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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村的“新鄉土敘事”
——以班宇小說為例

2020-04-18 04:40:28○任
文藝評論 2020年4期

○任 毅

近年來,以班宇、雙雪濤、鄭執、賈行家等為代表的新一代東北作家崛起,文壇上形成了一系列以東北地域為背景的文學作品,民間將其生動的命名為“東北文藝復興”現象。年青一代東北作家對東北的創作引起包括學界在內的社會各界對東北地域或東北文化的再發現、再認識與再解讀。班宇的寫作亦在此列,鐵西區工人村是班宇創作的獨特時空坐標,其短篇小說集《冬泳》《逍遙游》的相繼出版,亦使讀者重新發現東北作家對故鄉的言說。班宇結合自身的成長經歷、個體經驗不斷摸索創作方法,并以現實主義的筆觸聚焦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東北工人村,將目光鎖定在市場經濟改革大潮中,因產業結構調整、國企改制而逐漸走向破敗的工廠和衰頹的工人村。班宇試圖通過寫作向歷史、向東北、向衰頹的工人村進行發問,通過小說將“下崗潮”中人的行為、精神面貌與當時的社會環境結合起來,善于觀察的班宇在創作中重塑了鐵西,給予鐵西新的言說,創造了屬于作家自己、更屬于廣大讀者的“鐵西故事”。

班宇的工人村創作呈現出歷史、記憶、都市、鄉土相綜合性的特征。其意義在于“一方面在于通過對平凡工人階層的文學書寫,把他們從冰冷的歷史檔案中打撈出來,還之以血肉之身,銜接起文學書寫歷史的空白;另一方面,在歷史、當下、未來連續的視域中貫穿對時代變革的考察。這其實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①解讀與詮釋班宇作品需要借助歷史與記憶,重回上世紀90年代的國企改革與“下崗潮”的時代背景,重新發現工人村在時空中的獨特歷史與地理坐標,重新思考在東北相對完整的工業體系下形成的“大集體”的生產、生活方式和與之相伴的“廠即是家”的思維模式,以及在“下崗潮”中生存的困境與價值觀的崩潰。

工人村是特殊的時空坐標,既屬于特定的歷史與記憶,又天然的是城市組成的一部分,但在情感上、事實上更是以班宇為代表的新一代東北作家的故鄉,他們出生于此、成長與斯。因此工人村的描寫明顯具有鄉土文學的特征,并通過寫作實踐重返20世紀90年代東北工廠社區生活,探討工人村特有的“人與地”關系,拓展著新時代鄉土文學的邊界。工人村既是作家的生活環境更是其創作源泉,使“鄉愁”的言說成為可能。在工人村衰頹的景觀中,彌散著失落與憐憫的鄉愁。這也是筆者希望通過“鄉土文學”角度理解、詮釋班宇作品的初衷。班宇通過記憶在作品中重構工人村在時代中衰頹、潰敗的景象,“下崗潮”引發人對于生存的焦慮,在生存的逼仄中迷茫、彷徨、掙扎,被迫開展自救、逃離尋找新的機遇,生存環境的惡化引發精神世界的頹唐。

一、鄉土文學的新書寫

作家對故鄉的言說構成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內涵最豐富的文學景觀——鄉土文學。鄉土文學自“五四”以來不斷發展、綿延至今,展現著中國人與故鄉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紐帶關系。自魯迅《故鄉》《祝福》《在酒樓上》等表現原鄉情節的作品以來,中國現當代文壇一直在豐富并發展鄉土小說的內容與空間,從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出發,沈從文、蕭紅、莫言、賈平凹和陳忠實等均創作出風格多樣、特色鮮明的優秀作品,豐富并拓展著鄉土文學的內涵與邊界。學界使用“鄉土文學”進行文學批評,同樣最早可追溯到魯迅,“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②魯迅點出了作者與所言說的對象“故鄉”之間似近實遠的時空關系,并認為只有失去熟悉的人與事物才會出現“鄉愁”。蹇先艾在此基礎上提出鄉土文學的特點,即“首先是作者熱愛他的鄉土,作品大抵都能揭露暗無天日、形形色色的怪現狀,同情勞動人民,抨擊或嘲諷反動統治階級和剝削者;也表現了各地風俗風光,使讀者嗅到一股泥土氣息;人物和語言帶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描寫往往采用了白描的手法,具有一種樸實簡潔的風格”③。錢理群等則突出“鄉土小說”這一概念,認為其“主要就是指這類靠回憶重組來描寫故鄉農村(包括鄉鎮)的生活,帶有濃重的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說。”④王德威提出“原鄉神話”意在反思作家在對以故鄉為言說對象的鄉土文學創作中存在的儀式化傾向,以及挖掘“鄉愁”的心理及意識形態動機,更強調鄉愁是“時移往事的感傷、有家難歸或懼歸的尷尬,甚或一種盛年不再得隱憂”⑤。進入21世紀以來,關于鄉土文學的討論依舊,葉君關注作家與故鄉的時空關系,并發展出“空間位移、時序錯置、風土呈現還有情感寄寓是規約鄉土文學特質不可或缺的因素”⑥。孟繁華關注“新鄉土文學”,并從這一角度出發討論鄉愁,“‘新鄉土文學’潮流的逐漸形成,是中國文化的鄉土本質決定的。無論中國發展到怎樣的程度,鄉土性都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共同的文化記憶。于是,一種精神‘原鄉’式的鄉愁在近兩年的‘新人民性文學’中得以集中地表達”⑦。在不同場域、不同視角之下,鄉土文學(或鄉土小說)的概念依舊存在著可以討論的空間。

