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華仙境的春天

陳新

我不是狂熱的春天的朝圣者，雖知春天之妙境。

偶爾向往，不過是一種靜享時光的閑情，于寂寥與勞形中的想象。

在腦海中濃縮的自然與風光中放松自己，怡情怡性。

算不得附庸風雅。

平和地存在，如一片樹葉、一棵小草的本真，迎著陽光揮灑的方向生活。

是的，我閑逸地在時光中行走，卻不排斥春天的美好。

每片美好的樹葉，每棵纖纖的小草，其實都有春天的縮影。

那么，我的春天呢？

一直喜歡竹。

南方的冬天萬木蕭索，但竹始終青翠，一直存在于四季之中。

少居農村，家境貧寒，總想跳出囿于一隅的困頓，時常穿行于竹林之中，看到節節攀高的竹的溫暖，無論在哪種環境都昂揚向上，不卑不亢，所以視之為勵志榜樣。

竹，是我少年的春天。

“青青不肯黃，枝條楚楚耐嚴霜。昭蘇萬物春風里，更有筍尖出土忙?！?/p>

小的時候，聽說過一個與竹葉有關的故事。滴翠的葳蕤，撼動我的有其美好的意境。

傳說古時候有一個貨郎，踩著星星出發，挑著一擔酒走了一天，或許運氣否極，那天到了星垂夜幕，也沒有賣出多少。

最不幸的是，在接近黃昏之時，好不容易有一個客人要買酒，還不小心將其中一壇酒的蓋子給摔碎了。

家在遠方，夜路難行。

挑著酒再上路之時，由于擔心酒壇里的酒在自己爬坡上坎的過程會顛簸而晃蕩著灑出壇外，于是貨郎順手扯下一把路邊的竹葉放進那個沒蓋的酒壇之中，以減輕酒液的晃蕩程度。

沒想到第二天他再次挑上這擔酒去售賣之時，有人說那酒真香，于是那壇放過竹葉的酒便很快賣光了。

這時，有三個芬芳的字出現了。

竹葉青。

這是一種酒的名字。

當然，我想強調的不是酒，而是竹。

我不嗜酒，但嗜竹。

再長，情感孤獨的自己喜歡上了看書。

有一天偶然讀到李賀的《竹》，一種情愫又在心中激蕩。

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

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

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

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

好美！

一直以來，竹是君子的象征，是高尚人格的體現。文人愛竹、詠竹，為竹作詩作畫。

只因竹四季長青，秉直勁挺，風雨不懼。“值霜雪而不凋，歷四時而常茂”。

據說一根竹子的生長期需要五年，前四年僅生長一寸，但在第五年，卻以每天遞增一尺的速度瘋長，不過月余，便成長為高約十多米的成竹。

用四年時間扎根足下土地，然后不長則已，一長沖天。

“根生大地，渴飲甘泉，未出土時便有節;枝橫云夢，葉拍蒼天，及凌云處尚虛心”。虛心、隱忍、執著、堅強，這便是竹之品格。

水中竹影，微光搖曳;地上竹林，幽雅凌空。勁直瀟灑，卻又不失人間煙火。編竹為席，可以接香汗;剔竹為竿，能夠釣錦鯉;凌云之際，還可與天接……

還有，幾片竹葉，便可改變一壇酒的本性，并華酌可陳，這也確實是個奇跡。

關于竹葉青酒的這個傳說是真是偽，尚未可知，但卻在家鄉四川省南充市大通鎮流傳。

竹酒，其實是沿著歷史的小路，走了上千年，一直走到今天的。

南梁簡文帝蕭綱便不吝詩贊，“蘭羞薦俎，竹酒澄芳”，其品質與盛宴同芳。南北朝文學集大成者、“宮體詩”的代表人物之一庾信，又將之寫進題為《春日離合二首》的詩中：“田家足閑暇，士友暫流連。三春竹葉酒，一曲鹍雞弦?！痹娋剖⑿械奶瞥袢~青也沒少跟文人墨客成為摯友，且被記述抒情。初唐詩人王績在《過酒家》詩中贊之：“竹葉連糟翠，蒲萄帶曲紅。相逢不令盡，別后為誰空?！卑拙右子浭銎綄嵔?，如一幅美麗的畫卷：“甕頭竹葉經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似火淺深紅壓架，如餳氣味綠粘臺。”駱賓王則將酒與情交融，他眼中的竹酒也是春天的風景，“竹葉離樽滿，桃花別路長”。

