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全民讀圖的時代,也是一個全民拍照的時代。人手一部手機,商家不斷把更有科技含量的相機塞進手機,不斷升級鏡頭,不斷開發修圖軟件,人們用手機拍照來記錄生活,但這種記錄又有非常強的修飾意味。不只是磨皮拉腿加濾鏡,拍照記錄生活,而是反客為主,讓人開始頻繁地為了照片去生活,沒拍照就仿佛沒吃過沒去過一樣。藝術史家喬納森·克拉里認為如今人類正面臨“新視覺災難”,人們像上癮一般追逐圖像和信息。
無時無刻不注意手機屏幕的我們,一邊生活在這里,一邊又把目光放在另一個世界。照片是如何主導我們的生活的?為什么人們既流行修圖,又熱衷指責別人修圖?當拍照從“記錄別人、記錄世界”變成了一種“滿足自己”的創作,攝影會讓我們變得離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自己更遠嗎?
最近,美國攝影藝術家埃里克·索斯的首次中國個展《我與你:埃里克·索斯》,正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舉行。我們邀請了包括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藝術總監在內的三位藝術和攝影從業者,一起聊聊“全民拍照時代的攝影”。
嘉賓:施瀚濤(策展人)
馮立(攝影藝術家)
Karen Smith(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藝術總監、策展人)
“為了拍照而生活”:人們模仿照片去生活,再把模仿來的生活拍成照片
問:你會碰到關于“經歷是為了拍照,還是拍照是為了經歷”的疑惑嗎?如何看待這些照片(影像)對普通大眾真實生活的影響?
施瀚濤:作為一直在藝術機構工作的人,對于藝術展覽里的“打卡拍照”現象已經司空見慣了,而目這種現象還在急劇發展中。
今天的“打卡拍照”背后多多少少反映了一種人性的東西,其實就是在尋求認同和尋求不同。現代人的旅行和觀光,本來就是一種獵奇+逃避日常+構建自我的混合。去到那些地方,說明了我是能去/會去那些地方的人,由此把自己歸于某種(也許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人群,也區分于其他不能去也不會去的人群。而這個過程中,攝影就成了天然的好幫手,一種證明的工具。不過今天這個工具也被用得更為模式化。
但是假如說過去打卡拍照的主要依據是經典小說、歷史故事,后來就變成雜志報紙、旅游手冊。然后今天我們有了網絡、社交媒體、小紅書和大眾點評。我們本性中的那些東西就隨著媒介在遷徙,通過不同時代特征的平臺表現了出來。
馮立:確切地說,我找不到比拍照更吸引我的事情了。我樂意把拍到的照片隨手發到朋友圈或者是微博,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在乎有沒有人關注這些照片,有多少人評論又有多少人點贊。我不指望這些照片能改變什么,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同樣,別人的照片也不會影響我。
當照片成為網絡最直接最普遍的語言符號,大眾自然就成為圖像的制造者和參與者。如果說曾經的網絡還停留在虛擬世界的話,如今的網絡世界已經越來越真實了,我們樂衷于從網絡途徑獲取和傳播各種資訊,一張照片或者一段視頻在這個真實世界里面獲取關注和存在的同時所產生的流量可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產業鏈和生產線,大眾的審美和情趣為這個全民參與的游戲推波助瀾。
Karen Smith:當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意識到,諷刺的是,被許多評論者形容為一種“信息和通信民主化”的現象——那些現在幾乎所有地方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的技術,比如網絡、智能手機、社交媒體平臺,到現在的5G——實際上已經威脅到我們的生活方式,甚至人類理智。
這讓我想起了許多偉大的書籍,這些書探討了這個主題的各個方面。如尼爾·波茲曼在1985年出版的《娛樂至死》中,曾把電話的發明形容為“宣傳”,一種“人們突然能知道在千里之外,你從沒聽說過的地方正在發生什么,這種令人興奮不安、最終發展到心理壓力”的感覺。之所以變得如此不安,是因為這暗示著你對電話另一端的人是有話可說的,而這就造成了一種壓力,要去與一個跟你周邊生活環境可能沒有任何關系的社群保持聯絡。
那種對于拍照的焦慮,那種“如果不拍照,你就沒去過那個地方”,正是這種壓力的結果。
如果觀察人、觀察藝術、通過藝術來看人能告訴我們什么,那就是,不同年代、不同世代,人性其實沒有那么大的變化。我們喜歡“觀察”其他人的生活,不僅因為這是在社群里生活的人一直在做的事情,這也是我們了解外部世界并學會認識自己的方式。
因此,我認為我們不必擔心太多。正如我們根據人類習慣可以預見的那樣,一旦一種新的交流方式成為另一種新的社會規范,我們就會發現自己正在(跟風)這樣做。
一邊熱衷P圖,一邊流行打假,照片修飾的度在哪里?