對鄉土的概念詮釋角度不同,使得鄉土文學(或鄉土小說)同時具有窄化為農村,泛化為處處皆是鄉土的兩種趨勢。有學者認為“鄉土”的“鄉”是鄉村、是農村,這一概念無疑是帶有時代局限性的概念窄化,實質上忽視了“鄉土”的“鄉”是“原鄉”,“土”是“故土”的基本事實,也對在不斷發展的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中的人與故鄉的關系和模式缺少預估,單純認為作家應誕生于鄉村的泥土之中,而沒有意識到作家對故鄉的情感也誕生于都市的塵埃。實際上作家與“原鄉”和“故土”之間存在著難以割舍的復雜關系,即作家對故鄉這一時空坐標進行審美與言說。對“鄉土”概念進行窄化無疑與“十七年”時期農村題材小說成為文學創作主流有關。“十七年”時期農村經濟占主導,農民群體亦是人民群眾中的大多數,作家或來源于農村(如趙樹理等)、或模仿農村生產生活(如丁玲等),均是在國家意識形態的指引下反映鄉村的日常生活與階級斗爭。這一窄化帶來的困境使我們無法判定老舍的創作是否帶有“鄉土”特質;質疑白先勇的《臺北人》是否不夠農村;甚至懷疑狄更斯與倫敦、普魯斯特與巴黎、喬伊斯與都柏林、馬爾克斯與馬孔多、普希金與圣彼得堡、奧爾罕·帕慕克與伊斯坦布爾等作家與城市之間是否存在“鄉愁”。因此“農村題材小說”是被概念窄化的“鄉土小說”,更強調政治意味,遂也更淡化因時間“空間位移”和“時空錯序”而產生的“鄉愁”意味。而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中國進入到“改革開放”的高速發展時期,一方面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農村作為作家原生的地理空間逐漸縮小;另一方面隨著城市人口的膨脹,年青一代的作家逐漸脫離將“農村”視為“故鄉”的觀點,事實上年輕作家的成長空間是“城市”,這便給“城市”作為“鄉土”提供了切合實際的方法論。

工人村便是伴隨國家經濟發展而產生的新型“鄉土”,是伴隨工業發展而形成的工人聚落,是工人生活的共同體,更是出生于鐵西工人村的班宇的原生故土,班宇正是以此為言說對象。如何定義班宇與“工人村”的關系,如何定義“工人村”創作的性質,則給評論者帶來了困惑。以班宇為代表的年青一代東北作家對家鄉的書寫是否帶有鄉土性質,這個問題似乎將鄉土文學的概念帶回到孫犁關于鄉土文學是否存在的討論當中。孫犁認為“就文學藝術來說,微觀言之,則所有文學作品,皆可稱為鄉土文學;而宏觀言之,則所謂鄉土文學,實不存在。文學形態,包括內容和形式,不能長久不變,歷史流轉的文學作品,并沒有一種可以永遠稱之為鄉土文學。”⑧一種理解是孫犁似乎是在對鄉土文學提出挑戰與質疑,另一種理解則不妨將孫犁的意見看作用發展的眼光看待鄉土文學。孫犁發現的其實是作家與故鄉之間原生的關系與兩者之間的互動和影響。首先,作家與故鄉之間存在著時空關系,作家生長于故鄉之中,并在成長過程里逐漸與他生長的故鄉產生時空的位移;其次,由于時空位移作家對其生長的故鄉產生了言說與描寫的沖動,并通過文字試圖在記憶中尋找故鄉,并在還原故鄉、重構故鄉的過程中產生了情感寄寓——“鄉愁”;第三,作家在進行與故鄉有關的創作時會本能地帶入地域環境、風土人情、方言俚語、生活慣習與生產方式等;第四,鄉土文學的創作遵從“故鄉”的邏輯起點,而非“鄉村”的邏輯起點,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方式的轉變,伴隨著當今中國城市化迅猛發展的節奏,城市人口急劇膨脹與農村人口逐漸縮小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鄉土文學必然要肯定作為原生于城市的作家對其所在城市進行“故鄉”式的寫作行為,從而肯定城市帶有鮮明的現代“鄉土”氣息,符合鄉土文學將故鄉作為描寫、抒情、記憶與想象的對象。顯而易見,工人村是班宇生長的原生土壤;長大后班宇離開工人村即產生了空間位移;其近幾年的創作也與生長的工人村存在十至二十年的時空隔離;而班宇目睹并親身經歷了工人村從輝煌走向衰頹的過程,其生命體驗與歷史形成互文性,其創作亦表現出惋惜、悲傷、憐憫相互交織的“鄉愁”。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草明、周立波、艾蕪、李云德等作家扎根東北、體驗生活,《原動力》《乘風破浪》《鐵水奔流》《百煉成鋼》《沸騰的群山》等工業小說取得了不俗的文學成就,在文學與政治共鳴的年代中,作家踐行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堅守著無產階級的革命文藝路線,通過塑造以工廠為核心的生產、生活圖景,將工人塑造成時代的英雄,完成對共和國的想象與禮贊。但由于作家寫作的地域和對象不是自己的故鄉(草明出生于廣東順德、周立波出生于湖南益陽、艾蕪出生于四川新都),其創作均無法產生班宇對工人村言說中的“鄉愁”。李云德是東北作家,出生于遼寧鞍山,其作品也描寫工廠的生產與生活;將班宇與之相較,兩者的文學創作雖然都指向東北的工業基地,但在內容上、風格上相去甚遠。第一從對工廠的態度來看,李云德將工廠視為言說的主體,班宇則將工廠置于工人村描寫的背景,且班宇缺少對典型的工業生產環節的敘事;第二從對工人的情感來看,李云德關注工人階級在生產中斗志昂揚的精神面貌,而班宇則剝離工人的英雄氣質,關注人的精神頹萎,更具有底層寫作的特色;第三從對工業發展階段的描寫看,李云德側重于描寫工業的發展與奮斗階段,班宇則側重描寫工廠瀕臨崩潰、工人村衰頹的景象。因此,在工業小說和鄉土小說的象限內,班宇的工人村敘事更傾向于鄉土小說,而非工業小說。

