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我們不能征服自然，但自然改變了我們

孫三好

從記錄到守護

“就想拍張好照片。”和大多數攝影師一樣，這是楊欣進入長江源最初的想法。

沒想到，一待就是33年。

他從一個鏡頭后的觀察者，到成為一個堅定的環保主義者，守護著這片土地。

長發長胡子的造型成了楊欣的標志，他笑稱，這是在高原上最簡單有效的自我保護方式，物理遮擋紫外線，他也被朋友們稱為大胡子”。建立綠色江河25年，楊欣將自己大多數的時間都留給了高原，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一上開展長江源環保項目，為數不多的幾次下山，行程被安排得滿滿：演講，合作，籌款，對接，宣傳推進項目，招募志愿者。

楊欣與長江源有著說不完的故事，他幾乎是以一種悲壯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融入長江。

1986年，楊欣參加了長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任主力漂流隊員兼攝影師，175天，6，300千米，漂流了長江全程。那是一場壯舉，也伴隨著巨大的犧牲，在虎跳峽，十個年輕的生命在那里結束，立志在美國漂流隊前成功漂流的中國年輕人用自己的勇氣融入了長江。楊欣曾回憶，那個乘著密封箱漂流虎跳峽的前夜，也曾有人寫下遺書，也曾想過輪回。

“之所以長江漂流到現在還被人記住，是有人成為烈士，襯托我們成為‘英雄。所以這些年遇到任何困難，沒有抱怨，因為至少你還活著.活著，去努力就行了。”

藏族小伙、綠色江河沱沱河保護站副站長噶甲爾·土旦旦巴曾經參加過學校組織歡送長江漂流勇士的活動，那時還是小朋友的.他依稀記得大人們說勇士們幾乎全部遇難。而多年后與楊欣老師的重逢，讓這段壯烈的故事有著溫暖的延續，環保將他們系在一起，系在長江源的土地上。

“環保這條路，我自己是掉進坑里爬不上來。”楊欣從最初設想的做完一件環保項目的簡單發愿到此刻，“我哪里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今天解決的生態環境問題，明天又冒出了新的問題。生態環境保護之路，是一條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射線。一旦你踏上了這條路，就毫無退路。”

從點到線

在海拔4，540米的長江源，有一座以藏式建筑為靈感的建筑，那里是長江源水生態環境保護站，去過的人親切地把那兒稱作紅房子。那里蘊藏著以正源沱沱河、南源當曲和北源楚瑪爾河組成的扇形水系，正是長江的發源地那里也是綠色江河組織在長江源的重要據點。而這里，已經是楊欣參與建設的第二個保護站。

1994年，楊欣在長江漂流后重返長江源，與《神奇長江源》電視攝制探險隊進入青海，發現當地生態急劇惡化，特別是藏羚羊瀕臨滅絕。在牧區，他聽到了為阻止盜獵而犧牲的杰桑索南達杰的故事，曾擔任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縣委副書記的索南達杰為了保護可可西里的藏羚羊，12次進入可可西里.最后一次，他在可可西里遭遇幾伙偷獵者，在剩下他一個人時，獨自與18個偷獵者槍戰，不幸中彈犧牲，身邊是繳獲的近兩千張藏羚羊的皮。

楊欣決定要行動起來，建立一個關注藏羚羊、關注可可西里的自然保護站的想法油然而生。這是一種直覺的行動力，但在90年代，是艱難的。一個自籌的自然保護站，從何而來？楊欣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西寧獲得了當地部門建站的批準，將所著的《長江魂》以義賣和版權抵押的方式籌建了無人區里的這座保護站。12個來自天南海北的志愿者用最簡陋的工具，完成了保護站的一期工程建設，讓可可西里無人區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紅旗，這也是中國民間、也是可可西里第一個自然保護站“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在運轉五年后，可可西里、藏羚羊受到社會廣泛關注，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成立，而楊欣最終選擇將索南達杰保護站交給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大家聽到了來自可可西里的聲音，看到了藏羚羊保護的嚴峻，這里的任務已經完成要繼續尋找還沒有得到社會關注的環境問題。也是源自楊欣的努力，后來陸川了解到了關于可可西里的故事，那部電影讓更多的人看到了可可西里。

