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 李麗玲 楊揚
國家預算資金投資(本文簡稱為國家投資)是來源于國家預算的固定資產投資。(1)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15)的指標說明,固定資產投資的實際到位資金根據固定資產投資的資金來源不同,可分為:國家預算資金(投資)、國內貸款(投資)、利用外資(投資)、自籌資金和其他資金(投資)。本文國家投資為國家預算資金投資。這里“國家預算”具體包括一般預算、政府性基金預算、國有資本經營預算和社保基金預算;各類預算中用于固定資產投資的資金全部作為國家預算資金填報,其中一般預算中用于固定資產投資的部分包括基建投資、車購稅、災后恢復重建基金和其他財政投資。現有文獻把國家預算資金投資稱為“中央投資”,本文認為稱為“國家投資”更為恰當。參見王曦等(2014)、余壯雄和楊揚(2014)。其是國家統籌安排具有多重目標的投資性財政支出,是一種特殊的財政政策形式。由圖1可見,1997年前,國家投資一直偏少,其間外商直接投資(FDI)為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帶來了稀缺的資本。1997年以后,我國國家投資快速增加,并在2008年超過FDI;之后國家投資仍呈現快速上升趨勢,體現出其重要的戰略地位。

圖1 國家投資/GDP與FDI/GDP(1997—2016年)
國家投資的目標具有多元性。首先是其體現出“保增維穩”(保證一定GDP增長率并維持經濟穩定)的戰略意圖。圖1中可以明顯看出,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后,國家投資均突然攀升;2011年之后,隨著三期疊加時期的到來,國家投資占比更是持續快速攀升。
國家投資的另一目標是平衡區域發展。自1999年以來,中央政府陸續推出了“西部大開發”等區域平衡發展戰略,國家投資則在其中起到了主導作用(劉生龍等,2009;劉瑞明和趙仁杰,2015)。圖2a中明顯可以發現,人均實際GDP低的西部和中部獲得了更多的國家投資支持。但進一步觀察圖2b,我們并不能推斷出獲得更多國家投資支持的中西部地區取得了更高的經濟增長率,即國家投資的效果仍有疑問。
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涉及區域平衡發展問題,正是國家投資的關注目標。報告還指出,“我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正處在轉變發展方式、優化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力的攻關期,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是跨越關口的迫切要求和我國發展的戰略目標”,這也是新時期國家投資政策的重要目標。國家投資的特殊性在于其要素和政策的雙重屬性。前者是指作為生產要素,國家投資通過投資形成資本累積,以提高地方產出;后者則表現為一種財政支出政策形式,試圖平衡區域發展并提高增長質量。增長理論告訴我們,長期內決定穩態增長率最重要的因素并非資本累積,而是技術進步。那么,被寄予厚望的國家投資能否同時完成“經濟維穩”和“長期提效”的使命,二者是否存在矛盾?其與市場投資的相對績效如何?如何完善國家投資機制?另外有文獻表明,國家財政支出可能會降低地方效率,但地方政府仍在爭搶國家投資項目,如何理解地方對于國家投資的糾結之情?(2)根據相關文獻(劉生龍等,2009;劉瑞明和趙仁杰,2015),國家財政支出可能會降低地方效率,“西部大開發”等區域平衡增長并未起到應有作用,反而存在著“政策陷阱”。現實事例也多有報道,如每經網報道,環渤海灣各省爭搶建立了大量同質性的碼頭港口,造成港口林立、產能嚴重過剩(http://www.nbd.com.cn/articles/2014-06-10/840159.html)。盡管如此,地方政府仍在爭搶國家投資項目,甚至將其作為政府工作能力的一個代表。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極為重要,而現有研究尚無法給出明確的解答。