“工人村位于城市的最西方,鐵路和一道布滿油污的水渠將其與外界隔開。顧名思義,工人聚居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筑群,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興建,只幾年間,馬車道變成人行橫道,菜窖變成蘇式三層小樓,倒騎驢變成有軌電車,一派欣欣向榮之景。俄羅斯外賓來此參觀學習,家家戶戶競相展示精神面貌,盛情款待藍綠眼睛的老毛子,竭力推廣自家卓越的生活方式,幾位來考察的外賓們,日日恍然大悟,受益良多,回國后每年冬季開始漬酸菜包餃子唱小拜年。”⑨沈陽市鐵西區的工人村便是班宇成長的地方,寄托著班宇的“懷鄉之情”,“‘懷鄉’在這里,是對于‘過去’的祭奠,對過去、對歷史的巡禮。巡視和祭奠出于人的精神需求,儀式行為都具有其強固的心理依據”⑩。在上世紀很長一段時間內,工廠是城市的象征,工人村既是作家的原鄉,更是作家創作的基石與源泉。“工人村”不斷被提及、不斷被言說,構成作者對過去時代的“告別”。一方面,工人村是時代與社會的產物。對社會主義工業體系發展的需求以及東北地區良好的工業基礎,建國后東北三省成為共和國的“工業重鎮”,工廠系工人的生產空間、工人村則是工人的生活空間。圍繞“工廠——工人村”的生產生活框架,學校、醫院、警察局、供銷社、報紙、電臺甚至電視臺一應俱全,其形成的工廠社區滿足工人及工人家屬衣、食、住、行的穩定的社會結構,工人村似乎是工業現代化的烏托邦,將每個工人個體與家庭緊密聯系起來,衣食無憂,形成帶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工業社會有機體。另一方面,工人村又是時代與社會隱喻。東北的工人村既承載了20世紀中國革命戰爭、人民解放和社會主義工業發展的輝煌歷史;也順應著時代潮流,構建著新中國工人階級的社會主體的生存空間,實踐著全國人民對現代工業化國家的想象與認同;在計劃經濟年代展現著工人階級的政治力量和經濟地位;也在市場經濟年代逐漸走向衰頹,甚至分崩離析。隨著國企改制、工齡買斷、下崗裁員,工廠與工人村都成為工人階級不忍回憶的過往以及無法重返的故鄉。班宇試圖通過創作重返他生長的故鄉——工人村,其生命體驗與時代形成了互文。班宇出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工人村,他見證了屬于工廠、工人與工人村最后的輝煌,目睹了90年代工廠的改制與關閉,經歷了工人村從豐盈到衰頹的轉變,最終離開生長的工人村,班宇成為在故鄉里的流浪者。

工人村承載了歷史的積淀,共和國工業時代的輝煌,以及班宇作為工人村兒女的生活經驗,隨著班宇現實主義的筆觸,追尋其記憶的腳步,重新發現鐵西、重新回憶國有企業改制時期的東北歷史;重新審視當時當地以工廠為信仰、工人村為依托的工人及其家屬的生產生活方式、面臨的生存困境,及其背后的心理動機與思維模式。這使得班宇的工人村創作展現出“衰頹”的特質。

二、鄉土衰頹景觀

葉君將中國現當代作家對鄉土的言說模式歸結為“農村”“鄉土”“家園”和“荒野”四種想象中國鄉村的方法。并指出“具體到表現手法上,鄉土由最開始的寫實到后來摻雜了詩意的浪漫,在現實主義的基調中顯露出浪漫主義的氣質;農村則基本固守著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有與激情和理念的灌注,家園成了極力彰顯浪漫主義色彩的詩意言說;荒野則在與家園相對的另一向度上走得更遠,為了裸呈那種令人震悚的生存圖景,作家們基本上不約而同地采用了現代主義之后現代主義的表現方法”?。班宇對于工人村的衰頹敘事與以上四種想象鄉土的方式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在內容上,工人村的衰頹敘事中,既有傳統鄉土敘事中的地緣人倫與血緣溫情,又有在政治意識形態和社會經濟形態雙重宰制下的生活圖景;既有創作者對家園進行言說的激情與信仰,又有這一切終歸落入塵土、銷匿于時代的荒涼、頹唐的荒野景象。不同的是班宇的創作構建了新的鄉土文學創作圖景,即基于作者生活經驗的、原生于城市的工人村“衰頹”景觀。并形成了以“衰頹”為敘事和情感線索的東北地域創作模式。不同于以魯迅為代表的《故鄉》,工人村天然屬于城市;不同于“十七年”時期的農村題材小說,政治意識形態與社會經濟形態改造的對象也完成了從農村到工廠的轉場;不同于以沈從文《邊城》為代表的“烏托邦”性質的田園牧歌,工人村表現出“烏托邦”走向幻滅的“失樂園”狀態;更不同于同樣是東北作家的蕭紅創造荒原景象,工人村敘事的確是表現了東北工業文明從黃金時代走向被歷史淘汰的衰落過程,道德雖被淡化但絕非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人像動物一樣依靠本能生活的《生死場》。因此,“衰頹”成為班宇為工人村創造的獨特的文學景觀。

得益于東北相對完善的工業基礎,草明、周立波等作家的工業小說集中顯現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工人生產圖景,在文學與政治共鳴的時代,《乘風破浪》《鐵水奔流》《百煉成鋼》的一系列小說表現了工人階級的先進性,作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工人階級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信得過,一直以來都是被歌頌的對象。這分榮耀并不持久,隨著工廠的改制,買斷工齡、遣散下崗,工人被時代驅逐出工廠,工人身份被剝離的同時失去安身立命的家園——工人村。班宇的工人村故事,是個體生命經驗與社會歷史洪流交相輝映的共鳴。工人村從“樂園”衰頹成為“失樂園”,班宇默默地觀察著、記錄著東北工業體系這一龐大機器在停轉前那最后轟鳴。個體在宏大歷史敘事中消隱,工廠的沒落、工人的離去、工人村的衰頹成為不可辨駁與抗拒的歷史事實。東北工業基地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與之相伴的生產與生活方式在市場經濟大潮、國有企業改革之中,工人逐漸從原本的話語中心走向邊緣,工人村最終成為即將消失的幾乎被忘卻的“時空坐標”。班宇坦言“時空坐標”對其創作的重要意義,“我覺得是一個寫作坐標的確認問題。對于一些小說作品來說,作者需要找到一個根基,以切實的場景引入切實的情感,將所有的記憶與觀察作為一個變體,再進行平衡處理。作者在對待‘原鄉’時,實際上是一種重構”?。上個世紀末發生在東北大地上的“下崗潮”給東北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結構的變化,更是思想與意識形態的變革,普通人的命運與生活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班宇對工人村的創作與深描,帶有強烈的追溯意味,從而形成特有的“鄉愁”體驗。工人村誠然是作家進行文學創作的富礦,得益于此,作家的現實主義題材創作更具有鮮活的生命力;讀者也得益于這一“時空坐標”并不遙遠,在認知、理解與詮釋過程中很容易帶入主觀情感,使作品變得更易接受,產生共情效應。班宇的小說創作帶有強烈的“自白”性質,自白的聲音不僅來自于作者,更來自于上世紀90年代的工人村生活,在敘述中將“衰頹”二字娓娓道來,這也構成班宇工人村鄉土的特有景觀與敘事——“衰頹”。