2011年，沱沱河水生態環境保護站建立。而在保護站成立前，綠色江河用了八年的時間深入詳實的調查，總結出一套適應當地的“撿垃圾”方法論：分散收集，長途運輸，集中處置。

楊欣帶著沱沱河水生態環境保護站的志愿者們參加當地的賽馬會等活動，融入牧民，和他們成為朋友。“第一步就是告訴牧民，垃圾不能亂扔。”

改變觀念，面臨著對所有傳統沿襲的挑戰：牧民不解，祖祖輩輩，乃至爺爺奶奶，穿舊的鞋、燒成灰的糞，皆散往江河湖海山川天地，為什么現在要做垃圾回收？楊欣告訴牧民，塑料是現代的垃圾，百年不可降解，對自然和人都有后患，燃燒后的氣體還含有大量致癌物二嗯英——牧民們喜歡喝瓶裝飲料，并且收集五顏六色的飲料瓶，堆放在客廳最鮮艷的桌面，上，那是經濟發展期中埋藏諸多隱患的縮影。

沱沱河保護站成了牧民們“垃圾換食品”的起，點：牧民騎著摩托車、開著皮卡車，載著自家產生的垃圾，和保護站進行食品、生活用品的交換。逐漸長途車司機、餐館從業者也加入了，志愿者們就將垃圾進行分類處理，再利用貨車出藏的廉價運費及軍車，將垃圾帶回城市進行回收利用。

2012年，第一座“青藏綠色驛站”建成，從點到線，關注青藏線區域垃圾分類與回收。

“綠色驛站從成立當天就開始送垃圾，分散收集，長途運輸，集中處理。”綠色江河組織用時間和反復的實踐打磨了全套成熟的方案，運作四年后，綠色江河的實踐與示范使政府看到了解決垃圾問題的可行性方式，沿著青藏線的1，200公里設計了18個“青藏綠色驛站”，由政府主導、民間動員社會力量參與、社會企業補充的模式開始青藏線垃圾回收的探索。“每個驛站都像高速公路的休息站，有很大的停車場，背景都是漂亮的風景：長江源、昆侖山唐古拉山、可可西里。”青藏公路風景壯闊，但如廁曾經是城市旅客的噩夢，如今綠色驛站提供干凈衛生的洗手間，提供免費的飲用水與Wi-Fi，綠色江河還提供18個驛站的蓋章繪本，讓旅行者們在青藏線的必經之處所做的隨手公益更充滿人文關懷與美好細節。它們滿足了來自城市的旅行者的攝影打卡需求，讓他們分類帶來的垃圾留在驛站，再順手帶走一袋垃圾，讓這兩件事變得更加方便與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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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們希望旅行者參與撿垃圾的過程有持續性。你在長江源撿垃圾，交到綠色驛站，打一個卡，在唐古拉山沿途撿垃圾，下個驛站再打。從青海的格爾木、昆侖泉、三江源、念青唐古拉山、納木錯，18個章蓋完，你來到拉薩，能看到千里青藏線上自己走過的痕跡。

目前，綠色驛站已經建好了六個，2020年拉薩站即將落成。“從點到線，未來我們再走到川藏線、滇藏線，最終從干線公路走到支線公路，走進鄉村，建設一整套全民參與的垃圾收撿模式。”

在楊欣看來，作為NGO組織，更是不能空談.綠色江河組織就像是一個實驗場，邀請專業人士進行完整的調查，建站，之后進行垃圾回收的試驗。通過“發現問題調查示范拿出解決方案”的模式來獲得政府的認可和支持。

群星閃耀時

從90年代作為一個觀察者向WWF講述可可西里的故事，到自發成立綠色江河成為保衛這篇土地的踐行者，楊欣早已不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后，很多志愿者們如同星光集合并一起為之努力。

14名員工，2，000名志愿者，楊欣見證了幾十年環保在人群中的變遷。

綠色江河積累了一支適應高原極地兼具專業和耐力的志愿者隊伍，他們當中有科學家、人類學家、動植物專家、高山病醫生，還有一流的駕駛員、攝影師和探險家。“時間最長的志愿者跟了我25年，每年都來。”