圖2a 各省國家投資/GDP與人均GDP

圖2b 各省經濟增長率與人均GDP
注:(1)數據為1997至2016年省級數據,以2000年為基期,來源于《中國統計年鑒》及各省統計年鑒;(2)東部11省、直轄市依次為:北京、天津、上海、河北、遼寧、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海南;中部8省依次為:山西、吉林、黑龍江、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西部11省、自治區、直轄市依次為:廣西、內蒙古、四川、重慶、貴州、云南、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
我們注意到,國家投資能否實現其既定目標,根本上還要取決于其能否提升地方經濟增長并提高效率。有鑒于此,本文從保增長和提效率兩方面,先實證分析再理論演繹,并在與FDI的對比中探討國家投資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綜合效果。本文在實證上同時考察國家投資的增長和效率效應,并將政府與市場導向投資進行對比;在理論上正式解釋了增長和效率效應的表面矛盾,解釋了地方對國家投資“興奮劑效應”的內在機理。這些研究是對相關研究的創新。我們嘗試更全面深刻地認識既往國家投資政策的績效和作用,更好地劃分政府與市場的邊界,從而檢討改進我國當前的財政調控方略,以更好地應對當前經濟下行的狀況。
本文余下部分安排如下:第1節為文獻綜述;第2節介紹實證模型、方法與數據說明;第3節為實證分析;第4節為理論建模及其討論;最后總結全文并提出政策建議。
一方面,目前專門針對國家投資的研究還十分少見,僅有王曦等(2014)、余壯雄和楊揚(2014)兩篇規范研究。這兩篇研究主要從要素流動和資源配置的角度探討國家投資的區域流向及其分布的合理性;文中作者使用空間計量等研究方法,得出了相似的結論,即國家投資對市場化程度較低地區的資本產生了“擠出效應”。
另一方面,國家投資歸屬于政府財政支出中的生產性支出,既有文獻對生產性財政支出績效的考察相對較多,這與本文主題有部分相關性。在內生經濟增長框架下,Barro從理論上證明了政府通過提供基礎設施等公共產品可以提高長期經濟增長率。為了驗證其判斷,后續出現了大量實證檢驗。Kneller et al.(1999)對22個發達國家1970—1975年的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發現生產性財政支出促進了經濟增長。而Devarajan et al.(1996)的跨國研究卻發現,發展中國家政府在交通、通信方面的投資抑制了經濟增長,發達國家政府的生產性財政支出則對經濟增長有促進作用。Park(2009)在內生增長框架下考察了財政政策對資本積累和經濟增長的作用,發現生產性財政支出不一定能帶來長期增長。國內也出現了不少關于生產性財政支出績效的研究,表1篩選整理了其中的代表性文獻。