在《工人村》中,班宇一語道破其衰頹的景象,“萬物皆輪回,凡是繁榮過的,也必將落入破敗”?。工廠的破敗與工人村的衰頹景象并非從來如此,必有其特定的指征與對照。在宏大歷史敘事中,以沈陽鐵西區為代表的工廠與工人村從上世紀50年代興起,一度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生活潮流的工廠社區是宏大歷史敘事和后革命語境中的共和國現代化想象。“四月初旬,沈陽市發生了一件轟動東北工業界的大事件……這件事發生在全國勝利后的第一個‘五一’勞動節前夕更有重大意義。它是一個光輝的榜樣,一個有力的號召。”?上世紀50年代是東北工業文明走向輝煌的前奏,成為工人更是帶有“光環”的人生理想。上世紀80年代,東北工業蓬勃發展的態勢之下卻潛藏者危機,1986年,沈陽市防爆器械廠成為新中國第一家破產的公有制企業,就像一聲號角,吹奏著變革的音符,即為新的市場經濟吹響歡快的樂章,也為舊時代的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工業文明吹響落幕的安魂曲。吊詭的是,工人的光榮身份、工廠所代表的工業現代化想象以及工人村代表的先進的社區生活方式并未在上世紀90代的經濟體制改革中保持先進地位,甚至逐漸淪落為落后的典型代表。“九十年代里,生活成績優異者離此而去,住上新樓,而這些茍延殘喘的廉價社會住宅,也變成了古董。”?有學者指出“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前期是工人從改革中凈獲益的。90年代后期則是獲益較少增加而所負擔改革成本大大提高階段。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和職業分化的進城,工人在城鎮就業中人群獨占鰲頭、在社會生活中擔任最重要角色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至此,東北工業基地的神話告一段落,“廠區里總有下崗職工出現,有來辦手續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敘舊的,甚至還有一覺醒來,照舊上班,到了單位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下崗,不知何去何從,圍著廠區騎車繞圈。此景凄涼,但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正準備大施一番拳腳,斗志昂揚,時常幻想憑借一己之力扭轉頹勢”?。幻想終究未能成為現實,幾經努力過后的東北人最終向時代低頭、向現實妥協,下崗與再就業成為生存必須經歷的坎坷與曲折,一首《從頭再來》不僅是現實的寫照、勵志的口號,不僅承擔了千百萬東北下崗職工對未來的希冀與憧憬,更是他們在工廠破敗、工人村衰頹的大環境中身體力行、重拾生活的方法論。

受制于東北工業體系和配套產業的健全,生活在工人村的工人及家屬就像是已經被塑造好的聽話的乖孩子,眼前只有既定的國家工業發展道路和與之相伴的人生軌跡,耽溺于此卻不愿意作出改變。“原因是住在工人村的,老弱病殘居多,這些落后于時代半個世紀的人們是天然的釘子戶。比起那些離開的,仍住在這里的人們,想得到的要更多一些,畢竟他們所擁有的只剩下這幢老房子,這是最后的底牌,不打得驚天動地一點,是沒有辦法翻身的。”?工人村的居民適應并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過去封閉式的穩定,卻在無形中畏懼著變革中的開放式的自由。在新的國家政治經濟體制下,“自由”反倒成為這一群體的負擔,他們想要的是回到過去,回到原來的被給定、被許諾的生活軌道上去,而時代唯一能給他們的卻是沒有承諾、虛無縹緲的“自由”。工人村的衰頹無法挽回,人們陷入沉默與停滯之中,無法尋找到希望的突破口,生活從此便成了壓抑的囚籠,放肆的樂與放縱的惡也成為面對生活困境、排解與宣泄壓抑情緒的渠道。

班宇的工人村寫作,創造了可以被認知、記憶和想象的衰頹鄉土景觀,寄居在衰頹工人村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也為評論者提供了反思與批評的角度。從前穩定而牢固的人與故鄉相互依存的紐帶關系面臨瓦解。小說中“春節放假前,單位還是沒開工資,但分了一些東西作為福利,剛下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后一次大發慈悲:每人兩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帶魚,還有一副對聯。”?現實中,工人村被改造,僅剩下的蘇式小樓中,有7棟組成工人村生活館,用以對過去半個世紀的集體生活表示紀念。“在工人村老年超市,鉤子上還掛著塑料做的豬頭肉——工廠最欣欣向榮的時候,到了冬天,工人村每家窗戶上都掛著豬頭。”?小說的虛構與現實之中,班宇用現實主義真誠地描繪出“衰頹”的工人村,帶領讀者重返記憶的河流,打撈逝去的人與時代,重新審視描寫下崗潮中的自救與逃離、作樂與作惡,完成對“工人村”的精神救贖。