綠色江河的志愿者要持續在最高海拔4，500米的地方連續工作一個多月，工作人員最長連續工作九個月。當地空氣含氧量只有50%，很多當地機構的員工都要經歷輪值，以調整身體的狀態，而那些持續留在那兒的志愿者卻更加頑強。那些單位的人因為長期在那兒，眼神有點木訥，我們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眼睛是發光的，他們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定位和精神寄托。”

很多人知道綠色江河是因為胡歌的參與。斑頭雁是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8，848米的喜馬拉雅山是它們每年遷徙印度的必經之處做斑頭雁項目，綠色江河提出口號：“保護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呵護我們身邊的野生生命。”2013年，胡歌作為斑頭雁形象大使來到長江源，為這個項目發聲。胡歌的身邊跟了很多人，包括攝像團隊、助理，未免喧鬧。誰知臨走時，胡歌說：“我不想做你們的代言人了，我其實想做一名真正的志愿者。”楊欣點點頭：“可以，但做志愿者，你就不能帶助理了，你只能一個人。”胡歌第二年如約而來，一個人，做了一個星期的志愿者日常工作.2016年，胡.歌又來了，和綠色江河的工作人員、志愿者一起開始參與野生動物調查、撿垃圾，和其他志愿者一樣，參與保護站的日常事務性工作。因保護站日常餐標并不高，有一天胡歌自掏腰包給大家增加伙食標準，并且親自掌勺，做了一鍋上海版加鹵蛋的紅燒肉。楊欣為灶臺旁的胡歌拍下了張照片。2018年，胡歌作為東方航空代言人，說服了對方來拍攝斑頭雁保護的主題，，視頻完成后，在東方航空的每一架飛機上都播放了。一年后，胡歌再次與楊欣相逢，兩人已有了某種默契。總是嚴苛、細致的楊欣對胡歌不再存疑：他就是一名徹頭徹尾的志愿者，“他會給別人拿行李，會和土旦一起裝管道、維修洗手間、運裝太陽能板，至于每天抬水拖地，都是日常。還會參與長江小講師項目，參與這個為中小學生籌備的項目，親自講述長江領域生物多樣性的故事。”回到城市后，胡歌身為綠色江河志愿者，會經常傳播環保理念，“他既是志愿者，也懂得借用自己的長項，為環保發聲。”

“綠色江河組織始終和志愿者在一起，來自不同領域的志愿者也在各司所長。”

逐漸地，環保開始變得不再是一個人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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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環境保護之路，是一條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射線。

從點滴的付出做起

從牧民居住地到周邊，從長江源到長江入海口，乃至全國各地，楊欣的愿景便是環保人人參與。

“隨著我們中國經濟的發展和社會進步，人們的觀念也在進步。這種進步是以前貧窮的時候吃一頓肉，得到，才是莫大的幸福，而現在，去付出成為幸福新的形式。做志愿者，不一定非要來到長江源，不一定到綠色驛站來，也可以立足本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每天隨手關燈，減少一次性用品的使用，隨手清理一下身邊的垃圾，都是在做環保。只要愿意行動，就是幸福的起點。”

在長江源，參與綠色江河垃圾回收項目的游客們會帶走一小袋垃圾，留下車牌號，后期還會通過綠色江河的微博、微信發出公益倡導。斑頭雁直播、微博微信的運用，與明星結緣，讓傳統的環保組織也貼近更多新一代的年輕人：利用云臺攝像機拍攝斑頭雁孵化全過程，在18個城市動物園進行45小時直播，互聯網對環保的影響力也在潛移默化間實現了。

綠色江河在不遠的未來有個圖景——“一縱一橫”：縱向青藏線建立18個綠色驛站，橫向沿著長江11個省市自治區直轄市，在長江一號主題郵局的基礎。上建立11個主題郵局，利用互聯網做全網長江環保宣傳。“長江一號位于青藏公路和長江交匯點，二號可能在川藏線與長江交匯點，三號可能在云南虎跳峽，四號可能在閩江與長江的宜賓交匯處，五號可能在重慶，一直順延到上海長江入海口。”目前，長江一號主題郵局已經建成并運轉。

