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雪國的天涯孤客

曾定友

神奈川縣的仲春，室外的蕭索氣漸漸褪去，宜人的天氣讓萬物有了溫度。川端康成甩開繁雜的事務，向家里人輕聲說道：“我散步去。”

夕光移向吉野櫻的蕊瓣，街道人影綽綽，前后相繼，和長街一樣望不到盡頭。石梯轉角處的樹下，一位穿著黑色夾克的男子仰視著樹冠，陽光透過樹隙照射出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目光堅定，像是被花香攝住，又像和你一樣，陷入難以脫身的濕冷的昨往。“三島君…”，你不忍走近那筆直的身軀，“兩年了，時間真快，我糊涂了。”

北面吹來的風一晃，花瓣簌簌抖落，觸地不驚，織就一席白練，宛如富士山頂的融融皓雪，有的跟隨行人的腳步，倦偎在各種顏色的肩膀，“千代…千代…你又到處亂跑”你聽得征在原地，中年婦女牽過與你擦身而過的小女孩走了過去，對視的一瞬，女孩眼里飛出蝴蝶，無數事情朝你蹁躚涌來。“千代…真美，她和你一樣，喜歡把頭發束得低低的。”樂器店傳出尺八的幽咽，笛聲就要飄入幽靜的湯館，飄入早晨起來梳妝的人的耳邊。這個世界還是如初的美好，美好又徒勞。你想了想，你該在這美好的季節離去了，不遲也不早。你打開案桌的酒，告慰式的一飲而盡，呼吸最后一口這個世界的空氣，嘗不出是甜還是苦，是冷還是暖，便攜傍晚的薄暮一同隱遁了，用你最莊重的方式和世界告別。葉渭渠先生言：駒子的哀傷便是你的哀傷，不會錯的，如此徒勞，卻仍然滿懷熱忱，這看似矛盾的內心里容納著你對人生的態度，它又是這樣的和諧。正如你看到那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對生的憧憬，正如你又做出令人哀傷的事情。

死亡和美是一個永遠對立的話題，人們忌憚著那森然的渾茫與未知。而美永遠令人動容。盛放的煙花，璀璨的星河，橋邊紅藥，抑或是一位正年少的人，我們捕捉到的所有畫面，是無可替代的一粲。可越是美好，時間對它越殘酷。于是把描繪成一蓑煙雨之后的光風霽月，那樣會些許心安理得。

可你不同，你的筆下，死亡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并在通向死亡的過程中醞釀出一種冷艷決絕的美。也許是你看過太多的死亡，目送過生命一次次在你身旁凋零。父母親患上肺結核撒手人寰，疼愛你的姐姐病魔纏身而溘然長逝，與你相依為命的祖父也沒能陪你走余下的路。三島君在你眼前躺下時，你發現死亡離你如此之近，甚至臉貼著臉，直勾勾地注視著你。人們見你的時候，你總是表現出清靜的樣子，可誰知道，這份清靜來得太痛苦。所有的不幸像在火堆里燒紅的鐵烙，拓進心臟，只得獨自承受。于是你踏上了列車，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前往雪國。駛向人生的一場超脫之旅。

雪國是美麗的。蒼茫的大地包裹著一片銀白，寂靜而肅穆，縣界的群山被冰雪封凍成一座神龕。月光的清輝流霰在枝梢上，泛起朦朧的白光。一切嘈雜的聲音都被純凈的世界過濾。這樣一個世外之地，失戀，會長職務，日本戰敗，諾貝爾獎統統不是這里的住客，你創造了它，它屬于你。它真的存在嗎？我認為它是存在過的，又或許并不存在。同沈從文的邊城一樣，或曾獨立與世界一隅，或美麗地消失不見。它的美就存在于忽隱忽現的時空中，它是伊豆，奈良，京都，是你心目中古老而年輕的日本。

駒子和葉子也格外美的。島村從未忘記過駒子雋秀的面容，如水蛭環節的柔唇，白瓷上抹了一層淡淡胭脂的膚色，烏亮的黑發，醉意微醺時宛若晚霞映襯著的雪山，溫熱了島村的感情。你對千代的緬懷，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留在紙上了吧，為這已經逝去的東西作出了努力，得到了塵世許久也沒有體會到的溫暖。可她的命運又如此徒勞悲哀，駒子幽禁在寂寥的人生，島村一定對她萌生過感情，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閡又那樣地無奈，她的美耗在對島村的思戀上。葉子對行男的努力何嘗不是徒勞，她的美耗在一個將死之人身上。在她墜樓的一瞬間，這種悲哀的宿命竟才像是終結，誠如她的名字，像葉一片，春發秋落。但她的美卻得到升華，與銀河同輝。

史鐵生在地壇里沉思到：“死亡是一個必然降臨的節日”我想，你一定是認同的。死亡也是一種美，美是消逝，是無束。你選擇了“滅我為無”的自我終結，未給最后的世界留下只言片語，在你看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你把最后一件認為崇高的事完成，像我們認真對待生活那樣，認真對待死亡。

我們認真地對待生活，給漫長或者短暫的一生定下目標，為結識了很多朋友而感到快樂，懂得在寂寞的時候制造樂趣，在順逆交替的處境中愈加從容。盡管時間的流逝令我們或多或少的慨嘆，但離悲哀，絕望的距離還尚遠。所以駒子依然認真竭力地對待生活，所以葉子仍憧憬未來。暮春四月的雪已經化了，且讓雪國的雪在心里紛紛揚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