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悅悅 任強
摘要:張愛玲是上個世紀中國文壇獨特的一部“傳奇”,在她的文學世界里,沒有宏大的普世題材,而是關注于對個人性命運的揣摩和解讀。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都不是完美的新時代女性,每個人都處于無盡的掙扎和矛盾中,在新舊時代接軌的夾縫中艱難生存。葛薇龍從單純走向墮落,體現出她不完美的意志品質。曹七巧的逐步走向扭曲,體現了她不完美的心理特征。白流蘇作為一個奔向時代潮流的舊式女子,用她不完美的反抗激起了一點點漣漪。這些人物沒有豐滿親情,沒有動人的愛恨,每個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張愛玲用尖銳的筆觸刺破一件件華麗的外袍,赤裸裸的揭露了一個凄愴悲涼的文學世界。她通過塑造這些不完美的女性形象,表現出現代女性真實的生命體驗和內心情感。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女性形象;不完美主義
一、引言
張愛玲是上個世紀中國文壇獨特的一部“傳奇”,在兵荒馬亂的時代里撰寫了自己精彩的一生。她的文學世界里,沒有宏大的普世題材,而是關注于對個人性命運的揣摩和解讀。她筆下的人物沒有豐滿親情,沒有動人的愛恨,每個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用尖銳的筆觸刺破一件件華麗的外袍,赤裸裸的揭露了一個凄愴悲涼的文學世界,表現出現代女性真實的生命體驗和內心情感。
與同時代的五四女作家群不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人物沒有以完美的新形象和被新思想武裝的頭腦出現在世人面前。不管是《第一爐香》中自甘沉淪的葛薇龍,還是《金鎖記》里心理畸形的曹七巧,又或是《傾城之戀》里孤注一擲的白流蘇,她們不是世人眼中“完美”的新時代女性,都沒有能力帶領時代前進,反而處于無盡的掙扎和矛盾中,在新舊時代接軌的夾縫中艱難生存,在殘缺的世界里掙扎徘徊。世俗命運猶如一把把枷鎖,困住了萬千無法逃脫的女人。
二、不完美的自我意志:從單純走向墮落的葛薇龍
所謂文學創作的“不完美主義”,換句話說就是“真實的缺憾”。同期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帶著神秘的色彩濾鏡,不論出于什么腌臜的環境,都可以保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擁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堅定品質。而張愛玲筆下的主人公卻是隨波逐流的典型,甚至于在什么樣的環境下就變成了什么模樣。這種真實的缺憾貫穿于人性的方方面面,于葛薇龍而言,主要體現在她逐漸泯滅的自我上。
(一)不堅守自我
葛薇龍的出場在那個半山腰的花園別墅中,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向我們走來。初到這個迷亂人雙眼的世界中來,她也曾想要堅守自己——不能不念出些成績來。她單純的想要找姑母去尋求經濟幫助,可就在踏入那所豪華的洋房時,一切都變得不再單純了。在俯仰由人的環境中掙扎求生,就連丫鬟也給她臉色。當她熱臉貼了梁太太的冷屁股之后。她只是默默地留下兩行淚,可依舊低眉順手的留下了。她一邊給自己警醒,一邊又聽從姑媽的安排踏入燈紅酒綠的交際圈。在那個犬馬聲色的權錢世界里,她終是開始動搖,開始放縱,最終再也出不來了。【1】
葛薇龍的墮落,展現了人性中真實的脆弱和缺憾,一個女子在那樣陰森可怖的環境里,既沒有家庭支撐,又沒有經濟基礎,如何才能立足?在巨大的金錢誘惑下,又多少人能堅持住自己的本心呢?這無疑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張愛玲曾說過,“比起悲壯,她更喜歡蒼涼。沒有美,也似乎缺少人性。悲哀如大紅大綠的配色。”【2】她用鋒利的筆法撕裂了一個鏡花水月般的美好外殼,把瑟縮在黑暗里劣根性統統展露給人們看,更增加了小說蒼涼的意味。