表1 國內生產性財政支出績效文獻

續表
由表1,關于生產性財政支出的績效,國內研究主要有兩個方向。一是考察生產性財政支出對經濟增長的作用。這方面文獻相對較多,結論大多是生產性財政支出帶動了地方經濟增長,但對于支出細目的作用有所爭議。二是將生產性財政支出作為投入指標,從政府提供產品的角度估算政府支出效率,這方面文獻較少。其中陳詩一和張軍(2008)、呂冰洋和余丹林(2009)運用數據包絡(DEA)方法進行效率測算,石奇和孔群喜(2012)使用動態無效指數(DI)測算。
可見相關研究仍然存在空白或不足之處,具體包括:(1)對國家投資的專門研究仍十分少見,缺乏對其績效的全面評價,這與國家投資的戰略地位不相匹配。(2)對生產性財政支出的分析,未能綜合考慮其對經濟增長和生產效率的作用。僅考慮其中某一方面,就無法認識和解答保增長和長期提效之間的矛盾問題。(3)目前對生產性財政支出與非生產性財政支出的劃分仍有諸多爭議。(3)Kormendi and Meguire(1985)將國防和教育開支都劃分為政府消費,Barro(1990)則將其作為生產性支出;還有學者將那些能夠促進經濟增長或者能夠解決市場擁擠的政府財政支出看成是生產性支出,如Devarajan et al. (1996)、趙志耘和呂冰洋(2005)、嚴成樑和龔六堂(2009)、饒曉輝和劉方(2014)等的財政生產性支出則包括教育支出、財政基本建設支出和財政科學研究開發支出。(4)樣本期間多在2008年之前,不能反映當前的新狀況。圖1顯示,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才是我國國家投資的高速增長階段。此間國內外經濟和政策狀況發生了巨大變化,確有必要重新審視生產性財政支出或國家投資的作用。(5)沒有將政府導向的資金績效與市場導向的資金績效進行對比。(6)無法解釋特殊相關現象,如地方對國家投資的糾結之情。
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從保增長和提效率的雙重視角,綜合保增長和提效率,從實證分析到理論演繹,全面深入地考察國家投資促進經濟發展的績效。本文以國家投資作為研究標的,首先是考慮到國家投資的重要地位以及研究空白;另外相對于生產性財政支出,“國家投資”這一標的在研究政府投資績效上更加具有可行性。首先,國家投資不存在經濟和統計口徑區分問題,在實證分析和理論建模方面更為清晰;其次,同為投資,國家投資也更容易與代表市場力量的FDI進行比較。在實證分析之后,本文則更進一步通過建立理論模型進行分析。這可以對保增長和提效率的實證結論進行統一的解釋;更重要的是,通過理論推理可以演繹探討系列衍生問題——為什么國家投資越來越多,為什么地方會對國家投資產生依賴癥狀,以及這種依賴隱含的巨大弊端。
具體地,本文進行了以下新的嘗試:(1)在實證分析方面,使用1997—2016年中國30個地區的面板數據,基于巴羅增長方程討論國家投資對地區經濟增長的促進作用;并采用隨機前沿效率模型估計生產技術效率,來分析國家投資對地區效率變動的影響。(2)在理論方面,構建一個含有異質性外來投資的索洛增長模型,對實證結果進行統一的解釋,并進一步演繹推理,探討國家投資過程中的投資依賴等特殊現象。(3)我們還同時引入了市場導向的FDI,與國家投資進行對比,以更好地區分市場與政府的邊界。
本文在Barro(1991,2000),Levine and Renelt(1992)等經典經濟增長的實證框架基礎上,將國家投資作為關鍵解釋變量引入模型,構建如下動態面板模型,檢驗國家投資對經濟增長的作用:
git=c+ρyit-1+δFit+θXit+ui+ξit
(1)
其中,下標i和t分別表示省份和年份,被解釋變量為實際人均GDP增長率。由于地區經濟增長速度與過去的經濟發展水平高度相關,因此引入實際人均GDP對數值的滯后一期yit-1,若其系數ρ<0則說明存在地區間的經濟收斂。ui表示不隨時間變化的個體效應,ξit是與解釋變量不相關的隨機擾動項。國家投資Fit為關鍵解釋變量,Xit為控制變量,包括衡量影響經濟增長的其他因素,具體考慮FDI、人力資本(平均受教育年限lnH)、地方政府財政支出(Gov)、市場化程度(M)、產業結構(第二產業生產總值比重Sec)。另外,類似王曦等(2014)、余壯雄和楊揚(2014)的做法,本文將國家投資與市場化程度的交叉項M×F、FDI與市場化程度的交叉項M×FDI也納入模型,以考察市場化程度不同對國家投資和FDI投入的影響。
早期經濟增長核算研究大多采用索洛殘值法,但索洛殘值法關于生產技術充分有效的假定明顯不完全符合經濟現實(Farrell,1957),因此允許生產者存在技術無效率數據包絡分析(DEA)和隨機前沿分析(SFA)法逐漸被發展起來并被廣泛應用。相比而言,DEA將實際產出小于生產前沿完全歸因于生產技術效率問題,沒有考慮隨機因素的作用;SFA考慮了測量誤差和不確定環境等隨機因素對于產出的影響,更加適合發展中國家和轉型經濟國家(Aigner et al.,1977;Meeusen and van Den Broeck,1977)。因而本文采用SFA方法。
根據Kumbhakar and Lovell(2003),隨機前沿生產函數模型的一般形式可表示為Yit=f(Xit,t)exp(vit-wit)。其中,下標i和t分別表示省份和年份,Yit表示第i個省t時期的實際產出;f(·)是前沿生產函數,代表經濟生產中的最優生產技術;Xit是投入向量,表示各種生產要素,t代表前沿技術進步趨勢;vit是第i個省第t期生產中的隨機擾動項,獨立于投入要素和技術水平;wit為非負隨機變量,是第i個省第t期的生產無效率項,表示生產者由于受到其他沖擊的影響而偏離最優生產技術邊界。使用超越對數生產函數形式,對Yit=f(Xit,t)exp(vit-wit)進行對數化處理,得到式(2):
(2)