三、生存困境

自魯迅、沈從文以來,賈平凹、莫言、張煒、張承志、陳忠實、閻連科和劉震云等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作家,由于視角不同,對鄉土文學的言說方式也不盡相同,但總體來看,他們的創作呈現出城鄉二元對立的面貌,即便生活在城市享受著現代都市生活的便利,在情感上卻顯出對鄉村生活的留戀與不舍,這是由于作家原生于農村而形成的視角與經驗。他們懼怕著城市對鄉村的侵蝕,擔心傳統的農村生活瓦解、農民身份與土地剝離后“既無鄉、也無人”的空虛與失落。農籍作家的擔心既是歷史的必然、又是現實的必要。在觀念中,鄉村是農籍作家逃離城市文明的“自留地”,即便離開城市鄉村依舊可以重返,只要土地還在、血緣和家族還在,即便農村面臨來自城市的沖擊,他們并沒有失去根本。在這一點上原生于城市的作家卻與其有著根本的不同,作家生活的故鄉是以工業文明構建的城市生活共同體,是以工廠和業緣關系為依托形成相對穩定的社會生活空間,一旦工業文明遭受巨變和沖擊,比如工廠倒閉、工人下崗,其結果就像班宇筆下的工人村,在時代大潮中節節潰敗、全方位的坍塌,生存面臨巨大的挑戰,相較于有農村可以據守的人們,在城市中人們面臨的是更為悲涼的無家可歸。班宇筆下城市是衰頹、貧瘠的故鄉,掙扎著活下去則是人們唯一信念。

“城市的精神與面貌,變得比人更快,偶爾會有很強烈的失措感。”?在時代的巨變中,工廠走向破敗、工人農村走向衰頹似乎是霎時間完成的,而工人及其家屬的人生也進入了迷茫和結構性貧困的焦慮之中,未來在哪?出口在哪?光明在哪?在當時的東北沒有答案。東北三省是工業重鎮,國企和工廠相對全國其他地區更為集中,生活在工人村的人口比重更多,歷史的車輪徐徐向前、改革的浪潮滾滾而來,工人們似乎有些猝不及防。“1996年企業職工下崗占職工總數比例最高的省份是遼寧省,為14.2%,其次是黑龍江省,為13.8%,吉林省的下崗比例也高達10.3%,在全國處第七位。另外全國下崗職工規模最大的省份也是遼寧省,1996年為117.9萬人,占全國下崗職工總數的11.8%,其次是黑龍江省,1996年為93.5萬人,占全國下崗職工總數的9.3%,若加上吉林省的下崗職工數,整個東北三省下崗職工達253萬人,占全國下崗職工總數的25.3%。”?從工人個體出發,幾乎對突如其來的下崗、失業、貧困、買斷工齡、尋找出路沒有做好準備;從宏觀視角來看,工人們對工廠的脆弱始料未及,以至于對以大型國有工廠為核心而形成的穩定而舒適的生產、生活環境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最終在賴以生存的工人村迅速地瓦解、衰頹甚至消失的過程中,人們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以生存為目標的戰斗。

以作家班宇出生地遼寧省沈陽市鐵西區為例,“90年代中期,鐵西一年的下崗人數相當于10年來全沈陽下崗人數的總和,新世紀初,75萬常住人口里,已有70萬人失業”?。工人村不再是奶水豐盈的乳母,轉而變成雙乳干癟的老嫗。工人村無法供養生活在此的兒女,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作出抉擇,在下崗潮中老職工一面自救一面逃離,年輕人們一面尋求上崗一面無崗可上,艱難地尋求生存的出路。

《肅殺》中,父親便是下崗自救失敗的典型案例。面對生活中的困境,他只能歸咎于年月不好,青春期下鄉,人到中年又突然下崗,是那一代人的困境。生活所迫,我父親唯有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買了臺二手摩托車拉腳兒。然而這份工作并不容易,每天早上六點出門,溫水擦車,站在輕工街的路口等活兒,沒客人的時候,便會跟著幾位同伴烤火取暖、閑聊與逗樂,幾乎全年無休。他同時還要承擔照顧家庭的責任接我上學、放學、去補課班和回家。母親的突然病重更是為陷入結構性貧困的下崗工人家庭雪上加霜。拉腳兒的活收入并不穩定、加上為母親看病家里已經欠了不少外債,父親只好重新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在供暖公司里重頭再來,可惜的是不到一年他又再次下崗。在不斷的找工作上崗然后下崗的輪回中,父親很快變老。他就像很多同時代的下崗工人一樣原本想成為順應時代的弄潮兒,最終發現,生活也好、命運也罷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有的只是四處碰壁后的頹唐。

勤勞的人失利、投機的人成功,是“下崗潮”背景下的黑色幽默。《工人村》中劉建國和呂秀芬夫婦的成功得益于姐夫趙大明的指點與庇佑。1999年夫婦兩人先后下崗,家里沒有任何收入來源。論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劉歡豪邁的歌曲給予劉建國莫大的鼓舞與感召。現包水餃成為劉建國下崗再就業的首選,他扎了個鐵皮車,扛來煤氣罐,在車里包著芹菜豬肉餡餃子,皮薄餡大、現煮現賣,4塊錢20個,經濟實惠。這次創業堅持兩個月便作罷。金錢的蠱惑下,劉建國加入了直銷團隊,從而西裝革履、斗志昂揚地從事傳銷,小到多功能保健牙刷、大到糾錯能力超群的VCD機,整整三個月,劉建國一件也推銷不出去。一來沒手藝,二來沒體力,三來沒資本,劉建國、呂秀飛夫婦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尋求姐夫趙大明的指點。借助姐夫趙大明在派出所工作的職務之便,劉建國夫婦在工人村的舊樓里開辦了“菁菁足療”,專干皮肉生意。得益于趙大明的消息與庇佑,“菁菁足療”數年來屹立不倒、辦得有聲有色。雖然足療館的生意并不光彩,按月還要給趙大明分紅,劉建國和呂秀芬夫婦終于挽救了自己,日子也寬裕了起來。