(二)不獨立自主
連張愛玲自己都認為:“如果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女人在男人面前還是會有謙虛,因為那是女性的本質,因為女性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3】所以她筆下的女子都帶有濃重的男性依附心理。葛薇龍的從一個純情的少女走向墮落的深淵,造成她悲劇的原因自然與黑暗的社會自然是脫不了干系,可是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正如她的婚姻,她甘愿用出賣身體這種卑賤的方式來維系,也不愿意自己獨立瀟灑的生活。倘若葛薇龍不嫁給喬琪喬,她甚至可以為自己存下一大筆錢。那么她為什么執意要讓自己陷入另一個深淵呢?從社會地位可以看出,女性自始至終都處于弱勢群體。一方面在男權壓迫下,女性的物質和精神世界極度匱乏。另一方面,這種生命體驗的空白導致了她們需要生活的極度恐慌,所以要尋找有力的庇佑,最簡單有效的方式就是找個男人。這不僅是為了情欲的滿足,更是因為女性自身力量的薄弱而造成的普遍現象。張愛玲用“冷眼旁觀”地態度描寫了葛薇龍的一生,赤裸裸的展現出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心理,很多女性甚至甘愿主動放棄她們的自尊,自由,自強。
三、不完美的心理品格:逐步走向扭曲的曹七巧
約翰.奈斯比特在《女性大趨勢》中指出:“女性需要三樣東西:自尊、經濟能力和生育自由。” 【4】倘若女性的正常需求完全得不到滿足,那么就會在種種壓迫下淪為畸形的奴隸。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主人公曹七巧就是在無盡的苦悶中掙扎度日,所以逐漸形成了扭曲的病態心理。
(一)過于虛榮好勝
曹七巧的婚姻就是她人生悲劇的開始。在市井生活摸爬滾打多年,她早就厭倦了這種低下的生活。雖然表面上她是被兄嫂以豐厚的彩禮為籌碼賣進了那座宅子,可最后這樁婚事的成功,也不乏她對金錢強烈的渴望以及想要進入上流社會的決心。可是曹七巧錯誤地認為,嫁到那個森嚴的府邸,就真正成為了上流的貴太太,殊不知付出的代價如此之大。在面對兄嫂的時候,她也極盡大方,饋贈了裝不下的禮物。這使得她的臉面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就連最后分家產時,七巧一個足不出戶的少奶奶,竟也能把姜家的底細打探得如此清楚。她深知,在這個男權的社會里,孤兒寡母絕不能因為沒錢讓人欺負了去。最后她如愿得到了家產,終于變成了“有錢人”。可七巧也變得終日疑神疑鬼,提防這個,提防那個,老是怕被人算計了去。她沒有成為一個強者,而是整日沉浸在無盡的恐懼和擔憂里,活成了一個可悲的瘋女人。
(二)過于離經叛道
曹七巧性格潑辣,過于離經叛道。而這種性格使得她既不能適應封建大家族的規矩禮教,也無法跟上時代洪流中的前進步伐。她不顧及人倫常理,執意想和自己的小叔子在一起。過度的壓抑使得曹七巧對于情愛的渴望甚至于大過了對金錢的渴望,她太著急想要得到欲望的宣泄。當姜季澤因為計劃敗露而狼狽逃走時,曹七巧沒有怪他試圖騙自己的錢,而是不住地責怪自己,責怪自己永遠的丟失了得到“愛情”的機會。當她最后一絲喜悅也化為烏有,這也成為了逼瘋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曹七巧以扭曲的心態追求病態的“自由”,她的世界充滿了無盡的空虛和空白,猶如當時眾多女人一樣,被“金鎖”囚禁在黑暗的牢籠里,逐步走上瘋狂的道路。【5】
(三)過于自私狹隘
