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星新一

一個女人來到精神科醫(yī)生那里。她三十歲上下,長相還算漂亮,但滿面愁云,大約是源于內(nèi)心極度的難言之苦。當然,若沒有什么苦惱,精神十分正常,誰也不會到這里來的。
醫(yī)生迎進了這個女人,用沉著冷靜的語調(diào)說:“您怎么啦?”
“這個,那……”女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其實這也不足為奇,一般患者并不是一開始就無拘無束隨便講話的,消除其緊張狀態(tài),使之自然輕松地談話,這是醫(yī)生的本領。
“如果不問您的話,就沒有辦法。請隨便一些,您從頭說說好嗎?有的地方不想說也行,我可以一直等到您高興說的時候。”
在醫(yī)生的引導和催促下,女人勉強開了口:“說實話,是為我丈夫的事!”
“您丈夫怎么啦?”
“從哪兒說起呢?是好幾年前的事啦!有一天,丈夫外出,打那以后,便杳無音信……”
“哦,是失蹤啦!不過,若是那樣的事,來這兒就不對了,你理應去找警察談談。”醫(yī)生說話的聲調(diào)始終比較平和。與之相反,女人卻好像盡量抑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她說:“當然,我是那樣做了。警察和我丈夫所在公司的人一起,同心協(xié)力進行了相當認真的調(diào)查,但毫無結(jié)果?!?/p>
“或許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事故?說不定自殺了呢?”醫(yī)生的語氣依然十分平靜,女人眼簾低垂,若有所思地說:“嗯……”
“我冒昧地先說一句,您丈夫生死不明,您可能為此心緒不佳,因積郁在心,精神便失去了平衡,大概是這么回事吧?”
女人手足無措地笑了笑說:“不,您說的那還是事情剛發(fā)生時的情況。我是個想得開的人,因為無論怎么調(diào)查也搞不清楚,再憂愁也無濟于事?!?/p>
“是啊,是啊,我隨便插嘴,實在對不起!那么,從那以后您的生活……”
“生活倒沒什么困難,有我丈夫留下的財產(chǎn),我和男朋友們一起玩樂,心情還很愉快!”
“那樣的話,您也就用不著來找我這個精神科醫(yī)生嘍!”醫(yī)生說。
丈夫失蹤了,還說不怎么悲傷,玩得還挺愉快,那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呢?真是莫名其妙!
看來對策明顯奏效,女人繼續(xù)說:“可是,一味地貪戀娛樂,錢就不夠用了。我打算把丈夫的生命保險費領出來,但現(xiàn)在還不能馬上辦到,據(jù)說不經(jīng)過一定的時間是不行的。好在規(guī)定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于是,我便到保險公司去進行交涉!”
“是啊,不管是誰都會那樣做的,因為領取保險費是正當權(quán)利嘛!結(jié)果怎么樣?”
“我把事情一說,保險公司的人對我深表同情。他們說,公司把顧客的幸福放在第一位,所以,理所當然,只要期限一到,馬上就可以支付保險費!”
“當然,一定是那樣?!贬t(yī)生很隨便地幫腔助勢,并且等待女人把話繼續(xù)說下去。可是,左等右等,女人面色蒼白,竟然緘口不語了。醫(yī)生催促說:“后來怎么樣?”
“那件事,怎么也……”
“請您說下去!”
女人幾次欲言又止,最后總算開了口:“來啦!”
“是保險費來了嗎?”
“不,是我丈夫回來了……”
女人剛講兩句又中斷了。醫(yī)生似乎不知說什么才好,片刻后才說:“那可太好啦!”好像除此之外沒有更恰當?shù)脑捒烧f了。
“好倒是好,不過……”
身為女人,此時的心境大概相當復雜。因為過了這么長時間,眼看一切即將告一段落的時候,丈夫又回來了。這用簡單的三言兩語恐怕是很難說清的。
醫(yī)生改變了話題。
“問沒問您丈夫他是怎樣失蹤的呀?”
“嗯,他回答得含含糊糊,好像得了什么記憶喪失癥……”
“哦,那樣的癥狀偶爾會發(fā)生。失蹤期間,大概是在什么地方作為另外一個人生活吧!”