有人自救便有人逃離。《盤錦豹子》中小姑從“下崗”到離開工人村則帶有強烈的主觀意識。與東北工業“黃金時代”對工人的敬仰相悖,她并不喜歡配件廠生產線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工廠效益很差,經常拖欠工資,她選擇離開工廠走進百貨商場,販賣起二手廣州時裝。表弟上幼兒園后,小姑得到百貨商場領導的投資,在花鳥市場附近租了個門市,茶葉生意維持不到一年。后來,小姑用打麻將反思自身命運,“媽,昨天我手上有三張幺雞,我就想要摸到第四個,能上一杠,胡把大的撈一撈,結果我就越摸越迷茫,腦袋里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后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運,或者說我后半生的主要任務,就是等這第四張幺雞,前三張幺雞是你、孫旭庭和孫旭東,那么這第四個是誰呢,媽,你分析分析”?。思索過后小姑不再迷茫,受強烈的自我意識驅使,她毅然決定離開家庭、離開工人村、離開沈陽去其他地方闖蕩闖蕩。在大連學做生意,開起麻將館,也開啟了專職打麻將的人生,大連、廣州、成都、北京。等到小姑打回沈陽時,她儼然是工人村外的人,有了來自外界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模式。她與前夫孫旭庭之間的差距和矛盾都已不可調和。

衰頹的時代背景為年輕人就業帶來巨大壓力,在進入工廠與自主謀生間進退維谷。“工廠業績不佳,轉型艱難,在職員工多被買斷工齡,重新競聘,轉為合同工,怨聲一片。”?他們上崗便面臨困境,無法預知前路是光明還是黑暗,唯有被時代推著向前走。《梯形夕陽》中的“我”便是如此。在1996年國企改制和下崗大潮中,我從技校畢業,學的是車工。經濟制度的調整也沖擊了學校的分配制度,不包分配、自尋出路,成為畢業生就業的第一道門檻。雖然工廠效益每況愈下,父親仍花錢托人,將我的關系轉入他所在的沈陽變壓器廠。其實父親心中很清楚工廠的輝煌不再,工人作為先進生產力代表的榮耀也早已褪去,朝不保夕的工作,集體下崗的危機潛伏在每一處角落,進入工廠卻是人們最后的希冀。而在《于洪》中的“我”則不幸得多,甚至連進入工廠的機會都沒有,當兵復原、分配未果,就業下行壓力之下,連安置辦都束手無策。靠戰友和朋友的幫襯,“我”在企業里開車和當保安勉強度日。母親突然下崗,家中生計更為艱難,“我”在人才市場中并不占優勢,只好和朋友三眼兒琢磨起在于洪廣場擺煙攤兒的生意。兩個文本中的“我”形成了映襯,無論是進工廠體制內面對隨時下崗的危機,還是期盼有編制的工作而不得后在市井中討生活的艱辛,凸顯出在“下崗潮”背景下青年一代的艱辛與生存困境。

無論是老一輩工人的驅逐出廠,還是青年一代在壓力中負重前行,自救抑或逃離、上崗抑或無崗可上,社會巨大變革帶來的是對個體精神的刺痛與生命的重塑。“下崗”不可辨駁地成為工人村必須直視的敘事要素和時代主題。在衰頹的環境中,下崗工人再就業成功與否、逃離與重返與否、年輕人上崗與否都與這片曾經穩定繁榮的工人村無關。衰頹的工人村無力滋養工人和他們的父母、愛人與兒女,不再提供庇佑。作為寄托理想社會的烏托邦式的“工人村”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僅僅是承載回憶與歷史的故鄉——逐漸被遺忘的“時空坐標”。衰頹的故鄉中,任何選擇都被尊重,都值得被原諒,沒有什么是比在困苦中活下去更重要、更有意義的頭等大事。

四、精神頹唐

“文學比起其他學科與人類的存在狀況、與人的情感與精神世界有著最為親密的接觸,同時也為人的精神訴求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文體空間。”?作家對故鄉的書寫,歸根結底是人與空間的相互作用。名為故鄉的“時空坐標”不僅哺育作家,為其提供提供生活、記憶與想象的空間;更是作家筆下的人物在時空中真實存在的空間,物理空間的瓦解的過程中人們的精神世界也逐漸走向頹唐。生活降格為活著,人在故鄉中異化,貧瘠的大地上滋養著橫行的丑惡。《生死場》《厚土》《老井》《枯河》《狗日的糧食》等作品將鄉土中的“黑風景”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不斷締造著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鄉村荒野圖景,食與性完全基于人原始動物性的生存本能。荒原的意向全然消退了故鄉的詩意,文明尚未破土而出,但班宇筆下的工人村卻是與之不同的衰頹景觀,安定、繁榮的工業文明曾經以允諾的形式出現在工人生活共同體之中,隨著國企改制的推行,產業結構調整勢在必行,原本穩定的工人生活共同體遭到來自外部的沖擊,下崗工人大量出現,工廠的凋敝與破產使工人村變成了“失樂園”。無論是荒野景象還是衰頹景觀,“惡”作為主題出現都與生活資料密切相關,在擁有耕地的鄉村,惡多數表現為對糧食的饑餓感;而在無法耕種的工人村,惡則多數表現為對金錢的占有欲。

倉廩實而知禮節,基本的生活瀕臨破產,道德也一并從“有”轉向了“無”,“正是在最基本的人道倫理上,班宇的小說扯掉了積在東北工人身上的歷史封條,近距離觀察他們離散于現代性危機的那一刻”?。班宇是位優秀的觀察者和言說者,他用現實主義筆觸營造了故鄉的面貌,衰頹的工人村是越活越逼仄的生存空間,形而下的生活無以為繼,形而上的精神亦被空虛占領。當人們陷入生存貧瘠與精神空虛的雙重焦慮時,對金錢的占有欲驅使人鋌而走險,尋求“放肆的樂”與“放縱的惡”,以宣泄內心的壓抑,用出格的行為去反抗現實的壓迫。向上的通道無路可走,尋求向下超越則成為可能,樂與惡相互糾纏,對金錢近乎瘋狂地占有欲遮蔽了道德的光芒,賭博、殺人或截道,人們游走在人與非人的邊緣,工人村的貧窮是人們精神世界頹唐、空虛的原罪。