傅雷曾對曹七巧有這樣的評價:“愛情在一個人身上得不到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曹七巧扭曲的性格導致了她一生的悲劇,甚至導致了兒女的悲劇。自己病態的婚姻導致她對兒女有極強的控制欲。曹七巧一生中承受了太多的壓抑和苦悶,逐漸變態的心理導致曹七巧無法作為一個正常的母親去關愛自己的兒女。在欲望時時得不到滿足的黑暗日子里,只有通過痛苦轉嫁,才能讓曹七巧得到心里的慰藉。所以她的一雙兒女都成為了她情緒的宣泄口。對于女兒長安,曹七巧企圖將她復制為自己的翻版。因而強迫她裹腳,哄她吸食鴉片,甚至最后還破壞了女兒的愛情。兒子長白更是曹七巧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為了抓住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曹七巧不惜逼死了自己的兒媳,把兒子的一生都禁錮在自己隨處可抓的腳邊。張愛玲用細致的語言刻畫出一個病態的心理世界,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自私狹隘的母親形象。這一不完美的女性形象,卻完美的展現了在封建男權社會下女性被奴役的麻木甚至精神的畸變。【6】
四、不完美的反抗:奔向時代潮流的舊式女子白流蘇
在眾多女性形象中,白流蘇是頗受張愛玲偏愛的一個。張愛玲賦予了她明顯的反抗意識,讓她主宰自己的命運。可白流蘇所能想到的方法卻是想要利用自己屬于女人的“最后一些資本,吃一次倒賬,去尋求一些新鮮,找尋一些溫存”。[7]這無疑是一種不完美的反抗,而這種卑微的反抗也造就了最后悲哀的結局。
(一)卑微的反抗形式
女性主義代表人物瑪格麗特·芙樂認為女性有追求內在自由的權利,女性必須超越特定的家庭關系去實現自我成長。因此,女性要想獲得社會的尊重,就必須勇敢地跳出家庭的關系的束縛,不要把自己禁錮在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中。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卻無一不沉溺于家庭婚姻世界。例如典型的反抗派代表人物白流蘇,她一開始就表明自己清楚地知道女人的劣性——只有嫁的名正言順才不會遭人詬病。而眾多女性也正是在這種無形的道德文化壓力下被貶為社會第二性的存在,她們對自身不明確的認知,對自我本體行為的種種蔑視以及對同性之間的相互排斥表現的十分明顯。【8】所以在白流蘇為了不遭人詬病,她勇敢地跳出了原生家庭的卑下地位后,又迫不及待地一頭扎進另一個虛假地婚姻世界。白流蘇的反抗是富有獨立女性精神的,可她的反抗實質卻是帶有濃厚的封建色彩。張愛玲賦予白流蘇反抗意識的同時,卻讓她保留了封建思想灌輸下的對男性崇拜依附心理。諸如白流蘇這種不完美的反抗也體現了張愛玲自我認知中對女性自身力量的懷疑和對低下的女性地位的嘲諷,
(二)悲哀的反抗結局
白流蘇通過自己的努力,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段新的婚姻和在所有人看來都十分安定的生活。她身上帶著濃厚的老派宅院的氣息,舉手投足間展現出了必須依靠男人的烙印,所以她的反抗顯得那么無力,充滿了命定的悲哀和蒼涼。讓我們把目光再轉回去,一眼就可以看到那個獨自坐在床沿的女人。一切戰亂過去之后,日子開始逐步走向平淡安穩。白流蘇卻不由得開始悵惘,她意識到范柳原再也不和她說些俏皮話了,再也不和她鬧著玩了。范柳原把那些都留給了外頭的女人。可她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至少他是把自己當成家里人的,當成名正言順的妻子。白流蘇的故事結束了,連同名利,財富,和戰亂的年代僅存的溫情,都結束在她笑吟吟地踢翻的那盤蚊香里,結束在那咿咿呀呀的胡琴聲里。這種悲哀的反抗結局透露出女性自身的劣性,卑微而又不徹底的反抗只能帶來虛假的光亮,如同大海投石,濺起了一個微小的水花,又歸于平靜。這也使我們對女性自由和解放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女性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性的確立,女性的解放和自由發展,不僅僅是社會問題,更是女性自身問題。
五、張愛玲小說的不完美主義探源
張愛玲構建的《傳奇》世界,讓無數人為之動容。傳奇世界里無情無愛,有的只是令人悵然的悲涼。無論是自甘墮落的葛薇龍,還是逐漸扭曲的曹七巧,又或者是以愛謀生的白流蘇。每一個人都帶著殘破的內心,從鮮活走向僵化。每一個人都在封閉的自我空間里摸索,帶著濃郁的華洋混雜的時代氣息,艱難的尋找救贖。這種不完美主義形象的構造,更能直接觸碰我們的靈魂。在無限放大的殘缺里,或多或少可以看見時代的影子,甚至自己的影子。