TEit=E[exp(-wit)|(vit-wit)]
(3)
結合本文主旨,國家投資來源于國家預算,具有政策性導向;我們將重點考察其對生產效率的影響。此外,FDI是來源于境外的投資,其通過技術溢出以及改變制度軟環境也應具有外部性作用,是市場力量的代表。為了與國家投資進行對比,我們也將FDI引入生產效率方程中。采用國家投資和FDI的滯后項,(4)后文中,我們還分別考慮了更長的滯后期(3年、5年)的影響。按照通常的做法,最長滯后階數取為5年。見表6。設定如下效率方程:
TEit=η0+η1Fit-1+η2FDIit-1+λXit+η3t+εit
(4)
其中,η1代表國家投資F對地區生產效率的影響,若系數η1顯著為正,說明國家投資的進入有利于地區生產效率的提升,反之則說明國家投資不利于生產效率提升。對于FDI,系數η2同理。Xit為影響生產效率的控制變量,具體考慮初期地區經濟發展水平(滯后一期實際人均GDP)、人力資本(平均受教育年限lnH)、市場化程度(M)、產業結構(第二產業生產總值與GDP比值Sec)和地方政府財政支出(Gov),t控制了時間趨勢,εit代表隨機擾動。
考慮數據可得性、樣本容量以及更近期的經濟信息,本文使用1997—2016年間中國30個省區的面板數據來檢驗國家投資的經濟績效。(5)北京、天津、上海、河北、遼寧、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海南1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為東部;山西、吉林、黑龍江、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8個省為中部;廣西、內蒙古、四川、重慶、貴州、云南、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1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為西部。西藏自治區數據不全,沒有考慮。除有特殊說明,數據均來源于《中國統計年鑒》(1998—2017)、各省統計年鑒以及《新中國六十年統計資料匯編》。主要變量的計算方法與選擇依據具體如下:
① 產出及增長率:總產出(lnY)用地區實際GDP衡量,以1997年為基期;經濟增長用實際人均GDP增長率衡量。
② 國家投資(F):參照王曦等(2014)、余壯雄和楊揚(2014)的研究,以當年地方獲得的國家投資與當地GDP的比值代表F,實際上是國家投資占比的概念。
③ 外商直接投資(FDI):采用地方實際利用外資額與當年地區GDP的比值表示。其中,實際利用外資額數據用當年人民幣/美元匯率平均價折算成人民幣。
④ 資本存量(lnK):本文以張軍等(2004)測算的各省資本存量為基礎,采用永續盤存法進行推算,計算公式為Kt=It/Pt+(1-δ)·Kt-1。其中,δ為資產年折舊率,取值9.6%(參考張軍等)。Kt、It和Pt分別為t期的實際資本存量、固定資本形成總額和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
⑤ 勞動力投入(lnL):采用每年各省年末全部從業人員數的對數衡量,用于基準的隨機前沿估計。在之后的穩健性檢驗中,我們考察了與人力資本相關的有效勞動力指標。
⑥ 人力資本(lnH):根據傅曉霞和吳利學(2006)、盛斌和毛其淋(2011)以及韋倩等(2014),本文采用6歲以上居民平均受教育年限近似衡量地區人力資本水平。具體而言,若小學、初中、高中、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受教育年限分別為6年、9年、12年和16年,則人力資本為H=6×prim+9×midd+12×high+16×univ,其中,prim、midd、high、univ分別是小學、初中、高中、大專以上教育程度居民占6歲以上人口的比重。參考以上文獻做法,文中對人力資本H進行對數化處理。教育程度1997—2006年數據來源于《中國人口統計年鑒》,2007—2012年數據來源于《中國人口與就業統計年鑒》,2013—2016年數據來源于《中國統計年鑒》。
⑦ 有效勞動力指標(lyl):根據Lucas(1988),用受過一定教育的勞動力總量與其受教育年限的乘積表示。具體而言,lyl=log(L×H),其中L為勞動投入,H為人力資本。
⑧ 地方政府財政支出(Gov):采用歷年各地區政府財政支出與當年GDP的比值衡量,以反映地方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程度。
⑨ 市場化程度(M):根據王小魯等(2009),采用各省非國有企業工業總產值的比重衡量市場化水平,經計算,該比重與樊綱等(2011)的市場化指數之間的相關系數高達0.843,其中工業總產值數據來源于《中國工業統計年鑒》。(6)由于統計口徑變化,2012—2016年沒有工業企業總產值數據,本文采用(1-國有及國有控股工業企業主營業務收入/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主營業務收入)衡量市場化程度。
⑩ 產業結構或工業化(Sec):工業化進程中的經濟結構變化是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力。采用第二產業生產總值的GDP占比衡量產業結構或工業化。
表2為相關指標與數據的統計描述。

表2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1997—2016)
3.1.1 回歸結果
根據式(1),采用系統GMM方法估計動態面板模型,估計結果見表3列(1)所示。為穩健起見,文中同時以差分GMM和雙向隨機效應(7)本文采用Hausman檢驗對雙向固定效應和隨機效應進行檢驗,結果選擇了隨機效應模型。的估計結果作為對比,見列(2)和(3)。可以發現,估計結果基本是一致的。上述系統GMM和差分GMM估計都通過了工具變量過度識別約束檢驗及殘差序列自相關檢驗。