問:“影像和真實”的關系一直都是攝影的討論話題,你認為如何把握“不破壞紀實”的修飾?你又怎么看待普通人(非專業攝影師)對照片修飾的邊界?
施瀚濤:從根本上來說,影像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實,它是真實的再現。但是攝影的再現居然可以和真實這么接近,所以人們就習慣于拿它來替代真實。這是一種誤解,但是大多數時候也無傷大雅,而且也頗為有用。
修飾照片反映的其實是一種修飾現實的欲望,但是要改變現實太難了,好在我們還能修飾照片。所以,我覺得,對于普通人來說,他們想怎么修飾就怎么修飾吧。
另外,這個問題里預設的“普通人”很重要。這里說的“普通人”,我的理解是個體的、在私人生活中的人。一旦進入了公共領域,“普通人”就不普通了,那么他們對于照片的修飾就有很多其他需要警惕的問題。
馮立:坦率地說,我日常拍攝的作品只是簡單做一些色彩和明暗的處理就足夠了。至于影像和真實一直是攝影的一個悖論,有圖未必有真相,即便我們在新聞里面看到的照片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存在。對于大眾審美的照片修飾我沒有什么異議,磨皮瘦臉、拉長腿細腰蜂,大家開心就好。
Karen Smith:專業攝影師一直有在“編輯”他們的照片——無論是在拍攝時的構圖,還是在后期制作中對照片本身進行調色或修飾。我們曾經愚蠢地相信,照片是攝影師在決定性時刻選擇的自然片段,可能是對現實完全客觀的記錄。(但其實)我們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選擇不向我們展示的內容。
當然,一張照片可以記錄所見事物的各種事實情況,但是如果沒有更宏觀的對于創作背景以及對攝影師心態的了解,我們始終只了解了一半的實際情況。一旦你接受了這一點,你就可用開放的心態去解讀那些細節,構建一個十分微妙的故事,這個故事既關乎拍攝主題,也關乎攝影師本人。
(我認為)修飾照片并不重要,這只是在欺騙自己。我很喜歡倫敦某個地鐵站里貼的一張標語,上面寫著:不要P你的自拍,如果你丟了手機,手機里的你看著像瑪麗蓮·夢露,但其實你本人長得像土豆,那我們就永遠沒法找到失主了。
這是個玩笑,但確實也是一個話題。
人人都在迎合自己而不是記錄別人,攝影的本質變化了嗎?
問:以往攝影最強的本質是記錄,如今人人都能通過手機隨時拍照記錄。但由于修圖技術的進步,如今照片很容易被修改,即便記錄一次旅行,自己私下看,人們也更傾向于用濾鏡美化一下。攝影似乎從“記錄別人、記錄世界”變成了一種滿足自己的創作。
你怎么看待大眾隨時用手機拍下的“紀實攝影”?在專業領域里,紀實攝影又部分被商業收編,成了商家宣傳鏡頭的廣告。你認為如今的紀實攝影正在衰弱,觀念攝影正在興起嗎?
