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有段時間我收集了一些作家畫像,有福克納、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毛姆、石黑一雄等,還把其中兩位的黑白照片打印出來掛在電腦上方。這樣,碼字的時候,時時會感覺到頭頂上有人在注視,這種感覺不錯。
喜歡這些作家畫像,是因為可以感受到他們身上的統一標志:書卷氣。福克納有卷卷的小胡子,很帥氣;海明威看上去彪悍、勇武,但笑容與眼神里都藏有溫柔;毛姆并不像一些傳記里寫的那樣內向、陰柔,他看上去深邃又安靜……而這,都得益于他們身上的書卷氣。
作家是最該有書卷氣的一群人。過去的中外作家,大多身帶濃濃的書卷氣,當然,這或與我們看待已進入文學殿堂的他們的視角有關,會人為地為他們涂抹“偶像”的色彩;抑或與他們的作品已成經典有關,由書及人;更可能與時代有關——書卷氣是屬于過去某個時代的,在當下找不到書卷氣,是因為那個時代過去了。
中國現代作家中,書卷氣十足的人太多了,幾乎有一個算一個。如果嘗試在還活著的當代作家身上尋找書卷氣,不是沒有,而是不多。書卷氣就這樣從一個群體身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我經常接觸一些讀書人:讀的書挺多,各有所長,但依然沒有明顯的“書卷氣”。以我為例,我偶爾對著鏡子試圖說服自己——這是個讀書人,內心卻很難承認,因為表情里有焦慮,眼神里有浮躁,性格里有戾氣,盡管用了十八般武藝去“鎮壓”,但還是不行。讀書人該有的視野的開闊與遠大,內心的安寧與淡定,都遠遠不足,仍然是一粒飄在這個喧囂時代的塵埃。
書卷氣并非讀書就能帶來的,它是內在格局與外在本領的結合。內在格局不說了,這個很難說清楚,也沒法給出標準要求;外在本領則可以一五一十地拿出來,簡化為七個字:琴棋書畫詩酒茶。前五項本領基本丟了,酒和茶倒被傳承了下來,只是很多時候也是瞎喝,連“借酒澆愁”的境界都達不到,茶也難品出多少滋味。
外出參加活動,我被別人當成“文人墨客”。每當活動進入“題字留念”這一環節時,我總是“倉皇出逃”,萬萬不敢在人家精心準備的上等好紙上留下別別扭扭的字跡。要知道,能寫一手好字,在從前是讀書人的標配。即使歷史上那些名聲不好的讀書人,字拿出來,也往往令人贊嘆。
書卷氣真的不單是一種氣質,它更像是一種“人格與技能”的合成,人格要高尚,要有悲憫、有關懷。這樣的人格需要漫長的閱讀與思考才得以煉成,還要經受得住天性的考驗。有些人天性不好,偉大的人格經常被邪惡的天性給淹沒了;至于技能,那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漫長的時間才得以成為隨身本領的——琴棋書畫這四樣,哪樣不得浸淫十年以上?
所以,書卷氣的消失,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時間不夠用。以前的讀書人,有的是時間,木心說從前“車,馬,郵件都慢”,說的已經是工業社會中后期的事情了。再往前推,在漫長的農業社會,對讀書人來說,時間更是富裕,就算是埋首故紙堆也埋得起。但凡有些靈氣,讀書人都不會讀成書呆子,而會成為受尊重的“社會賢達”。
現在的讀書人身上缺少書卷氣,大約與沒法把讀書當成一項畢生追求的職業有關系。在當下,誰敢說能夠單憑寫作或者“販賣”大腦里的那些知識養家?除了走到塔尖上的少數著名作家,絕大多數讀書人還得用另外一項技能糊口。讀書更多時候是一種休憩或寄托,遇到生活不順,這點寄托便也干脆不要了。
古人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可見書卷氣是寫在臉上的。但在互聯網、人工智能時代,更多的人開始“讀屏”,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于是有人說“讀什么內容很重要,通過什么介質讀不重要”。這個說法成立,“讀屏”只要讀的是精品、經典,是有體系、有思考的內容,一樣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是在大數據的智能推送以及社交媒體對人性的精細揣摩下,重復信息及無用信息如洪流一樣,讓人身陷其中無力自拔,讀書人也中了招。
我們看科幻作品,小說也好,電影也好,會發現未來人類與未來生活光怪陸離,在那些充滿想象力的畫面中,是看不到任何書卷氣的。眼下我們意識到書卷氣很重要,是因為農業社會留下的文化記憶太過深刻,并且時常讓我們覺得,書卷氣雖然抵御不了被時代車輪碾軋的痛楚,但起碼會帶來一點安慰。
為了這點安慰的光亮,整個社會開始重視書卷氣,開始尋找具有書卷氣的人。一名演員擁有書卷氣,他便擁有了更好的接戲機會;一個普通人擁有書卷氣,也會得到更多的尊重與欣賞。在這樣的環境下,讀書人該奮起,不該放棄。要知道,讀書人丟了書卷氣,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無奈而悲哀的事情啊。
(輞 川摘自《中國青年報》2020年2月4日,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