表3 國家投資的增長效應回歸

續表
注:括號中為t值,上標*、**和***分別表示在10%、5%和1%的水平下顯著。
在內生性問題的考慮上,本文參照相關文獻(Alesina et al.,1996;胡金焱和張博,2013;曹鳳岐和楊樂,2014;夏杰長和劉誠,2017;邵帥等,2019)的做法,在巴羅方程中使用國家投資F和外商直接投資FDI的滯后期變量,解決國家投資和經濟增長之間可能的內生性問題;其次,為保證回歸的準確性,本文在回歸時將國家投資和FDI這兩個關鍵解釋變量均作為內生變量放入GMM的變量回歸集合中,使用更高階滯后作為工具變量以解決解釋變量的內生性問題以及動態面板偏差,從而得到一致且無偏的估計量,以保證實證結果的穩健性(8)另外,我們也同時將這兩個變量分別放入外生或者前定變量的回歸集合中,與放入內生變量集合的情形進行對比,回歸結果基本保持一致。這也驗證了采用關鍵解釋變量的滯后期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內生性問題。。后文文字說明將以系統GMM為主。
實證結果表明,1997—2016年,國家投資和FDI對地區經濟增長都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平均而言,國家投資占GDP的比值每增加1個單位,經濟增長速度將上升1.086個單位;FDI占GDP的比值每增加1個單位,經濟增長速度將上升0.707個單位。滯后期的國家投資和FDI也給出了相似的結果。
另外,回歸發現,市場化程度、政府財政支出、人力資本和產業結構都能顯著提高經濟增長速度,這與現有研究證據一致,如王小魯等(2009)、韋倩等(2014),此處不再贅述。國家投資與市場化程度的交叉項、FDI與市場化程度的交叉項系數都為負,即國家投資和FDI投入到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地方,其對經濟增長的正向促進作用越小。我們認為原因如下:市場化程度高的地區,經濟比較發達體量也較大,因此投資對經濟增長的邊際作用有所下降。
考慮政府出于多重目標進行政策性投資時,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可能是其參照的因素,因此國家投資與經濟增長之間可能存在互為因果關系。為避免此類問題,本文對式(1)模型進行了調整,采用滯后一期的國家投資與FDI估計增長方程。結果如表3列(4)~(6)所示。可以發現,上述結論基本保持不變。
3.1.2 穩健性檢驗: 考慮有效勞動力的回歸
本文使用有效勞動力指標(lyl)替換人力資本,采用與前文相同的估計策略進行穩健性檢驗,結果如表4所示。可以發現,回歸結果基本與表3一致,國家投資和FDI都促進了地區經濟增長,前文的檢驗結果是穩健的。

表4 采用有效勞動力指標的經濟增長回歸結果
注:括號中為t值,上標*、**和***分別表示在10%、5%和1%的水平下顯著。
分為三步:首先是估計式(2)的生產函數,然后按照式(3)計算生產效率,最后根據式(4)回歸國家投資和FDI對生產效率的影響。
3.2.1 生產函數估計和生產效率計算
采用Frontier 4.1程序對生產函數進行最大似然估計,估計結果如表5列(1)所示,再計算生成各省每年的生產效率值TE1。(9)篇幅所限,這里沒有給出每個省份各個年份的TE計算結果。具體結果請向作者備索。為穩健起見,我們變更勞動力要素的度量指標,采用有效勞動力指標(lyl)來替換基準模型中的勞動力投入指標(lnL)估計隨機前沿生產函數,估計結果見表5列(2),計算得生產效率值TE2。上述兩種不同估計的方差比γ都顯著不為零,這說明隨機前沿函數模型的設定是合適的。并且TE1與TE2的相關系數為0.99。

表5 隨機前沿生產函數估計

續表
注:括號中為t值,主要系數均通過10%的顯著水平檢驗。
根據計算得到的各個地區每年的生產效率值TE1,我們計算了1997—2016年各省的平均效率水平,分別繪出了各省平均國家投資與平均生產效率、平均FDI與平均生產效率水平的散點圖,見圖3a和圖3b。從散點圖可直觀發現,國家投資占比與生產效率呈現明顯的負相關關系,而FDI占比則與效率呈現正相關關系。具體地,在廣東、江蘇和山東這樣的沿海發達地區,其平均國家投資占比為全國最低,FDI占比則相對較高,同時也錄得高居前列的平均效率水平;青海、新疆、甘肅和寧夏四個西部省份則剛好相反,國家投資占比高,FDI占比低,同時平均效率也最低。

圖3a 各省國家投資占比與生產效率

圖3b 各省FDI占比與生產效率
3.2.2 國家投資與生產效率變化
圖3a和圖3b已經表現了明顯的相關特征,下面我們采用1997—2016年的省級面板數據估計方程(4),使得分析更加精確。短面板數據的時間維度T和個體信息量都較小,擾動項一般設為獨立同分布,但是對數據進行組間同期相關的Breusch-Pagan LM檢驗和組間異方差的Wald檢驗發現,方程(4)的擾動項存在顯著的組間同期相關和組間異方差。此時面板校正標準誤(PCSE)估計結果雖然是一致的,但卻不如全面的FGLS估計有效(陳強,2014)。因此本文采用全面的FGLS估計模型(4)。
地區生產效率TE的估計結果如表6所示。我們首先對包含滯后一期國家投資與FDI的模型(4)進行估計,初步考察資本進入對生產效率的影響,估計結果見表6列(1)。結果顯示,過去的國家投資對地區生產效率產生了顯著的負向作用,FDI則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其增加將帶來地區生產效率的提高。上述結果與圖3a和圖3b的統計事實是一致的,即國家投資越低、FDI越高的省份,相應地平均生產效率水平也最高(江蘇、廣東和山東);相反,國家投資越高、FDI越少的地區,相應的平均生產效率水平也比較低(新疆、青海、甘肅和寧夏)。

