起。他是基督徒,我從小聽他做禱告,對我是有很多正面的影響的。我幾部小說都寫到基督徒,好像這是世界少不了的一種人,其實是我心里的底色。相比,父親對我影響是反面的,他脾氣急、喜怒無常,我很早也很長一段時間心里一直恨他。但有一天你突然會覺得羞愧,為恨而去加倍地愛。
南方周末:你和父親的關系后來發生了變化,他從你敵對、憎恨的對象變成你憐憫的對象,這是怎么發生的?
麥家:孩子最后都會憐憫父母的,隨著他們的老去和自己的長大。你的長大可能就是從你憐憫父母開始的。我父親最后得了老年癡呆癥,吃飯要人喂,經常無端地流著淚叫我的名字。如果這都不喚醒我的親情孝心,那我就枉為人子、人父。
南方周末:我記得我們談過你的性格中硬的、韌性的一面。你舉例說你小時候牙齒向里傾斜,硬是通過多年的頑強努力,用舌頭把它們頂了出來。還有你一個人找回了掉在水里的鞋子?
麥家:老實說,我不喜歡自己,包括你說韌性的這點,所謂的優點。每個人都有某種天性,我大概是那種特別能咬牙做事的人。小時候我家成分不好,同學們都歧視我,但又怕我,因為都知道我認死理,不認輸。我身上有股勁,誰欺負我,我一定會跟他一戰到底。
我天生多兩顆牙,換牙時下頜的四顆老門牙不肯掉,新牙往里邊拱出來,至少往里斜了二三十度,老牙掉了后很難看。現在就需要去整形,戴牙套。但我們那時哪有這講究,難看就難看,沒人管的。我自己管了,每天用舌頭往外推,夢里都在推,一天推上千次,推了一年多,硬是把它們推出來了。
另一件事是這樣的,大概是我11歲那年,我哥買了雙帶銅扣的塑料涼鞋,在當時是很貴很時髦的。穿了沒幾天,有一天發洪水,我哥過溪坎時摔了一跤,丟了一只鞋,被湍急的溪流卷走。我媽知道后很心痛,沿著下游去找了幾里地,她站在一個灣前,認定這只鞋一定在這灣里。但灣有百十畝地的寬大,跟大海撈針一樣的,怎么找得到? 母親放棄了,我卻沒有。我連著三天去灣里找,灣里的水很深,洪水期間水又很混,只能潛水下去用手摸,一片片水域摸。一天下來我渾身起了一層褶子,因為在水里泡得時間太久。沒有人認為我能找到那只鞋,但最后我就是把它找到了。我身上就有這股死勁,認準的事會一寸寸去接近。包括我后來寫《解密》,被人退了17次稿,折騰了十多年,我就是不放棄。這是優點嗎? 我不知道。如果讓我選擇,我可能不要這個特點。
南方周末:可我也看到你在一些場合談到你從小形成的自卑心理,這似乎是硬幣的另一面。
麥家:不,是同一面,自卑的人才執著。自負的人只有三板斧,受不了委屈的,自卑的人一般都能忍,忍者無敵。
南方周末:你告訴過我,“上校”的原型是你遠遠看到的一個在田里挑糞的國民黨退役軍人。
麥家:談不上原型,只能說是一個起因。我老家有座老廟,一度香火很旺,“破四舊”時廟里的和尚被迫還俗,廟屋一直空置,成了鳥窩獸窠。四十四年前,村里決定變廢為寶,拆掉廟屋,用老磚木造新校,大人負責拆和搬運大件,我們小孩子負責搬小件,主要是磚瓦。山高路遠,我才十來歲,一次頂多搬五六塊磚,中途要不停歇腳。一次歇腳時,看見一大人,四十來歲,挑一擔糞桶,在百十米外的田埂上向山腳下走去,陽光下他渾身發亮,腰桿筆挺,步子雄健。我不認識他,多數同學也不認識,因為他是隔壁村的。有個高年級同學似乎很了解他,向我們兜了他不光彩的底:是個光棍。為什么光棍? 因為他的“棍子”壞了;為什么“棍子”壞了?因為他當過志愿軍,打過仗,“棍子”在戰場上受了傷,只剩下半截。
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這人,但他也再沒有走出我的記憶,那個渾身發亮、腰桿筆挺的背影一直盤在我心頭,給了我無數猜測和想象。這就是小說的“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經常推得我暈頭轉向。他的真實情況我不知道也無需知道,但我想肯定和上校不一樣。我也不相信生活中能尋到像上校一樣的人,這全然是我創造出來的一個藝術人物:一個無所不能的能人,又是一個一損俱損的無苦不吃的受難者。
南方周末:你說過《人生海海》里的父親和上校是你父親的一體兩面?
麥家:我是把我父親打碎了,然后挑了一些碎片造了兩個新人。兩個人都不是我父親,但都有我父親的一些元素和我個人的情感。寫小說就是這樣,要對生活進行改造,要依靠記憶,又要擺脫記憶。記憶有時是一種情感,沒有形象的,但小說必須要有形象。
“一個內心孤僻的人,永遠在受別人的難”
南方周末:你寫《解密》是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時期,那時和之前的文學潮流對你有何影響,怎么從你的作品中看不到具體的影響,或者說不像其他同時代作家那樣明顯?