賭博帶來“放肆的樂”,在衰頹的工人村中帶有著些許狂歡性質的苦中作樂,實則是通過金錢博弈填補精神空虛的消極方式。雖有風險,一旦勝利則不僅贏得可觀的不義之財,更贏得千金難換的地位與尊嚴。即便“下崗之后,我感覺整個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處理。”?賭博和耍錢的快樂會讓人一直逃離物質匱乏和精神貧瘠的現實。在工人村沒有什么能比賭博耍錢更刺激的消遣娛樂,下注的一剎那,工人村的衰頹、生活的窘迫皆拋諸腦后,賭場成了工人村的樂土,以及逃離現實的安全屋。班宇細致地描寫了賭場,在衰頹的工人村,賭場也與想象中的豪華、壯麗有著天壤之別,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寒酸的游戲廳,左墻擺著撲克機,中間是拍魚機器,旁邊是凌亂的牌桌或擺滿籌碼或直接上前,陳舊衰敗,散發出一點腐朽的味道。與之相反,賭場中的人卻是生機勃勃,全情投入,喧嘩與騷動的賭場氛圍中,人們似乎重新獲得了夢想——希望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觸底反彈、大撈一筆、買房換車。賭博激發出人們心中野獸般的好勝欲望,理智已經無法束縛工人村的人們將“棺材本”押向賭桌,成王敗寇,勝者并不在乎贏來的錢是否是輸家買斷工齡的工資抑或全部家當,尋求勝利便是尋求刺激,乾坤一擲只為肆意妄為的舒爽與快樂。那快樂大多是虛妄,而結局也大多是悲劇收場,孫少軍徹夜賭博,輸光現金,甚至沒錢買骨灰盒,只得用印有“花好月圓”的月餅盒收拾父親的遺骸,狼狽不堪。極少數人會像出獄不久的戰偉一般將賭場視為追求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戰場,在與李林和趙大明的“車馬炮”角逐中,戰偉像野獸一樣賭紅了眼,最終他用賭場的勝利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為自己贏得為人的尊嚴。

衰頹的工人村中,金錢是衡量生存權的標志,貧窮導致人們道德觀念的重新建構,而金錢才是唯一目標。賭場博弈不過是體驗雄性動物角力的快感,雖然勝利者失去對失敗者生存境況的關注,卻未淪落至對人生命本身的漠視,真正的道德崩塌是貧瘠的工人村變為黑暗森林的獵殺場開始,既然下崗導致生活資料的匱乏,金錢可以換來生活資料,那么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將目光鎖定那些擁有或者掌握金錢的人。殺人成為工人村里“放縱的惡”,不再被道德約束。《肅殺》中班宇通過半導體播放新聞的方式將“刨錛幫”引入到主人公“我”的生活空間。“刨錛幫”就是刨后腦勺的組織,躲在暗處,趁人不備的時候拿著錛子照人腦袋來一下子,搶錢奪物,不在意受害者的死活。而在《槍墓》中,主人公“我”創作了一部未發表的小說,詳細記錄了發生在工人村的惡行。“1996年7月8日,沈陽卷煙廠發工資,早上8點30分,司機艾曉峰,保衛干部劉國喜,女出納員彭璐,開車去附近銀行提款,共計21.5萬。回程途中,始終有兩出租車緊隨其后,紅的拉達,遼A牌照。早上9點,提款車開進廠門,跳下來兩個人,帶著前進帽和白口罩,身披藍大褂,掏出改造后的獵槍,大步上前,將艾曉峰和劉喜國當場打死,然后去后車廂里拎錢,搶得巨款后,臨走之前,又將自制獵槍從車窗伸出去,照著腦袋又補一槍,逝者滿臉鐵砂,不成人樣。”?下崗工人肖知仁、肖知禮兄弟化身工人村的捕獵者,并于1996年10月15日、1997年3月9日故技重施,殘殺無辜。金錢的誘惑與生存的困境,理性屈從于叢林法則,道德成為尋求生存權利的絆腳石,人在衰頹的工人村放縱著兇惡。

下崗潮最終波及到工人村的每一個角落,人在不可逆的時代洪流面前展現出無力的悲劇色彩。無力感就像是人拿起刀呼喊著向大海奔去,驚濤駭浪一波又一波襲來,而人卻寄希望于用手中的刀子,鉚足了勁在巨浪中為自己和家人博殺出一條前進的路,轉身回看,深愛的伴侶已不在燈火闌珊處,未經世事的孩子由于家庭缺失、心智不成熟,雖無法認清自己的生存困境,卻知曉金錢可以帶來生活便利。少年們游走在極端情緒和危險行為的邊緣,自發組織小幫派對更弱者出擊,就像身為弱者的阿Q欺辱更為弱者的小D和小尼姑一樣,惡行中夾雜著病態的樂。《盤錦豹子》中表弟孫旭東便是如此,模糊的道德觀之下,作樂與作惡有時糾纏在一起,有時是兩者分離,在經歷更大的悲痛之后重回正常生活。由于小姑的突然消失,孫旭東在性格和行為上都有強烈變化,不像從前那般安靜、乖巧,取而代之的是頑劣、蔫兒壞和為虎作倀。孫旭東經常惹是生非,抽煙、逃學、打仗、順手牽羊,他樣樣精通。上到小學六年級,孫旭東已是肥頭大耳、遠近聞名的惡棍。成績的下降導致孫旭東沒能考上重點初中,在按照戶口劃分到名聲很差的初中里,孫旭東繼續著自己渾渾噩噩的江湖人生,并以此為樂,甚至還組織小團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錢,所有人都拿他沒辦法。好在衰頹的工人村并不是人間地獄,孫旭東依然存在著改過自新的可能。祖父的葬禮喚醒了孫旭東被惡行遮蔽的良知與道德,至親的離去給予孫旭東自我反省的機會,他將親手組建的犯罪團伙拆散,人生重新回歸到正常的學習與生活的軌道。