而一代女皇武則天的《游九龍潭》，則醉美得有一種微熏：“山窗游玉女，潤戶對瓊峰。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惟有風入松?！?/p>

……

竹酒令人滿面含春，竹酒的故事令人溫暖，其實也有竹茶的。

竹茶，即竹葉茶。

竹葉茶是以竹葉為主要原料制作的一種茶。竹葉含蘆竹素、黃酮、內酯、多糖、葉綠素、氨基酸、維生素、微量元素等營養物質。以竹葉作茶飲，滋味清鮮純和，不僅能清熱利尿，清涼解暑，而且竹葉中的黃酮還具有良好的抗自由基能力，能有效調節人體血脂，并具有清心涼肺，消炎、抗菌、抗病毒、抗氧化、提高免疫力的作用。

《本草正》載，竹葉茶清香透心，微苦涼熱，能“退虛熱煩躁不眠，止煩渴，生津液，利小水，解喉痹，并小兒風熱驚癇。”

《本草綱目》也載，竹葉治療關格諸癃結、小便不通、出刺、決腫、明目去翳、破胎墮子、下閉血。養腎氣、逐膀胱邪逆、止霍亂、長毛發。主五林、月經不通、破血塊排膿、痔瘺并瀉血、眼目腫痛及腫毒，治浸淫瘡并婦人陰瘡。

因為愛春天，愛竹，也愛屋及烏。

春天里，到峨眉山旅游，竟然嘗到了一種好喝的綠茶。

茶便茶唄，它偏偏與竹有關。

想惹竹之春風搖蕩？不！它自己本來就很春天。

它跟竹并無直接血緣，卻沾竹之靈氣，也能喝出酒的醺然與意韻。

不得不令人嗟嘆。

這種茶也叫竹葉青。

取名帶竹，是其外貌與志趣，與竹同？

這個名字的得來，有一段佳話。

說的是，1964年4月下旬的一天，陳毅登峨眉山，在萬年寺憇息之時，一老僧泡了一杯綠茶為他解渴。迎著飄蕩的熱氣，陳毅喝了幾口之后頓感心曠神怡，齒頰生香，甚是驚奇。便問老僧，是什么茶，為何如此好喝？

老僧說，這是峨眉山本地產的茶，平常也就本地人喝喝而已，所以沒有名字。

這么好喝的茶，應該有個名字才好。陳毅笑著說。

老僧一聽，連忙說，那正好請首長賜個名字。

幾番請求，不好推托，陳毅便認真想了想，然后說，此茶葉似竹葉，茶湯碧綠剔透，不如叫它竹葉青吧。

自此，中國便有了一種名叫竹葉青的好茶。

竹，這種持心正直而又溫暖的植物，能夠將一壇酒變得芬芳，讓一種酒從此揚名天下，流傳1400多年，神助之力，其實源于自然。

一種茶能讓共和國元帥如此傾情，且取與竹相關的名字，說明這種茶也具有名揚天下的品質，和流傳時空的天賦。

果然，1985年，在葡萄牙舉行的第24屆世界食品評選會上，竹葉青榮獲了國際金質獎。

不過，竹葉青名揚天下的同時，煩惱也隨之伴生：不僅竹葉青的名字成了茶企爭相使用的品牌，而且仿冒、假造者遮云蔽日，直到引發商標的歸屬權訴訟，才正本清源。

一片姓“竹”的茶葉家族，何以風行天下，備受青睞？

因為它天生麗質。因為它風華清靡。

竹葉青茶這個名字雖然得來時間不長，但是峨眉山茶卻超逸出塵已經很久。

中國，是茶之故鄉，這片神奇的土地不僅孕育出了世界最早的茶樹，而且還種茶、制茶、飲茶，以茶涵養生命、連通天地、寄寓思想、繁榮文化、創造財富，甚至深入歷史的內核。

茶，于中國，是一片有著顯著地理標志的樹葉。茶，與人類的緣起，被當作一味解毒的藥物，或者野菜?！渡褶r·食經》載：“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p>