麥家:讀軍藝時我跟一堆詩人玩得比較多,寫小說的只有閻連科跟我玩得好,但他寫的那路小說我寫不了,那種比較寫實的鄉村小說。那時我讀了大量西方小說,但明顯讀遲了,等我想學時發現身邊已經有一撥撥在學,并且出師了,我要趕潮流已經占不了先機。再說我也不是會趕潮流的人。我一直是個獨行俠,生活中也沒什么朋友,身邊的人也很難影響我。我跟中國當代文學是斷裂的,我本身也沒什么時代性。我寫作主要靠自我挖掘,找死角挖,往死里挖。我有一些很獨到的個人經歷和情感,比如說我從小寫日記、讀《圣經》,后來在軍營中又接觸了一些特殊的人。這些經歷和感受總的說使我變得越來越孤獨,不,也許說孤僻更準確。我寫出來的東西也是不合流的,我為此也受盡了薄待。好在寫作這東西有時孤僻反而是好事,當潮流退下去后它們擱淺在那兒,反而成了景觀。
我現在沒事依然會讀《圣經》,包括各種佛經也會讀。文學需要了解人,這些經書都在講人的故事,人如何完善自己,如何面對困境,如何從俗世里超脫出來。《解密》的主人公是個沒有入教的基督徒,一定意義上和我有相同的出身、世界觀。但他身處的是那種時代,他內心是撕裂的,所以他只能給我們講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南方周末:《解密》里的數學天才容金珍,《暗算》里的瞎子阿炳、黃依依、韋夫等,《風聲》里的地下黨李寧玉,《人生海海》里的上校軍醫,他們都是受難者,都擔荷著責任和來自敵我各方的傷害。為什么選擇這樣一類人物作為主角呢?
麥家:英國著名登山家喬治·馬洛里被推測是第一個登上珠峰的,最后他也死在了那兒。有人曾問他你為什么要去登山,他說,因為山在那兒。我想我也是這樣,因為他們在那兒,在我們身邊,所以才去寫他們。問題是我為什么眼里只有他們?可能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一個內心孤僻的人,永遠在受別人的難。
南方周末:《解密》花了十一年時間,從寫作到發表。上次你說到你每天只能寫五百字,我跟你說起臺灣作家王文興,他每天比你更少,只寫五十個字。但寫定后就不再改了,因為已經立穩了。你呢,改的多嗎?
麥家:雷蒙德·卡佛說他很享受改作品的過程,我也是。我迷信,好作品都是改出來的。我還喜歡重寫自己的作品,《解密》《暗算》《風聲》三部作品我都是先寫中篇甚至短篇,然后再寫長篇的。我1994年開始用電腦寫作,年輕時主要在晚上寫,因為白天要上班。現在我規定自己晚上不寫,但寫著寫著,勁上來了,也就犯規了,經常通宵寫。作為專業作家,最好是固定時間寫,規律的作息是最輕松而易持久的,但我一直沒養成好的習慣。
南方周末:《刀尖》寫作期間你父親去世,這部書也是在編輯催稿下匆匆寫就的,突破了你每天五百字的原則。后來,你公開向讀者道歉,說“父親的去世是老天做的主,而我作品的‘去世是我個人造成的,是我在名利面前失控導致的”。
麥家:任何人都沒權力不許別人批評,但你也可以不理人家批評。作品好壞自己心里最有數,《刀尖》和《風語》都是失敗的作品,是趕出來的。我這人遲鈍,快不來,一快動作就變形了。
南方周末:《人生海海》從2014年到2019年寫了五年吧?
麥家:寫《人生海海》時我規定自己,開頭至少要嘗試五種寫法,每天至多寫500字;有時感覺好寫多了,心里會怕,怕舊病復發,第二天就不往下寫,只回頭修改;有時忙,寫不了,或者感覺不好,寫不到500字,就算了,是“多退少不補”的意思。初稿完成后,我又要求自己至少改五遍。我似乎跟“5”杠上了,聽上去有些傻,但我們做事有時真需要這種傻氣。因為人太聰明了,經常愛鉆空子,有時連狗洞都會鉆,做些硬性規定就是要把自己關到籠子里,苛刻自己。其實最后我至少開了十個頭,花了5年時間才磨蹭了二十幾萬字,平均一天不到200字。
“在把倫理看得高于一切的文化里,羞辱是最高的懲罰”
南方周末:盡管《人生海海》和你之前所有作品都不一樣,但仍是英雄主題,在你看來,什么是英雄?
麥家:其實是沒有英雄。你應該發現,我筆下那些英雄最后沒一個善終的,都被塵世損毀。生活有很殘忍的一面的,你可以頂天立地,但很難獨善其身。
南方周末:《人生海海》寫了一個人生命中所能經受的最黑暗的時期,上校就是革命戰爭時期的英雄,但遭遇了“文革”的荒誕。面對一團亂仗,英雄末路最要命的是羞辱。上校的“太監”問題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人扒底褲的,你怎么看待羞辱作為一種普遍、公然的傷害手段?
麥家:中國自古有“刑不上大夫”之說。刑不上大夫不是不治罪,而是以死抵罪,皇上賜死免刑,其實是為了不辱。在把倫理看得高于一切個體生死的文化里,羞辱是最高的懲罰,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矣”。當羞辱人成為一種時尚,甚至是文化時,人的噩運盡然降臨,草木不如。
南方周末:那時你還小,遭受的痛苦、歧視和侮辱是來自父輩的“另冊”身份?
麥家:我父親本是貧下中農,但外公是地主,加上我大伯當過國民黨的保長。在那個時代里,父親這種“原罪”決定他要低人一等,但我父親生性爭強好勝,不甘向人低頭,結果被人打趴在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父親最后被“以言治罪”,打成“反革命”“右派”,連累到全家人都人模鬼樣。我因為幼小,心靈受的創傷更大,所有罪苦都生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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