表6 國家投資對生產效率的作用

續表
注:括號中為t值,上標*、**和***分別表示在10%、5%和1%的水平下顯著。
其次,實證結果顯示,期初的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與生產效率之間顯著正相關;市場化和人力資本積累仍然是促進地方生產效率的重要動力;而代表地方政府干預程度的地方政府財政支出水平也對地區生產效率的提升造成了阻礙;并且,第二產業占比的增加也沒有帶來生產效率的顯著提高。
考慮效率變化是一個長期問題,我們還考察了國家投資和FDI更長時間的滯后作用。(10)這也可以視為一種穩健性檢驗。我們具體采用了以下兩種估計策略:在模型中增加了滯后兩期和三期的國家投資與FDI,估計結果見列(2);在模型中加入滯后五年的國家投資與FDI,結果見列(3)。我們發現,過去一年、兩年、三年和五年的國家投資對地區生產效率都呈現出顯著的負向影響,這種負面作用將在一定時間內不斷累積,阻礙技術進步,不利于經濟長期發展,而FDI情況剛好相反。我們還對采用有效勞動力估計的生產效率TE2進行了同樣的估計,結果見列(4)~(6),實證結果基本不變。
綜上,代表市場力量的FDI、市場化進程和人力資本積累都顯著促進了地區生產效率的提升;而代表政府意志的國家投資不利于地區生產效率的提高,第二產業占比提高未能顯著提升生產效率。
下面嘗試構建一個含有異質性外來屬性投資的索洛增長模型,將實證上升為理論分析。這可以對實證結論進行統一規范的解釋,并證明國家投資的“興奮劑效應”。
由于本身的政策導向或技術含量,國家投資和FDI應具有經濟外部性(externality),是指它們會對進入地區其他經濟體或社會造成的非市場影響,因而區分于地方普通投資,可以稱為異質性投資。另外,二者均具有來源于省外的特性,(11)國家投資主要來自于中央財政的資金,因此具有外來投資的屬性。國家投資部分來源于地方財政資金,但投資項目本身也體現了總體上的國家意志。可稱為外來投資。異質性外來投資對于進入地產出的影響包括兩方面:(1)在初期,由于外來投資也有資本的要素屬性,因此可以通過提高資本積累率增加地方資本存量,并提高人均產出;(2)在長期,異質性投資的外部性首先體現于對地區經濟的技術溢出效應(可正可負);其次,投資可能改變了地方的投資和制度軟環境,產生更加深遠的影響。因此,國家投資和FDI通過改變地區的生產效率來影響總體技術水平,對長期經濟增長產生影響。可以發現,異質性外來投資以上的兩個效應剛好分別對應于促進地區經濟發展的兩個目標:“保增長”和“提效率”,這與前文的實證分析相對應。
總量生產函數設定為CD函數形式,(12)這里假定CD形式的生產函數僅為闡述方便。事實上,如果生產函數滿足規模報酬不變以及邊際產出遞減的假設,生產函數的具體形式并不重要。即Y(t)=AK(t)αL(t)1-α。其中,Y(t)、K(t)和L(t)分別為總產出、資本存量和勞動投入;α為常數,且0<α<1;A>0,表示總技術水平。參照羅伯特·J.巴羅和夏威爾·薩拉-伊-馬丁(2010)的做法,我們在理論分析中不考慮技術的自然變動,這可以更加清晰地闡述主題。外來投資Iex改變生產效率并影響技術水平,具體可表示為ΔA=λILex(13)關于這一設定的詳細解釋見附錄。,其中ΔA為技術水平的變化,ILex=Iex/L為人均外來投資;λ表示外來投資對技術水平變動的影響。由前文實證分析得知,對于國家投資和FDI,λ分別為負和正。

以上模型穩態的求解可以參考含有外來投資和技術沖擊的索洛增長模型,在教科書中均有闡釋,此處不再贅述。下面重點考察不同情形下國家投資對于穩態人均產出的作用。(14)最優的表述是圍繞產出和資本的實際路徑來闡述國家投資的影響,但這涉及轉移動態的推導和說明,較為冗長。根據新古典增長理論,經濟體在足夠長的時間內會最終收斂到穩態。可以證明,后面命題的結論對于實際路徑同樣成立。