樂與惡的交織形成了班宇筆下工人村特有的生存面貌與生活圖景。經濟環境下行、生存環境難以維持的東北工人村,就連黑社會都是工人村職工樓的兒子。金錢的誘惑下,道德被懸置甚至被遮蔽。嫌棄父親貧窮的貧二代許玲玲,保衛住房的盤錦豹子孫旭庭,視看球為信仰的肖樹斌,嗜酒如命的班立新,裝神弄鬼的董四鳳、李德龍,電話另一端嘲弄親情與仁義的大頭,活在過去的仇怨中一心復仇的孫程,道貌岸然卷走工廠救命錢的周隨機……貧窮意味著沒有生存的權力,工人村的小人物們都在努力向“錢”尋求人生出路和精神寄托,但最終都未逃出因現實貧困導致精神貧瘠的牢籠。脆弱者如同《渠潮》中的李漫,帶著理想出發,在三年高考失利后,最終禁不起現實的碾壓,殞命衛明渠;堅強者如《工人村》中的黑幫大哥,為了生活前行,即便已走向道德更為模糊的江湖,卻一心不忘來時的路。

五、余論

工人村是確實存在的“時空坐標”,伴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工業體系的崛起得以發展、走向輝煌,也隨著產業機構調整和國企改制而走向衰頹。班宇帶著記憶進行著對工人村的重構,言說著即將被遺忘的人和事。他聚焦工人村的日常生活,進行著現實主義的敘事創作,關注處在社會巨大變革中的小人物的困境、抉擇、生存境遇與精神狀態,衰頹的工人村呈現出悲劇性的審美特征。在多部短篇當中,班宇均采用了第一人稱創作,營造出“實況直播”般的閱讀體驗,迅速對處在時代巨變中的工人村產生好奇,對卷入時代洪流小人物的或貧窮或癲狂或壓抑的命運產生同情。然而,班宇對于故鄉的抒情是克制而隱忍的,他將自己從作品的悲傷中抽離,回憶并注視著悲傷的發生;不試圖給出終極的答案,將評判交給時間的沉淀。出身城市的青年作家,天然享有書寫自己鄉愁的權利,城鄉的二元對立不應成為鄉土文學發展的壁壘。鄉愁之于班宇的小說,既是客觀存在的,也是主觀經驗的;是私人的記憶,也是屬于經歷過下崗潮中工人群體的人生經歷。年輕一代的東北作家們描寫故鄉、重塑故鄉的實踐值得關注,衰頹的工人村則為鄉土文學增添了新的面貌。東北工業城市,尤其是和城市化大潮中興起的眾多新興城市不同,沒有朝氣蓬勃和日新月異的氣象,它們是老舊的、頹唐的甚至是停滯的。20世紀末的東北老工業基地決非爵士時代的曼哈頓,灰黑色的煙塵從工廠的鍋爐中奔涌而出,遮蔽著工人村的希望和人們的理想,無法誕生出更多機會的工人村,留不住屬于它的光輝歲月,更留不住年輕人離開的步伐,最終消解為時空中的不可重返故鄉。班宇的創作,是對故鄉無夢的追尋,將尊嚴歸還給生命,他們在工人村真真實實地“活著”。

作家與故鄉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人與地的關系。農村出身的作家言說著農村、城市出身的作家言說著城市,鄉村與城市曾是鄉土文學涇渭分明的界限。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年輕一代出身城市的作家走向文壇,他們對故鄉的言說,自然少了幾分對傳統鄉土文學中有關耕地、俚俗和血親的關注,但卻又帶有獨屬于城市意味的“鄉愁”,不斷拓展的鄉土文學邊界:將“地”從農耕的空間擴展到城市中的生產空間與社會生活空間;將鄉約俚俗、風土人情轉化為城市的俚俗慣習和行為方式;將血緣和業緣相結合構建復雜的人際關系和繁冗的社會活動;從而原本涇渭分明的城鄉界限變得曖昧不明,完成“鄉愁”發生的空間從對農村、鄉鎮的特指,到城中村、建設中的新城市,最終到原生于城市的轉場。時下的文壇,新一代的東北作家無疑是東北城市“新鄉土”的發現者和言說者,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在記憶中挖掘與東北工業基地有關的原鄉敘事,在無意識間達成一種故鄉書寫的默契,班宇的工人村、雙雪濤的艷粉街、賈行家的紙工廠等創作實踐共同形成了有別于“五四”時期和尋根文學時期的別樣鄉土言說。他們通過或小說、或散文的形式重新發現逐漸消隱在歷史長河中的上世紀90年代末的東北生活圖景。但由于登上文壇時間較短,文本積累相對較少,新一代東北年輕作家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未來他們的創作會呈現怎樣的景觀,隨著人生閱歷的積累和創作的深入,是繼續進行對故鄉的敘事,還是會出現新的創作轉向尚不可知。文壇從不是沒有一絲漣漪的湖面,喧嘩與熱鬧更能彰顯新時代中國文壇無盡的創造力。

①周榮《先鋒者與鐵西敘事》[N],《文藝報》,2019年4月17日。

②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頁。

③蹇先艾《我所理解的“鄉土文學”》[J],《文學評論》,1986年第3期。

④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頁。

⑤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M],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23-224頁。

⑥?葉君《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第288頁。

⑦孟繁華《鄉愁:剪不斷理還亂——2007年長篇小說中的鄉土中國》[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8年第1期。

⑧孫犁《關于鄉土文學》[J],《北京文學》,1981年第5期。

⑨?????????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174頁,第174頁,第174頁,第140頁,第174-175頁,第145頁,第20-21頁,第149頁,第232頁,第286-287頁。

⑩趙園《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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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139頁。

??班宇《人在故鄉里漂泊》[J],《智族 GQ》,2019 年 9 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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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勤《沈陽:被貧困撕裂的繁榮》[J],《南風窗》,2001年第10期。

?于文秀《當下文化景觀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2頁。

?趙坤《離散靈魂的造像——班宇小說論》[J],《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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