川人司馬相如《凡將篇》記載了二十余種藥材，“烏啄桔梗芫華，款冬貝母木蘗蔞，芩草芍藥桂漏蘆，蜚廉雚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p>

其中“荈詫”，就是茶葉。

其實，四川，是茶的原產地和茶飲發祥地。

古文獻記載，秦漢以前，我國產茶地區只有川東的巴族地區。秦滅巴蜀，茶的飲用才傳播到中原。

當然，除四川東部的巴人產茶葉外，川西的蜀國境內同樣出產茶葉。揚雄《方言》有載：“蜀西南人謂茶為蔎”。

東漢壺居士《食忌》載：“苦茶久食羽化。與韭同食，令人體重?！?/p>

在中唐以前，表示“茶”的字是“荼”。《爾雅》載：“槚，苦荼。”

“槚”是茶樹的古稱。

晉文學家、風水學家郭璞《爾雅注》云：“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羹飲，今呼早取為茶，晚取為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茶?！?/p>

而且，川人好茶，自漢唐至今，長盛不衰。

晉人張孟陽《登成都樓詩》云：“借問楊子舍，想見長卿廬。程卓累千金，驕侈擬五侯。門有連騎客，翠帶腰吳鉤。鼎食隨時進，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臨江釣春魚。黑子過龍醢，果饌逾蟹蝑。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區。人生茍安樂，茲土聊可娛。”

詩中所述，四川的香茶在各種飲料中堪稱第一，名享天下。如果人生只是茍且地尋求安樂，那成都這個地方還是可以供人們盡情享樂的。

唐時，四川的茶葉生產領冠全國。

陸羽《茶經》載：“劍南：以彭州上，生九隴縣馬鞍山至德寺、堋口，與襄州同;綿州、蜀州次，綿州，龍安縣生松嶺關，與荊州同，其西昌、昌明、神泉縣西山者，并佳。有過松嶺者，不堪采。蜀州青城縣生丈人山，與綿州同。青城縣有散茶、木茶;邛州次，雅州、瀘州下，雅州百丈山、名山，瀘州瀘川者，與全州同也。眉州、漢州又下。眉州丹棱縣生鐵山者，漢州綿竹縣生竹山者，與潤州同?！?/p>

陸羽覺得，唐代的四川茶，以彭州所產為最好，綿州、蜀州所產次之。青城縣產有散茶和木茶。而邛州、雅州、瀘州所產茶要差些，又以眉州、漢州所產的茶葉最差。

至宋，則有文獻載：“唐以前茶，唯貴蜀中所產”，“唐茶品雖多，亦以蜀茶為貴”。

但隨著時代的發展，茶事東漸，東南茶葉強勢崛起，茶質已遠超四川。

其中原因是川茶只注重數量而忽視了質量，未注重制茶技術的交流、改進和提高。

當然，也缺乏有力的包裝與持久的推廣。

清末，四川按茶葉的品類和傳統流向分為五大產區，分別是：

西路茶：以灌縣（今都江堰）為中心所產之茶，有腹茶、邊茶兩種，又稱為“正西路茶”。其余汶川、大邑、什邡等縣所產之茶為“西路邊茶”。

北路茶：以平武為中心，包括北川及甘肅南部茶區所產之茶，供應本省邊、腹地及銷往蘭州等地。

南路邊茶：以雅安為中心，包括滎經、天全、名山、邛崍等地所產的茶葉。

下河茶：以下川南道屏山、峨眉、夾江、馬邊、高縣、筠連等地所產之茶為主。原來該地區產腹茶，系腹茶產區。清末因南路邊茶不足以供打箭爐的市場需要，經政府批準，采辦下河茶由水路運至雅安，制成邊茶。所以在相當時期之內，下河茶也納入南路邊茶的產地……