(一)家庭殘缺
看向張愛玲自身,這種充滿著矛盾和悖論性的不完美構造,和張愛玲自身的命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出生于一個高門巨貴的家族,卻從小就沒有經歷過家庭的溫暖。她見證了父母愛情的失敗,和封建大家族的種種荒唐情事。父親冷漠古板,母親自私冷酷,繼母更是奸詐冷漠的典型。這一切都使得張愛玲覺得親情離她遙不可及。所以她的小說中,描寫的也大都是冷漠自私的親情關系。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都是被新時代精神影響的女性,可這并未讓她感受到新時代女性身上高貴的品格。恰恰相反,因為她們經常放縱在男女關系之中,這對張愛玲愛情觀的形成,產生了更加負面的影響。家庭的殘缺讓她的童年充滿不堪的回憶,所以她的文字中總是充斥著物欲和情欲相互交錯的復雜情感。
(二)愛情殘缺
張愛玲的幾段婚姻中,所找的丈夫都是年紀比她大上很多的人,或許是試圖通過愛情彌補一些家庭的缺失。可是她的愛情生活也并不如人意。她曾說“愛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你大可愛他到塵埃里,但你記住沒人會愛塵埃里的你。”[9]嫁給胡蘭成之后,本以為可以擁有幸福美滿的婚姻,可因為胡蘭成三番五次的有外遇而最后選擇離婚。這也使張愛玲的創作中,塑造出很多卑微到塵埃里的女人。她是個明媚的人,心里也有團熾熱的火焰,她相信愛情,守護愛情,卻也覺得在這個時代里很難擁有相濡以沫的愛情。所以才有了為愛去謀生的葛薇龍,才有了瘋癲癡狂的曹七巧,才有了為了謀生去交換婚姻的白流蘇。這些人物形象,沒有經歷過圓滿的愛情故事,卻在遇見愛情的時候奮不顧身,最后只能以卑微的姿態面對現實。這些卑微的女性形象背后,充滿了張愛玲對愛情的執著堅持和對真愛的懷疑。
(三)性格的殘缺
張愛玲作為文壇獨樹一幟的女作家,被世人稱為清冷孤傲的典型,有人用丹頂鶴來形容張愛玲的姿態,她每每仰視,人們都看不到她頭頂的鮮紅。她年少成名,生活上卻一直顛沛流離,加上家庭的缺失和愛情的缺憾也導致了她的性格過于清冷。其文字中所表現的也是內心最深層的悲涼情感,甚至透露出陰暗的色彩。所以她的文章里沒有多么華麗的技巧,隨手拈來都是她個人真實的生活體悟。她筆下的女子所經歷的痛苦迷茫更是她自己內心的反映。張愛玲將一切女性身上的不完美,包括自己性格的缺陷都視做理所當然,毫不避諱的展現給世人看。她不屑于去吶喊去呼吁,對這個世界充滿深深地質疑。她用冷漠的眼光看待這個黑暗復雜的世界,用尖銳的筆刻錄下一系列讓人不敢直視的故事,完全顛覆了傳統意義上對完美形象的追求。
六、結語
張愛玲的小說中的不完美女性形象的構造,充滿了批判諷刺的精神,也帶著無盡的悲哀和蒼涼。而葛薇龍、白流蘇和曹七巧的形象正是代表了張愛玲小說中不完美女性的三個突出方面。在張愛玲的其他作品中也或多或少的展現出這一人物塑造理念。例如《半生緣》中的顧曼璐所體現出的不完美的奉獻精神。她為了家庭犧牲了自我,可又為了自己扭曲的婚姻犧牲了妹妹顧曼楨;《茉莉香片》中的馮碧落展現出的自虐傾向人格,把自己和兒子都逼成了精神上的殘疾者;再比如像《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為了嫁個好男人才提升自己的王嬌蕊,赤裸裸展現出對男性的崇拜依附心理。張愛玲善于捕捉微小的細節,展現出千姿百態的不同人性。她用鋒利的筆描寫了一個個陰森可怖的黑暗世界,赤裸裸的展現了女性苦苦掙扎卻無力解脫的悲哀的時代。這種文字的處理方式以及藝術表現力直到今天也給人巨大的震撼。其文字表現的思想內涵,給處于新時代的我們以很好的啟迪,關注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女性群體的發展更是延續至今的話題。讀了張愛玲的文字,我們也不免感慨,她所塑造的那一個個鮮活的女子,若是生在一個像模像樣的時代里,大概會有不同的結局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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