施瀚濤:對于這樣的問題,一般總是從兩個角度去理解的。如果說紀實攝影是指從早期關注外部世界的攝影記錄開始的,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得到蓬勃發展,在六、七十年代達到頂峰的,那種試圖直接呈現從自己周圍的世界到整個世界的文化、社會、政治圖景的,講究畫面敘事的照片,那的確,它死得差不多了。但是如果你把紀實攝影看作會隨著時代發展變化的某種攝影形態(但它也有著自己某種核心的性質的,比如說更強調對于外部世界的觀看和表現),那么可以說它正在蓬勃發展、積極轉型呢。
這樣一種理解方法應用于“攝影的本質”的問題上也一樣。就像孩子會慢慢長大,一個18歲的孩子和他8歲時候相比,你很難說他的“本質”有沒有發生了變化。
至于觀念攝影的問題,是的,大概從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觀念藝術的興起開始,就注定了它也總有一天會走上舞臺。這一定程度上可能也是因為攝影一直試圖把自己放到藝術的范疇里面去吧。到了今天藝術的概念本身也完全被打破了,那攝影也就自然而然地和藝術榮辱與共了。我想有意思的是,攝影的“觀念化”具體是指什么?具體表現是什么?觀念攝影和紀實攝影之間的異同究竟是什么?這些異同與變化和今天的社會文化有什么關系?這些問題還有待我們繼續去探究學習。
馮立:我不知道攝影的本質是什么或者應該是什么,攝影總歸是一種工具或是媒介。如同寫作有不同的文體,一切的改變都是使用工具的我們如何去應用而已。大眾隨手拍下的畫面,有時候遠比專業攝影師紀錄下的瞬間更有說服力。我越來越喜歡看到那些非專業人士拍下的畫面,當然前提是沒有用過濾鏡和修飾過的。這些畫面因為沒有專業領域的行業標準和俗套,反而更具親和力和可信度——還有什么比攝影更直接更當代的媒介呢?
Karen Smith:攝影的本質發生了變化,因為我們人類已經學會了“看”。我們靠它吸收了如此多的視覺信息,以至于我們不再需要看一個“完美構圖的主體”來欣賞一副攝影圖像。實際上,許多的年輕攝影師都喜歡拍攝那些以前被認為是“丑”的照片,就像有被稱為“丑的繪畫”這種現象一樣。
這消除了人們對攝影方法的擔憂,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可以拍張照片,沒有人能非常苛刻地批判這種創作行為。這種現象鼓勵了生產的過剩,對于那些以“通過攝影媒介來表達自己”為職業的攝影師和藝術家來說,可能產生了點障礙感:我們已經做了太多了。還有什么是可以說的?還有什么是需要一個獨特聲音的?因此,他們在嘗試創作一些有意思的圖像的時候,可能會有些挫敗感。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2016年左右,埃里克感覺他不需要再拍照了。攝影本來是探索世界并與人建立聯系的一種方式,但是因為全世界有很多很多人在拍照,他質疑圖像的意義:它能表達什么?同時,在感覺到與世界的聯系之后,他認為當時他無法通過視覺化的圖像和攝影來表達點什么。但是,當他再次感到與世界有一定距離感時,他又嘗試與世界聯系,對于他來說(這種聯系)就是攝影。
他的做法是概念化的嗎?起碼是深思熟慮的。有時我們使用“概念化的”之類的字眼,實際上是指這種方法,在我們所知道的“藝術”領域是無法量化的。并且由于不確定作品是垃圾還是天才,我們開始等待。有了“概念化的”這樣的詞,其他人(批評者)就有了足夠的時間進行權衡,最終達成共識。
歸根結底,在藝術評論家、歷史學家、收藏家、公眾和時間在判斷某個作品的成功程度時,無論是紀錄片、新聞,還是藝術品,“創造某幅影像的目的”,與影像本身是同等重要的。
摘自微信公眾號“NOWNESS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