圖4 國家投資的初期作用

圖5 FDI的短期作用

綜上,我們有結論1:
結論1:若國家投資的資本積累效應大于其生產效率效應,國家投資在短期內可以提高地方人均資本和產出,產生平衡區域發展的作用;與國家投資相比,FDI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效果更佳。


圖6 國家投資停止的影響


圖7 持續等量的國家投資注入
類推下去,第三期的國家投資必須比第二期更多,……于是國家投資的總規模將會持續增加。這解釋了文章開始時圖1的時間軌跡,即為了保景氣促增長,國家投資只能越來越多,但代價是生產效率越來越低。
同理可以證明(略),對于FDI,由于其生產效率效應為正,不會出現以上問題。于是我們有結論2:
結論2:國家投資如果停止注入地方,地方經濟將受到打擊;為了保持較高的人均資本和產出水平,國家投資必須連續注入地方并且投資規模需逐年遞增,代價是生產效率逐漸降低;FDI不存在以上問題。
綜合結論1和命題2,可以發現:在初期,國家投資增加了地方資本存量從而催生了地方GDP的快速提升。但由于其對生產效率所產生的負效應,要維持人均產出不變,地方政府必須引入更多的國家投資,否則地方資本與產出水平都將大幅下降并低于原有水平,這是各級政府難以接受的。于是國家投資不得不持續下去,且規模越來越大。但生產效率的持續降低,實際上加重了地方經濟的癥疾,國家投資就更難退出。以上文字實際上是說明,地方經濟產生了嚴重的國家投資依賴。由此,我們有結論3:
結論3:“興奮劑效應”:地方經濟對國家投資產生了依賴癥狀,地方的經濟景氣依賴于國家投資遞增和持續式的不斷注入;國家投資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否則地方經濟將受到嚴重打擊。
總結以上理論分析及其動態作用,我們得到如下結論:(1)短期內通過資本積累效應,國家投資增加了地方的資本存量,產生了生產要素推動型的GDP提升,這是外延式的經濟擴張;(2)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本折舊和人口增長的作用將導致這部分新增資本存量不斷消逝,其對GDP的外延推動作用逐漸弱化;(3)只有技術進步才能導引人均GDP持續提升,即為內涵式的長期經濟增長,但國家投資剛好降低了效率;(4)資本積累效應和生產效率效應的此消彼長,將導致地方經濟先升后降的動態作用特征;(5)國家投資類似一劑興奮劑,一旦展開就很難停止,否則地方經濟將會受到打擊,落后地區因此產生了對國家投資的嚴重依賴癥狀;(6)與國家投資相比,代表市場力量的FDI同時具有正向的外延和內涵式的經濟增長效應。
本文使用由實證分析到理論演繹的分析方法,將政府與市場導向投資相對比,綜合保增長和提效率兩個角度,探討了國家投資促進地區經濟發展的效果、理論機理及衍生含義。
實證分析方面,基于1997—2016年中國30個地區的面板數據,使用巴羅實證增長方程討論兩類投資對地區經濟增長的作用,并使用隨機前沿生產效率模型分析國家投資和FDI對地區生產效率的影響。結果表明:(1)國家投資在考察期內促進了地區經濟增長;(2)但國家投資降低了地方生產效率;(3)相比之下,代表市場力量的FDI無論在提效率還是保增長上都起到了積極作用。以上結論是穩健的。
理論方面,通過構建含有異質性外來投資的索洛增長模型,綜合考察國家投資的“資本累積效應”、“生產效率效應”和“投資停止效應”,我們證明:(1)國家投資在初期內可以提高地方的人均資本和產出,產生一定的平衡區域發展作用;(2)為了保持地方較好的經濟表現,國家投資必須連續注入地方并且其投資量需逐年增加,而其代價是生產效率逐漸降低;(3)國家投資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否則會打擊地方經濟,地方因而產生了嚴重的國家投資依賴。作為對比,FDI不會出現以上問題。
本文分析表明,國家投資類似于一劑“興奮劑”,雖然能夠應對短期經濟滑坡,起到“鎮痛”作用,但卻“傷身”,影響了地方長期發展潛力。本文解答了為什么國家投資逐年增加、國家投資在保增長和提效率上的目標沖突,以及地方的國家投資依賴問題。就筆者所見,本研究尚屬首次,應是對我國國家投資研究的一個貢獻。本文引申出的政策啟示和建議如下:
首先,應正確認識政府與市場在投資領域的邊界,讓市場的歸市場,政府的歸政府。本文驗證表明,國家投資雖然能夠保增長,但卻降低了效率,而代表市場力量的FDI不存在這個問題。因此,作為鎮痛卻傷身的猛藥,除非有金融危機這樣重大的沖擊,國家投資政策的推行應該極其慎重。政府與市場要各司其職,應讓“無形之手”發揮更大作用。“有形的手”更應該關注民生、環境和公平等職能議題。同時,地方政府也應改革先行,著重建設政治經濟的“市場軟環境”,包括:轉變政府職能為市場服務型;通過法治而非人治來培育市場制度和市場機制;加大教育和技術投入以提高人力資本和技術水平,治理生態環境以改善投資與營商環境等,改變對國家投資的依賴癥狀。
其次,國家投資應視當時經濟狀況,在長短期發展目標中進行權衡,在當前更應該關注長期目標。在渡過金融危機之后,我國經濟步入新常態時期。此時經濟增速的降擋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應該有魄力和能力承受更低的經濟增長率。片面強調6%或7%的保增長目標,并為此過度進行國家投資,只能導致投資效率的進一步下降和金融風險累積。據統計,我國政府部門杠桿率已經從2008年末的27.1%迅速提高到2015年2季度的45.6%,10年間貨幣總量增加也超過GDP的2倍。(16)中國金融論壇課題組,《杠桿率結構、水平和金融未定:理論與經驗》,央行工作論文2017年1號。長此以往,必將為經濟的長遠發展埋下隱患。在此階段,國家應該逐步降低投資力度。與其在需幫扶的地區搞更多的項目投資,還不如直接給予政策性的優惠,如各種稅收減免、人才支持和新興產業支持政策等,最終由市場來說話。退一步說,即使國家投資不能迅速減少,也應調整國家投資的導向,使其逐步退出生產性和競爭性領域,向教育、衛生和醫療方面進行傾斜。
最后,在微觀層面,應改革完善現有的國家投資管理制度和流程,提高現有國家投資的質量和績效。國家投資的管理流程和體系也應進行徹底的改革,包括:(1)研究和改進國家投資流程各個環節中的缺點和不足;考慮引入獨立的第三方評價和考核機制,實行項目負責人和主管單位的終身責任制等措施,完善和強化政府投資項目的全過程管理;(2)修改地方政府的業績考核指標體系,引進效率環境等長期考核指標,遏制地方間的惡性競爭造成尋租和逆向選擇等問題;實現各區域協同與整合,避免地方之間的重復建設導致產能過剩;(3)各級政府應對各地區的資源稟賦、發展規劃進行全方位的考量,對國家投資的投向和規模進行科學的頂層設計。
綜上,本文政策建議可以概述為:作為特殊的財政政策工具,國家投資在短期內可以應對經濟滑坡,但不宜長期大規模展開;在未來,深入完善的市場化以及效率提升導向的“供給側改革”,才是解決當前經濟問題的根本出路。當然也要認識到,在國家投資減少之后,地方乃至經濟一定會有所波動。但沒有陣痛就難以實現長久健康發展。“十九大”報告指明了提高經濟增長質量的重要意義,本文的建議與該精神是完全相符的。
主要是在實證綜合評價和理論推斷意義上,本文有所貢獻,但本文并未針對國家投資效應的具體決定因素或機制展開分析。在這個意義上,本文應可視為國家投資效應研究的第一步。后續研究可以考慮:(1)區分國家投資的細目,進行更詳細的實證分析評價;(2)更深入考察國家投資效率效應的作用機制,如探討地方政府目標及其激勵機制以及資本誤配置因素的作用(如周黎安,2007),等等。
本文對外來投資改變技術生產水平的設定形式主要參照了Barro(1990)的經典理論文獻。Barro(1990)刻畫了政府支出對于經濟增長的內在長期影響機制,是政府支出影響經濟增長的奠基性理論。
在Barro文章中,含有政府支出的生產函數設定為:
其中g是人均政府支出(政府投資或服務數量)。上式可整理為:
y=Agαk1-α=A′k1-α,A′=Agα
其中A′是含有政府支出的廣義技術項。假定A為一個常數,在穩態附近做微分,有:
ΔA′=Δ(Agα)=(Aαgα-1)Δg=λΔg,λ=(Aαgα-1)
由于在穩態附近,g的變化不大,因此我們可將λ近似作為常數。在Barro的研究中,g最終被定義為生產性政府支出,其中自然包含了本文言及的國家投資口徑。本文將Barro的設定稍作拓展,延伸到了外商直接投資。這樣,國家投資與外商直接投資合稱為外來投資ILex,即得到本文的技術變動設定:
ΔA′=λIL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