現在參與綠色江河組織的志愿者也越來越年輕。楊欣帶著80、90后的志愿者，“五千多米的高度，我得背得比他們重，走得比他們快，我不能慫。我還得不斷策劃新項目，帶著他們去完成，讓他們找到自豪感。為什么？人家一定圖什么，不是錢，那就是精神上的，我得做出表率，在精神上鼓勵他們。”綠色江河志愿者、眼科博士陳夢曦在自己的志愿者札記中這樣描述楊欣：“有些事情并不是非他不可，但他把它變成了非做不可。不是命運選擇了他，是他自己扛起了責任。

資深志愿者王銘說，這么多年看著楊欣須發漸白，有些心疼。但面對過生死的楊欣顯得很坦然，后繼有人。

在冒險和嚴峻環境一線堅持環保項目的楊欣，曾經認為自己活不過四十歲。

“每個正常人都畏懼死亡，我也不例外，我過馬路比別人小心，但是在長江源，我從來沒有打過退堂鼓。一個人如果死在畢生熱愛、追求和奉獻的路上，應該有所值。”

志愿者眼中的楊欣

陳夢曦

在讀眼科博士，2019年志愿者

第一次見楊老師覺得他話很少，但直觀感受是，他很率真可愛。今年7月12號我在驛站見到了他，在站上和他相處了幾天。對于楊老師這樣的長輩，我首先有一種尊敬，之后知道了他年輕時的經歷，看了他寫的個人傳記，了解到他和長江源、高原的淵源。他的事跡讓我非常觸動、感嘆。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活生生的人，但是他做的事情非常偉大。他將微弱的責任一遍遍在心里加強，最終變成了信仰。

丁龔敏

資深志愿者，北京聯絡人與面試官

楊欣老師非常堅持，非常執著，又有一顆非常純真的心。我和他溝通項目比較多，有時甚至覺得他不是很能理解資助方。這種堅持讓我們互相抱怨，我開玩笑：楊老師，你總是在山上，底下發生的事你都不了解了。但實際上，他一定受過非常多的誘惑和考驗，只有堅持才能讓一個人幾十年做這件事。

志愿者們在山上條件比較艱苦，但楊欣老師不會放棄一些要求，比如需要你每天將房間打掃干凈，夏天去展廳也不能穿拖鞋。年輕人吃苦，偶爾是會抱怨的，但真正看到楊欣老師自己就是這么做的，也就慢慢理解。我們希望在做環保的路上，年輕人也能發揮自己的創新性。

伽加爾土旦旦拉

藏族，沱沱河保護站副站長

上小學的時候，學校曾經組織過歡送長江漂流勇士的活動，第一站就在我們那邊。以后依稀的印象，是勇士們幾個月后全船遇難。直到很多年后見到楊欣老師，才知道原來當年那些人并沒有全部遇難。他陸陸續續來過我們學校做宣傳。再后來我加入綠色江河，看到他的書《長江魂》以及一些畫冊，才驚醒：這不是童年的回憶嗎？

我親眼目睹過藏羚羊盜獵分子的猖獗，也看到過沒有人保護的大自然，通過楊欣老師這樣的人這么多年的努力，建立了正式的.保護站，這些年和他一起工作，感覺他很嚴格，但所有的事他一定跑到最前面去做。他的環保理念也很厲害。二十多年，從建立保護站到現在，從大局到細節，從策劃、主管到籌款、溝通、招募志愿者，他總是特別忙碌。

王銘

互聯網從業者，資深志愿者&北京面試官

和楊老師共事，首先感覺到他很堅定，非常有想法，把想法一直向前推動，而且在公益圈里也屬于非常純粹的人。他對長江源有情感寄托，目標感和使命感都更強烈，第二，楊老師比較有號召力，能夠將很多人都團結在綠色江河周圍，比如最早一批志愿者“六個老野鵝”，后來又輻射了更多各種專業的志愿者。第三，我和楊老師一年差不多能見一兩次，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又瘦了，白頭發越來越多，白胡子也是，有點心疼他。

在綠色江河印象最深刻的場景，是每天晚上我住在小帳篷里，看著面前一片湖，大大的月亮升起，湖面上各種各樣的動物在鳴叫，月亮在湖面上投下明亮而搖曳的投影，沒有任何污染的星空下，我就這樣睡了過去，清晨，藏羚羊、藏野驢等動物們再將我叫醒。這個場景，就是我夢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