論茶這么多，似是離題太遠。

其實關鍵詞在里邊，依然是關于春天的故事。

峨眉山的茶，屬“下河茶”，不夠品質？

其實不然，它曾是下河茶，卻鶴立雞群。

峨眉山茶既有文化的營養，又有自然的營養，還有仙山的吉祥。

據考證，峨眉山茶與佛家的淵源甚長。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p>

靈秀的峨眉山是佛教圣地。青燈繚繚，梵音繞繞，峨眉山的茶也便有了佛茶的意韻。

自中唐始，茶與禪便互為知己，因而蒙山茶、烏龍茶、碧螺春等不少好茶的制作之術，都源于僧人。

峨眉山茶也不例外，是由峨眉山寺廟中的高僧所制。

峨眉山茶為綠茶之精品，除了與佛教有關外，也跟遠離塵囂的風景和海拔有關。

綠茶之味香、味鮮、細嫩，色澤翠碧，佳味綿長，其品質便與其仙境般的生長環境有關。

暖濕的季風從太平洋吹來，在中國大地山勢峻拔之處成雨成霧，天成茶樹的家園與樂土。于是承日月之精華，汲山木之靈氣的茶葉，便悠然而清逸地誕生了出來。

顏值與品位并重，味道與禪心兼具。得天地厚愛，佛音熏陶。茶，這片中國樹葉，一出生便擁有了大眾嬌寵的氣質。

于清明前三五天采摘的一芽一葉或一芽二葉，經過復雜的制茶工藝之后，變成了顆粒關或條狀的成茶，這無疑是風景里春天的縮影。

只需將其干凈脆爽的一小捻放進透明的玻璃杯中，一股開水用滾燙的熱情擁抱其來自桃源的矜持，真情便能被重新打開，真心便能瞬間被釋放。來自遠離城邑山鄉的純樸芬芳和陽光春天的動感身姿，也便舒展開來。

如微風里的溫暖桃綻，似少女心的純潔清雅。

身材窈窕，滋味濃醇，春顏沉浸。

輕霧升騰，芬芳四溢，清新朗潔。

在佛門禪看，是佛之所賜，云崖壁生，不惹塵埃。

于百姓來說，能慧眼明心、消疲去乏，怡情修身。

因為熱愛春天，曾經不喝茶的我，也漸漸愛上了喝茶。

尤其是鮮亮直接的綠茶。

陳毅為何為一種綠茶取一個與竹沾親帶故的名字？

原因是，陳毅也是一個愛竹有節且溫暖如春的人。

上學時，我們都學過陳毅的《青松》詩：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詩意既剛直又豪邁。這是對堅韌不拔、寧折不彎的高潔氣節的抒懷。

少有人知道，陳毅也為正直、堅貞、虛心、潔雅的竹寫過詞：

“莫干好，遍地是修篁。夾道萬竿成綠海，風來鳳尾羅拜忙……”

這是他1952年7月去浙江莫干山探望張云逸時所寫《莫干山紀游詞》中的幾句。

想必陳毅在峨眉山喝茶時，看到杯中茶葉徐徐搖蕩形似竹葉的圖畫，而聯想到了竹之氣韻，因而取下了這個內涵深刻而又形神俱備的帶“竹”字的名字的吧？

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如今生活在高樓大廈間的人，哪堪有地種竹？奔波勞形之余，在寸土寸金的狹縫里得一鴿籠棲居聊度寂寥人生足矣。

不過，愛竹無妨替代。

鳳棲梧桐鶴舞竹，仙跡靈蹤知幾度？

又何必這么勞神辛苦？

傳說中的仙境，紫陽高照，青山綠水，曲徑通幽，鳥語花香……都長著春天美景的模樣。

這也是茶葉的天倫之鄉。

非竹葉青方如斯，哪種綠茶不是來自春天？

當你覺得時運蕭瑟的時候，泡一杯綠茶吧。

泡一杯綠茶，動態鮮活的春天瞬間呈現眼前，面對如此真誠的畫面，心中的郁結定會徐徐沖淡，雅識與氣節，又能滿滿地回歸。

你所面對的，當然不僅僅是一杯綠茶。

即便不愛喝茶，想來也不會拒絕這凝華著仙境的春天。

責任編輯 丁莉婭