“即使有那種病,我也總覺得不大可信……”
女人的苦惱,大概就在這里,醫(yī)生針對這一焦點進行了發(fā)問:“在什么地方過怎樣的生活一點兒也不清楚,您大概感到其中存在著某種恐怖的故事吧?”
“嗯,那倒也是。不過,重要的是有變化!”
“怎么?有變化?您丈夫已經(jīng)恢復以前的生活了吧?”
“嗯,找到了新的工作崗位,每天早晨按時走出家門,晚上回來。可我還是感到有變化!”
女人一再重復“變化”這個詞。醫(yī)生問:“什么?怎么個變化呢?請把這一點說清楚!”
“是和我以前的丈夫有不同,就是說,回來的不是我原來的丈夫?!迸艘豢跉庹f完,身體有些發(fā)抖,面色更加蒼白。
“難道……”
“不,是真的,我是清楚的!”
“您是說回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嗎?為什么會那樣認為呢?”
“這一點我說不清楚!的確,相貌和體形,跟我原來的丈夫一模一樣。不過,他絕對不是我的丈夫!”
“這可真叫人為難了,大概是您的心理作用吧!也許因為長期不見面,但是在即將絕情斷念的時候,他卻回來了,所以不可能馬上就和從前一樣。我想,只要雙方共同努力,不久一定會重歸于好的?!?/p>
“是的,最初我也想盡力那樣做。可是不行,沒有那樣的感情嘛。而且越努力越覺得他不是我的丈夫!”
女人堅持己見。醫(yī)生一請她說清楚,她就一再這樣重復。對此,醫(yī)生推測說:“對不起,我想可能是這樣的原因吧,您已過慣了獨身生活,每天逍遙自在,順利的話,還可以領到一大筆保險費,好生活一直能過下去。但您丈夫一回來,這種美夢可就做不成了,因心懷不滿,所以便不想認自己的丈夫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是有不同,他絕對不是我的丈夫!”
女人不承認自己有什么幻想,她繼續(xù)頑強地認定回來的是另外一個人。醫(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接著說:“您如此確信無疑,但理由是什么呢?恕我冒昧,我看實際上很可能是您殺了您丈夫,然后在社會上聲揚說他失蹤了,不對嗎?”
聽了這番不客氣的話,女人睜大雙眼,生氣地擺手答道:“簡直毫無道理!警察以前也曾這樣懷疑過,一有那么多的保險費,好像第一受益人就應當受懷疑似的,從地板下面到庭院,給挖了個遍。不過,我并沒干那種罪惡的勾當,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蒙騙警察進行‘絕密犯罪的本事?!?/p>
“那么,您為什么說他不是您原來的丈夫?”
“我只能這么認為!”
爭辯回到了原先的狀態(tài),醫(yī)生也把話題拉了回來。
“真是難辦的事??!那您到底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呢?既不是由于您丈夫的事而精神苦惱,也不是毫無根據(jù)地胡亂猜疑回來的那個人,那么,您是走錯門了吧!”
“我不是想為自己診斷,而是來請醫(yī)生查明另外那個人的真相!”
“噢噢,是啊,我全明白啦!那么您回去好好說說,請把您丈夫,不,像您丈夫的那個人領來,我給他檢查一下!”
“謝謝!”女人寒暄幾句后便回去了。
第二天,那個有問題的男人來了。醫(yī)生用相當熟練的動作進行了診斷,馬上說:“唉呀呀!你是機器人呀!是照死去的那個男人精制出來的人造人……”
“為什么?將它……”
“這點小事兒,一看便知,瞞不過我的眼睛。那么大一筆保險費,若是可能的話,保險公司肯定不想支付。因此,保險公司根據(jù)照片和記錄制作了人造人。由于購買保險時審查資料齊備,所以很容易制作。做完后把它派來,從外形看就和原來的人一模一樣,是個很巧妙的辦法……”
“現(xiàn)在既然被看穿,就不能對你置之不理了。這個秘密如果聲揚出去可是件大事,對不起……”
男人站起身來,想逃走??舍t(yī)生不慌不忙,仍以冷靜的語調(diào)說:“算了吧,不要做那種沒意義的事!這兒的醫(yī)生,由于事前知道事實真相,已經(jīng)被殺了。我就是他的接替人,由保險公司精心制作,派到這兒來的和你一樣的人造人……”
(心香一瓣摘自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妄想銀行》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